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武明的来访,令梁祯久久不能安坐,黑齿影寒提醒得对,如果童武明是奉命来取梁祯性命的,那么今夜,梁祯很有可能就会交代在他手下,无论章牛能否凭借多年的经验及时发出提醒。
“我需要一队特别的军士。”梁祯在灯烛前思索良久,方提笔在桌案上写下四个字:绣衣直指。
绣衣直指,又名绣衣使者,是汉武帝时期建立的一个,与后世鼎鼎大名的“锦衣卫”相似的机构,他们的成员身着绣衣,手执节杖和虎符,专门监察各地大小官员以及豪门大户。
且由于他们被授予了代替天子行事的权力,因此一时之间,人人谈之色变。
“你可以从行伍之中拔擢恶来、飞廉这样的悍将,但能不能在渭水之滨偶遇姜太公,就只能看天意了。”
“我已经有人选了。”梁祯故作神秘地看着黑齿影寒,“你猜猜是谁?”
“反正我不会。”黑齿影寒一脸茫然地耸耸肩,“或许德容可以。”
“盈儿果真聪慧过人,不过,除了他还有一个人。”
黑齿影寒一个劲地摇头。
“君阳。”
不出梁祯所料,黑齿影寒的身子猛地一抖,但旋即她就恢复了镇定:“我写信给他。”
“你把他留在长安,想必就是看中了他在这方面的长处吧?”
“不。”黑齿影寒摇摇头,“是因为他曾拿刀砍向我。”
黑齿影寒跟梁祯说过这件事,不过那时候她的说法是,君阳曾在车步轸帐下“效忠”过一段时间,所以,她的心中才种下了一颗名为“猜忌”的种子。
“还有一个地方。”梁祯没有再在君阳这件事上纠缠,“那里或许有我们所需要的的东西。”
“哪里?”
“开阳门。”开阳门是雒阳南城的城门之一,也是东汉中央主要官署的聚集地。
“绣衣直指的公署,就在那里。”梁祯补充道,“即便只能得到一些典籍,对我们也是一件好事。若是能拉拢一个管事的,那就再好不过了。”(注:1)
说做就做,次日一早,梁祯就换上深衣,右腰挂剑,坐着一辆轻车,在几名骑士的引领下,来到了开阳门旁的绣衣直指公署。
本来,以梁祯的品秩,他是不可能进入这种如此重要的地方的,然而自打董卓开始大批处死反对他的官僚之后,雒阳的各官僚便人人自危,许多人预感到前世难料,也纷纷开始给自己留后路。因此,梁祯不仅没被挡在官署门口,甚至还被把门的兵士热情洋溢地迎了进去。
官署里空荡荡的,很多原本存放在架子上的典籍都被扔到了地上,倚然一副刚遭到劫掠的样子。
在军士的带领下,梁祯见到了唯一一名留守在公署中的管事的。
“鄙人刘若,绣衣直指文书掾。”文书,是汉魏时代对典籍的另一种称呼,可以理解为典籍的管理者。
刘若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七尺左右的身材,椭圆且白皙的脸,身上的黑色袍服松垮垮的,不知是因为尺寸太大,还是他太瘦弱的缘故。
“在下梁祯,云部的校尉。”梁祯草草地作了自我介绍,“其他人呢?”
“回校尉,其他的人都跑了。”
“哦?那你为何还留在这?就不害怕吗?”
刘若苦笑一声,掀了掀身上的袍服:“在下既无处可去,又觉得穿了这身袍服,就不能轻易离去。”
“嗯。”梁祯露出欣赏之色,“你收拾一下,明天来东大营吧,我需要你这样的英才。”
“诺。”刘若没有推脱,因为梁祯的突然到来,无异给他开了一扇门,一扇他从来不敢渴望的门。
刚走出绣衣直指的官署,梁祯便遇到了“熟人”。
童武明一身与士子无异的装束,立在官署对面的一栋木屋下,他脸上涂着慢一层厚厚的脂粉,以掩盖本来的面貌,但梁祯依旧一眼就将他认出,因为他的那双眼睛与昨夜相比,并没有任何改变。
“在下昨夜无意间偷听到一个秘密,或许对校尉有用,不知校尉是否愿意知晓?”
“我对你并无恩典,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武明昨夜夜闯军营,已是死罪,承蒙校尉开恩,这才得以全身而还。这怎么能说是无恩呢?”
梁祯刻意与童武明保持三步距离,以防他突然变脸时自己没有反应的时间。
“何事?”
“校尉请随我来。”童武明说完,也不管梁祯答应与否,双脚一用力,在青石板铺成的大道上脚不沾地地跑了起来。
梁祯迟疑了一会,但还是赶在童武明即将消失在大道拐角之前,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童武明的耐力非常好,尽管他只有两条腿,但速度比起梁祯的马来,可是丝毫不减。这令梁祯暗暗称奇,同时心中的戒备之意也是直线上升:这童武明的葫芦之中,究竟在卖什么药?
