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昭见张杨竟然道出,要千里归附荆州刘表这等问题,不禁一笑:“袁本初四世三公,帐下猛将无数,况且冀州路远,将军若弃郡依之,则地位与麴义无异。曹孟德虽据有兖州,但兖州乃四战之地,更有劲敌汝南袁公路、徐州陶恭祖虎视眈眈。只怕到了河内遇险之时,孟德也难以相救。”
“至于荆州刘景升,某观其人,自保有余,攻略不足。况且荆州至河内,路途千里,又何谈归附?因此,某观之,四方强州,唯有德源可依。”
“可若要归附之,公仁当初又为何主战?”
董昭手一伸,在桌案上一字排开四只茶碟:“梁德源乃董卓旧部,可其麾下,却有诸多势力,一为以梁四郎、张郃为首的云部旧人。这些人多出身幽、冀两州,把持着军中的绝对权力。二为以令狐邵、郭配、王凌等为首的并州豪门,这些人虽归附最晚,却因是梁德源要拉拢的对象,而身居高位,掌握郡县大权。”
“三为西州诸将,这些人虽是梁祯的中坚,却不受重用,就连佼佼者王方,亦不过是一郡都尉,而且还处处受王邑掣肘,故而反之。四为黄巾余部,他们出身低微,战力远不如西州之兵,若不是因郤俭受重用,只怕早已沦为辅兵了。”
“如果稚叔兄不先与德源一战,以证明实力,那只怕到了德源帐下,也不过是与杨奉同列。可如今,德源已知我军兵威,又深陷两难之地,若稚叔派人请和,必受重用。”
“公仁真国士也,请受杨一拜!”张杨早被董昭一翻条理分明,逻辑自洽的分析所折服,因此当董昭话音刚落,他也顾不得多加思索,就倒头便拜。
张杨按照董昭的话,立刻拟了封军书,让心腹带着去拜见梁祯,表明自己的归附之意,梁祯果然大喜,竟派自己的族弟梁琼为使者,前来拜会张杨,以证明自己的诚意以及对张杨的器重。
在交谈中梁琼提到,梁祯早就听说董昭的贤明,非常想跟他相见,张杨一惊,初时还以为梁祯是准备对董昭不利,但董昭却十分淡定地让张杨放心,表示梁祯绝不敢动他。张杨这才半信半疑地允许董昭前往梁祯的大营,不过他却留下了梁琼,称与其交谈甚欢,一见如故,不愿他这么快就回去。
梁琼看穿了张杨的心思,也称希望与张杨秉烛夜谈。于是他便独自一人留在张杨营中,而董昭则跟随梁琼的护卫前往梁祯的大营。
当时,夜色已深,梁祯已经睡下了,可当他一听到是董昭来见后,竟是立刻起身,也顾不得穿上衣服,便要亲自出门相迎,但没跑两步,他便忽然退了回来,脱下木履,倒过来穿上,然后再急匆匆地往营门处跑。
这把戏,其实后来被无数君主轮番上演的“倒履相迎”,不过在东汉末年,它还是十分新潮的,因为它的“发明”者蔡邕,便是同时代的人。
梁祯如此器重董昭,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贤名,更是因为董昭是他接触到的第二个出身关东的名士。梁祯明白,要想兴复汉室,就必然要得到关东士人的支持,为此梁祯从独立领军的那一刻起,便格外注重约束军士,以获得军纪严明,与民秋毫无犯的美名。平日在对待士人时,也是格外客气。
因此当梁祯前些年屯兵颍川时,对拉拢颍川的士人可是志在必得的,但怎知,即便他如此努力,却还是被前来拜访的戏志才给婉拒了。
那可是戏志才啊!鲜衣怒马,有志有才的少年郎。梁祯才刚看见他的身影,尚未来得及交谈,心中便生出一见如故之感,脑中甚至已经涌现出日后跟戏志才并肩站在东海碣石之上,横槊赋诗的画面。但怎知,梁祯的再三邀约,却都被戏志才一一婉拒。
这感觉,就像自己孤身拼搏十年,终于有了车房,于是鲜衣怒马,敲锣打鼓地向自认为与自己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且暗恋多年的女孩家中表白,结果却连人家的门都进不去一样。
正因为那次,梁祯是真的伤了心,因此这一次,在面见董昭时,他才格外谨慎,试图给对方留下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从而留下来跟着自己干。
董昭的目光,跟贾诩一样深邃有神,身材高挑,白衣儒士冠,一看就是个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
“公仁兄,久仰,久仰。”梁祯大老远地就朝董昭拱手作揖。
董昭站定身子,然后对着梁祯行平揖之礼,生于延熹元年的他比梁祯年长不少,因此无需以大礼相回:“济阴董昭,见过梁将军。”
“公仁兄请帐中一聚。”梁祯作了个“请”的动作,并让开大路。
