如果说,在董卓刚进雒阳的时候,关东的士人尚且对董卓麾下的西凉军心存畏惧的话,那么牛辅在河东郡的大败,就无异于给士人们打了一剂强心针,因为在他们看来,就连那群贫农及胡人组成的乌合之众,都尚且能将董卓的精锐打得大败亏输,那么当自己亲率正义之师讨伐董卓的时候,董卓这逆贼,难道还有反抗的可能吗?
牛辅是在中平六年十二月军败的,次年正月,士人们就在关东集结了超过二十万大军,共同推举出身于四世三公的袁绍为盟主以讨伐劫持朝廷的群凶,而为了师出有名,他们甚至写出了一份《讨董贼檄文》:
“汉初平元年正月望日,车骑将军袁绍、河内太守王匡、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伷、兖州刺史刘岱、陈留太守张邈、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代奋武将军曹操、后将军袁术等,告各州牧、刺史、太守、国相、县令、都尉:伪相国董卓,性非良善,为人贪忍,悖道逆理,妄行废立,逼死太后,神人共嫉,天地不容。骤蹑高位,残害忠良,杀掠妇孺,奸淫公主,震怒上苍。终南之墨,楚、越之竹,难书其恶。天下昭然,所共闻见。”
盖天为父,地为母,祸福之应,各以事降。卓明知之,而冥昧触冒,不顾大忌,诡乱天术,援引史传。少帝者,孝灵帝嫡长也,少而聪慧,未有大过。然贼臣董卓,目无天地,妄行废立,此逆天之大罪也。
发冢文陵,盗其珠宝,此乃逆地之大罪也!
尊任残贼,信用奸佞,诛戮忠正,复炮烙之刑,酒肉之林。政令日变,官名月易,吏民昏乱,不知所从,商旅穷窘,号泣市道。又增重赋敛,刻剥百姓,厚自奉养。内政不修,外战不力,北困鲜卑,西覆羌戎,南没劲越,东挫蛾贼。使四境之外,并入为害,缘边之郡,江海之濒,涤地无类。贪忍之所陷,饥馑之所夭,疾疫之所及,以万万计。其死者则露屍不掩,生者则奔亡流散,幼孤妇女,流离系虏。此其逆人之大罪也。
敬业天汉旧臣,公侯家子,奉先帝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今山东之兵二百余万,旌旗蔽空,刀枪如林,上下一心,誓诛董贼,以安社稷。遵光武之旧制,修孝明之遗德。有不从命,武军平之。然後还师振旅,橐弓卧鼓。申命百姓,各安其所,庶无负子之责。”
“啪”董卓猛地一敲桌案:“真的是够了!凭什么?为什么!”
“你们都是我举荐的官!为什么反我!没有我,你们还在不知哪个洞里猫着呢!”
一旁已经更名为“李儒”的李孝儒一连摇了好几下头,并暗暗叹了口气。在一旬前,董卓为了更好地控制皇宫,于是任命李孝儒为郎中令,而这郎中令,乃九卿之一,地位崇高,而在东汉一朝,犹如仍深受王莽时代“二名非礼”的影响,因此李孝儒也只好去掉了名字中的“孝”字,以符合世人的习惯。
“将军,当务之急,在于内整超纲,消除二心,外征雄兵以讨平叛逆。”
“说得对,关东的叛军有二十万,而我手头不过五万部曲,确实不够啊。”董卓习惯性地抚着胡须,“这样,你立刻去拟一份奏折,就说我准备募兵三十万,以讨平叛逆。待到后天早朝,我好拿去让陛下准了。”
“诺!”
董卓的募兵计划,不出意料地遭到了议郎郑泰的强烈反对:“相国,万万不可发大兵以讨关东。昔年魏武侯西拒强秦,南挡霸楚,称雄于天下。吴起犹言:‘在德不在险。’”
“扯!”董卓对士人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当初,跟我说授予袁绍等人职位,天下就能安定的,是你们!可现在呢?他们一到任所,就委托三公的名义,起兵作乱!董卓身为相国,难道不应该发大兵以讨叛逆吗?!”
满朝文武被董卓这厉声一吓,登时都萎顿下去,原本准备跟在郑泰后面劝谏董卓的郎官们,都吓得不敢再站出来,唯恐被董卓抓去剁了。
但这郑泰也当真是个汉子,哪怕是在杀人如麻的董卓面前,也全无惧色,只见他对着董卓深揖一礼,然后才不慌不忙道:“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龙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
“更何况,雒阳的粮食,十有六七要靠冀州、荆州供应,现在这两个州都在叛军手中,常言道:无粮不聚兵。因此,哪怕相国真的征集到了三十万大军,单凭雒阳一地也供养不起,一旦粮草不足,来日阵前便有倒戈一击之虞。相国,此乃泰之肺腑之言!”