童武明停下的地方,是一座大宅,但原本悬在正门上的牌匾已被摘下,因此不知它是谁的家宅。
“这宅子里,有校尉意想不到的东西。”童武明抬手指了指紧闭的朱门,“校尉可要想好了,是看还是不看。”
“若是对我有益,壮士想要什么作为报酬?”
童武明弯嘴一笑,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无论校尉是何反应,于武明而言,都是报酬。”
“若校尉有意,就这边请吧。”
这座大宅已经有些年岁,有一角的院墙甚至崩塌了一部分,余下的部分不过三尺高,因此梁祯在马上只需轻轻一站立,就能瞧见内里的情形。
童武明站在墙边,双脚一发力,踩着墙壁“蹬蹬蹬”地“飞”上墙头:“身材略壮硕的那人,校尉不会不知道吧?”
梁祯顺着童武明的话一看,身子不由得一震,这人他当然认识,不是别人,正是张济的从子张绣!
“你想说什么?”梁祯脸色一寒,右手不由自主地摁在刀柄上,他现在无意知道坐在张绣对面的那个士子模样的人是谁,只想知道童武明让他看见这一幕,究竟是何居心。
“武明没有什么可说的。”童武明摇摇头,从墙头轻轻跃回地面,双手一拱,“告辞。”
梁祯摁住了打马去追的冲动,拨转马头往中东门赶去。他知道,这一幕一定是某个人的阴谋,为的,就是让他跟张济互相猜忌,他可不能轻易中计。
但梁祯显然看小了“猜忌”的威力,正如黑齿影寒所说,猜忌就像是连绵不断的水,一滴滴地滴在坚硬的石头上,它虽不能一下子就让石头穿孔,但也从没有那块石头,能够经得住这长年累月的“水滴”。
“我得去找段煨。”回到大营后,梁祯第一时间就像黑齿影寒道出了自己的想法,“童武明故意让我看到了张绣在跟一个士子密谈。你说得对,猜忌就像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刀,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就不怕段煨也跟张济一样吗?”
“所以我需要你留下来,统率我的军队。”梁祯从衣袖中掏出一把小钥匙,轻轻地打开了那只装着符令的木盒。
“儁乂比我更合适。”黑齿影寒看也不看那只小木盒。
“儁乂的能力是够的,但他跟你相比,缺少了一样至关紧要的东西。”梁祯轻轻地摆着右手,看着黑齿影寒的目光之中,点缀着点点星光。
“什么?”黑齿影寒故作糊涂。
“信任。”
黑齿影寒的神情忽然变得凄迷:“这是天下最昂贵的东西。”
梁祯开始交代“后事”,因为他虽然熟知历史的大走向,然而对这些充满变数的小瞬间,却同样是全然不知,更何况,这个时空的历史,似乎也跟他所认识的有所不同,就比如,平定黄巾大起义的战争就打了两年,而不是史书上所载的十个月。
“要是我死了,你打算怎么办?”梁祯直言不讳地问道。
黑齿影寒站了起来,缓步走到窗前,透过这敞开的窗户,她可以看见不远处,洒满了金色霞光的营盘。
“我没办法猜到明天的事。”黑齿影寒道,“但我会尽力活下去,将他抚育成人。”
这个他,指的是梁祯跟韩霜灵的儿子。
“对士人,能手下留情就留情。”梁祯避开了这个令他有点无所适从的话题,“这对活下去,很有用。”
“嗯。”
别过了黑齿影寒,梁祯叫上了华雄和章牛,三人带着二十名骑士,浩浩荡荡地开向十里之外段煨的军营。
在凉州军中,段煨和张济都是武威郡人,在乡土观念十分浓厚的东汉,他们天然就是一伙的——老乡都不依靠,还能依靠谁?
因此,梁祯十分害怕张济通过同乡之情,将段煨也给拉下水,如此一来,雒阳城中的士人没准还真能掀出些什么风浪来。
段煨的“大帐”设在一间二层木屋之中,这屋子有一间很大的厅堂,里面摆着一套胡风颇浓的高脚桌椅。段煨没有穿戎装,只是穿着一身白色的布衣,坐在桌案后,抚颚看书。
“段兄,别来无恙啊?”梁祯一进屋就跟段煨套近乎。
“哎呦,梁兄,一切安好,安好。来来来,坐坐。”段煨忙放下书,来迎梁祯。
“怎么,见天黑了就来找我吃酒啊?”
“哈哈,不愧是段兄,一猜就猜到了。”梁祯将带来的酒坛放在桌案上,“听说,这玩意一直是进贡给陛下喝的,今儿个,让我们来尝尝它什么滋味。”
“好好!”段煨连叫两个“好”字,然后呼来伙夫,让他准备饭菜。
注1典籍:秦汉时称档案为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