“将军,请。”
两人在大帐中分宾主坐下,长随献上茶点,然后就放下门帘出去了。
梁祯举起酒樽,先敬了董昭一杯:“公仁兄,祯连夜相请,实乃有一事相求,还请公仁兄,能不吝赐教。”
董昭也举起酒樽,一饮而尽:“德源请讲,昭定知无不言。”
“光和年间,祯尝从军于边地,最常见到的,就是十常侍放纵的父兄,在各地大肆收刮,以致民生凋敝。如今,十常侍虽已伏法,但其流毒却遗害至今。祯平生之愿,便是兴复汉室,重现‘明章之治’。”
“但怎奈,一转眼便蹉跎半生啊。还望公仁兄能替祯指点一二。”
“王仲任有云:故夫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朝政倾颓至今,非朝夕之事,同理,兴复汉室亦非一日可就。”董昭摸了摸胡须,沉声道,“将军欲兴复汉室,首要之计便是尊迎汉帝,如此便可收天下士人之心。各州刺史、太守若有不从者,亦可借天子之名,出兵讨之。”(注1)
梁祯沉吟一翻,董昭的建议已经不止一人向他提过,他本身,也曾经多次考虑过,但这迎立之事,尤其是那么简单的,先不说汉帝现在正在李傕、郭汜二人手里,就算汉帝有朝一日真的脱离了二人的掌握,那汉帝身边的满朝公卿,也绝不会乖乖地让梁祯做第二个李傕、郭汜,第三个董卓,他们势必会拼尽全力跟梁祯作对。
而梁祯对付他们的办法,是没办法。因为若是采取激烈手段,让他们闭嘴,那结果就是像董卓一样,身败名裂。若是放任不管呢,这帮人凭着自己累世积赚的关系网,以及掌中的刀笔,便可天天将梁祯骂个狗血淋头,不仅让他得不到身后美名,就连生前的清静,也休想获得。而且,天天任他们指着鼻子来骂,不部众离心才怪。
此外,迎立汉帝的好处是能借汉帝之名行事,可坏处却是,自己麾下的幕僚,也堂而皇之地有了第二个效忠对象——汉帝,相当于在无形之中,分裂了自己的班底,给自己立了一个打不倒的敌人。
“可目前,陛下远在长安,且被李傕、郭汜所制。祯身在并州,四下强敌环伺,就算有心,也无力啊。”
董昭早就料到梁祯会这么说,也早就准备好了应对之词:“依昭愚见,将军的当务之急,是联结张燕、公孙瓒,共剪袁绍。至于河东,将军不妨徐徐而图之。”
“何为徐徐而图之?”
“河东太守王邑,本就心怀异心,之所以联合王方、李蒙,亦不过是欲借此二人之手,摆脱将军耳。故而若将军大兵加之,则此三者必定同仇敌忾。可若将军与王邑修好,则此三人,必定内讧。”
“依某所见,王方、李蒙二人皆不是王邑敌手,但王邑在解决此二人之后,想必也会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是再无法攻略并州了。将军正在借此时机,剪除袁绍。袁绍一除,试问王邑小儿,还能蹦跶几日?”
梁祯赶忙离座,对着董昭一揖到底:“听公仁兄一言,祯茅塞顿开,请公仁兄,受祯一拜。”
“将军不必多礼。”董昭也站起身,回以平揖,“昭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罢了,可行与否,还请将军再三斟酌。”
“公仁兄,祯斗胆问一句,不知公仁兄日后有何打算?”
董昭叹了口气,一脸摇了好几次头:“如今陛下蒙尘,天下大乱,各州郡长官相互攻伐不已。昭虽有家,难归啊。本欲向西,面见陛下,但怎奈道路阻塞,只得滞留河内。”
“那不知,公仁兄愿与祯一道,兴复汉室,以求早日安定天下?”
“将军美意,昭感激不尽,只惜昭已深受张府君之恩,尚无以回报,怕是不能,再随将军征战了。”董昭站起身,对着梁祯一揖,“不过,若是将军日后遇到什么难事,有昭能帮上忙的,昭也一定不会推托。”
梁祯登时萎顿下去,董昭说了半天,态度跟当年的戏志才其实是一样的,那就是既不投身到梁祯帐下,但也不介意帮梁祯解决一问题,以在梁祯这里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这种看似首鼠两端的行为,其实是乱世中最实用的保命之法,因为在这动荡不安的年代之中,今天叱咤风云的一州诸侯,明日可能就已军败身死。因此,除了极少数出身寒微,只能通过孤注一掷来博取功名的人外,士人们的首选,还是谋定而后动。
注1王仲任:即王充,字仲任,会稽上虞人。东汉思想家、文学批评家。著有《论衡》,八十五篇,二十多万字。解释了万物的异同,纠正了当时人们疑惑的地方,是中国历史上一部重要的思想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