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祯明白李儒的意思,知道董卓如此安排也是无奈之举,但明白归明白,要想他支持,又是另一回事了。
“李兄,吕布毕竟亲手砍下过义父丁原的首级。”梁祯提醒道。
“唉,梁兄,如果你在我这个位置上,就能理解道,什么叫忠臣难做了。”李儒苦笑着摇摇头,“杨文远的事,你听说过吧?”
梁祯心中一突:“听说他是因为护卫不力?”
“唉,主公早有更换宿卫之意,但杨文远跟了主公二十年,死活不肯,所以才……”
梁祯吓得面无人色:跟了自己二十年的护卫,说砍就砍了?
“现在,说话能让主公听进去的,就只剩下名士蔡邕、王允二人了。”李儒一个劲地摇着头,“可这两人,都是主公强征而来,他们对主公是什么心思,你我也实在难料啊。”
梁祯想了想,决定结束这一无意义的话题:“李兄,容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讲吧。”
“我听说,有的人劝谏相国以尚父自称。这些人都有谁?”
“梁兄,万万不可!”李儒见梁祯脸色阴沉,且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刀柄,原本跪坐着的身子往前一倾,伸手摁住梁祯握刀的手道,“这人官做大了,身边自然少不了一群苍蝇围着。这些人不仅杀不尽,强杀,反而会危及自身。”
“我是怕相国终有一日,会毁在这些阿谀之人手里。”梁祯决定对李儒说出这句明显越线的话,因为他已经从刚才的举动中看出,李儒仍旧是终于董卓的,因此他也断不会在这件事上做手脚来害自己。
“主公准备在长安城东修建一座城堡,往后自己跟家人就住那里面了。”李儒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只要你们在前线顶住叛军,大家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可我们都驻扎在百里之外,十里之内。”梁祯不再说了,因为凭借李儒的智慧,必定能懂自己的话,再多说,除了会予人口实之外,再无益处。
“唉,梁兄你是对的。但这世上,对的事,往往并不代表着正确。”李儒轻轻地用袖子擦着一尘不染的桌案,似乎这样,就能削减他心中的苦闷之意,“梁兄,明日见到董公的时候,切不可言及此事,不仅如此,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要说,否则,就会有杀身之祸。”
“李兄的提醒,祯谨记于心。”梁祯向李儒行了个天揖,然后就离开了他的府邸。
梁祯要去找的第二个人,不是别个,正是昨日刚刚跟他见过面的野荷。
野荷是董白的贴身丫鬟,在后世,有句俗语叫:宰相门房七品官。这话换在野荷身上,也是同样的道理。
因为,董白若要出门,必定会引起整个董府的注意,但野荷就不一样了,一来她只是个小丫鬟,哪怕走丢了也没有人在意,二来,她又是董白的贴身丫鬟,因此,哪怕是董府的管家,也得给董白三分薄面,而不会过于为难她。
跟雒阳一样,长安也是大都无防、有城无郭,因此仅有的一堵城墙外,还林立着数不尽的房屋,群屋之中,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群,这些大都是长安的原住民,有自己的房舍。而再往外,则是由一顶顶帐篷,一间间临时搭建的草屋组成的棚户区,居住在这里的,多是董卓强行从雒阳迁来的雒阳外围百姓。
他们即无多余的钱帛在三辅购置田产,亦无足够的关系从官府那申请到为数不多的安置田,更无足够的男丁去垦荒,因此只能在这外围的棚户区中挣扎度日。这种地方,长安城的巡捕除非有上司的敦促,否则是绝不会主动来的。因此,这里也是罪与恶的根源。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有生意就有市集,不过不同于制度森严,管理严格的长安东西市集,棚户区的市集更像北宋时期的草市,全部由商人们自发组织而成,里面上到奇珍异宝下到锅碗瓢盆应有尽有,不过质量如何全凭买家的一双慧眼,要是一不小心买到了假货,也不会有市正来帮忙讨回公道。当然,如果买家的拳头比卖家大,那公道还是能够“自在人心”的。
所以,梁祯刚带着章牛等人进了草市,就目睹了三场打斗,其中两场动了刀子,总共死了五个人,两个卖家,三个买家。还有一场已经剑拔弩张的打斗因为双方都对身穿铁甲的军士心存畏惧而止住了。
梁祯的目的是草市中的人市,没错人市的商品就是人,有的是因实在饿得活不下去,而在自己头上插草标的,有的是全家都饿得七荤八素,没办法打算跟别人易子而食的,还有的,则是纯粹靠卖人为生的人贩子。这第三类人,往往手中的“存货”也最多,质量也更容易处于上乘。
但梁祯一连拒绝了三名人贩子的“拉客”,而是径直往人市最深处走去。
有几个胆大的人贩子咬定军士们的出现是因为官军需要大量的仆役,因此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为了谈成生意,他们还开始“内部竞争”,这个说自己的价格比别家都好,那个说,自己的价格虽然高,但可以免费送两个美人给军爷享受。还有个说,若军爷用着不顺心,可以退换。
章牛亮出了板斧,人贩子们这才悻悻地闭上了嘴巴,并赶紧推开,因为他们干这行的目的也仅是为财,而不是搭上命。
“你,为何自卖?”梁祯在一个自卖人身前站定。
这人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四肢健全,但双眼都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牙龈浮肿,裸露在破衣外的皮肤也十分松弛,一看就是多日没吃饭了。
“地在雒阳。”那人隔了老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而且他说话时,中气严重不足,似乎随时都会咽气。
“什么价?”