“哈哈哈哈!”董卓眼珠子一眨,怒容便成了笑容,“久闻公业大才,今日一席话,果是字字珠玑。方才,是卓无礼了。”
董卓对着郑泰行了个天揖:“还望公业勿怪。”
就这样,董卓征兵三十万以讨关东的计划因郑泰一席话而胎死腹中。当然,董卓心中也是亮得很,他知道郑泰的理由虽然毫无破绽,但其真实目的,却是只能有一个,那就是阻止董卓的势力过度壮大,从而给关东联军争取击败董卓的机会。
或许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郑泰一离开大殿,就悄悄地换了辆密蓬马车,在雒阳城错综复杂的街道中绕了将近半个时辰,最后悄悄地来到一所大宅子的后门。这处寨子原本属于中常侍孙璋,而当孙璋及其势力被袁绍等人杀戮干净后,这宅子就空了出来,一直没有新主人入主。
这不是因为大伙嫌它晦气,要知道这是一座有山有水有林的大宅子,而且位于雒阳城最昂贵的地段之中,因此哪怕里面死了再多的人,也不会阻挡买家的脚步。因此,唯一能解释它空置的原因的,就是这宅子之中,隐藏着太多的秘密——跟袁隗有关的秘密。
在宅子的后院的假山丛中,隐藏着一条密道,这条密道是用青石板砌成的,十分坚固,它有五个出口,其中一个,就开在袁府的后院。
“董卓这竖子,可一点不简单啊。”袁隗盘着腿坐在塌上,右手摩挲着手中的茶杯,“初次见到雒阳的人,无论是草原的单于,还是西域的国王,亦或南方的族长,都没有不被它的恢弘和华贵所震慑的,有的是人,连王位都不要,就只想在这雒阳城中,当一个富贵公。”
“只有这董卓,在三十年前的夕阳亭中,就跟我说,他在这雒阳城中,只看见了无数的罪恶与肮脏。”袁隗右手猛地一抖,瓷杯中的清汤也随之洒出不少,“唉。”
“雒阳就是再肮脏,也由不得他这等粗鄙之人插话!”郑泰颇为不屑地昂起头,“袁公,用不了多久,关东的大军就会攻入虎牢关,剁了董卓这厮。”
“难道你真的以为,董卓不敢对我们动手?”袁隗瞪了郑泰一眼,这眼神中的浓浓杀意,哪里像一个与经书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学究?分明就是一个厮杀多年的宿将。
“他敢?昔年十常侍残忍地杀害了窦、陈二君,结果呢?还不是都投了黄河,家中子弟的脑袋,还有几个不是被挂在郡城之上?这董卓不过就一老革,哪怕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动我们一根手指头。”
“枉你为官二十年,怎么就一点警惕性都没有!”袁隗猛地一拍桌案,“扰龙宗为什么会死?还用我说吗?”
扰龙宗是侍御史,地位崇高,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侍御史,竟然因在见董卓时忘记解下佩剑这点小事,而被董卓借题发挥,以图谋作乱的罪名给生生打死。而这一切,就发生在今早退朝之后。
“反了!这董卓是真的反了!”郑泰跳起来骂道,“我这就去寻觅死士,一定要在局势彻底失控之前,刺杀董卓!”
“唉。”郑泰的豪言起到了完全相反的效果,只见袁隗遍布沟壑的脸上又多添了几分愁色,“绍儿已经试了两次了,没用的。”
“何况,董卓现在早就对我们起了杀心,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如果你现在再去刺杀他,就相当于给了一个‘名’,一个血洗朝堂的‘名’!”
“太傅,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董贼祸乱天下?”
袁隗摇摇头:“坚城,总是要里应外合才能攻破。袁家有绍儿、术儿在外,所以这城内,是活不下去了。但子师他们就不一样,他们的子弟还小,也没投到关东那边,正好作为内应。公业,你现在已经得罪了董卓,趁着他现在还没有完全撕破脸,赶紧逃到关东去吧。”
“诺!”郑泰赶忙肃立,然后对着袁隗行天揖之礼。
袁隗站直身子受了这一礼,再回以平揖:“明日卯时,在城中张让的宅子里等,有人会送你出城的。记住,出了城后,就一路去南阳找术儿,无论雒阳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许回来。”
“太傅之言,泰谨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