“给口吃的就行。”
梁祯一惊:“你的妻儿呢?”
“被乱兵杀死了。”
“成,我带你去吃饭。”
梁祯不知道那人到底饿了多久,怕他吃太多将自己给撑死了,因此只带他去吃点稀粥,可即便是稀粥,这人一见,依旧眼放金光,一把将碗夺过收在怀中,生怕被别人抢了似的,然后一口气吃了五碗,方才堪堪止住。
“走吧。”梁祯对他道。
那人虽然有了东西垫肚,但神情依旧呆滞,梁祯叫他动,他就乖乖跟在后面,没有一句二话。
“这人是谁?”野荷指着这人问道,但她的脸上,却没有多少惊讶,似乎对此早已见惯不怪。
“我想请你想办法让姑子见他一面。在高楼上遥看也行。”梁祯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指着一间拥有一栋高楼的院子,对野荷道。
“我会想办法。”野荷点头应是,“校尉可还有话要野荷转告姑子?”
“话没有,倒有一卷书。”梁祯说着,解下肩上的背包,塞给野荷,“不过,姑子可会字?”
野荷“噗嗤”一笑:“校尉小看姑子了,姑子自小便与哥哥们读书写字。”
梁祯托野荷转交董白的那卷书,正是《汉书·霍光金日磾传》,上面详细记载了霍光死后,身居显位,手握大权的诸霍是如何在一夜之间,被汉宣帝抄家灭族的。尽管,书上的故事与现今的形势有所差距,但对于董卓这种宦海沉浮多年的人而言,警示之意已是不言自明。
“还有一事。”梁祯叫住了正准备远去的野荷,然而当后者回头之后,他却一时支吾不已,而且脸还不由自主地红了。
野荷无奈一笑:“校尉有话请快讲,相国马上就要回府了。”
“丑儿与姑子,是一个人吗?”梁祯终于问出了那盘绕在自己心中已久的问题,这个问题他无法向牛辅求证,但他又无法,将它抛诸脑后不理。
“正是姑子的小名,不过这可别让旁人知道,不然的话……”野荷指了指自己吐出的舌头,“野荷的舌头可就要没了。”
“要不是牛将军,我也不知道姑子还有这小名。”梁祯笑着安慰道,“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向旁人提起。”
野荷闻言又是一笑,道个万福:“野荷多谢校尉怜惜。”
董白在信中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说,当然又或者是这件事她事先也不知道,那就是董卓突然在第二天的朝会上宣布大肆封赏自己的宗族成员。
奉车都尉董旻被封为左将军,侄子董璜被封为侍中,兼领中军校尉,至于其他的宗族成员,也无一不是身居要职。同时,公卿大臣在面见董卓时,都需要行跪拜之礼,然而董卓却不需要回礼。若放在往常,这可是天子才能享有的待遇。
“校尉请在侧厅等候,相国正在与刘司隶洽谈。”将梁祯引入相国府的小吏身子一躬,毕恭毕敬地对梁祯道。
“刘司隶?”梁祯闻声一皱眉,顺手从衣袖中摸出一只锦囊,递给那小吏,“可曾知道,他们在商量些什么?”
“这……”小吏下意识地想要回绝,但当他看到那只分量并不轻的锦囊后,还是转变了态度,“相国要刘司隶逮捕长安城中‘为子不孝,为臣不忠,为吏不清,为弟不顺’之人,一旦抓到,统统处死。”
小吏说着,四下环顾一圈,见没有人在意他们俩之后,便压低声音给出了自己的忠告:“校尉若是没有太多的事,办完公务之后,还是尽早离去为好。”
“多谢。”梁祯拱手作揖,如小吏所说,不久之后长安城将掀起一场暴风雨,留在此地,实非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