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刑不上大夫。这话所揭示的现象是,当一个人的官爵达到一定的级别后,能拿下他的,就已不是普通的刑律,而是君王的喜好。因此,才会有了揣摩君王意图的南面之术,才会有了利用群体的力量以制衡君王的喜好的拉帮结派。
“是白儿,还是并州人?”梁祯道。
梁祯虽没有特别去关注他麾下各派系之间仇口,但也知道,以董白为首的凉州系,及暂时没有明确首领的并州系,一直是对以荀氏为首的关东士人抱有成见的。而这成见,一开始只是连绵数百年的边地与内地的相互轻视。
但当荀南君有喜的消息一传出,这由轻视而生的成见,便立刻蜕变成因利益相悖而引起的仇怨了。
若仅是在文字上的互相攻击,那倒也没有什么,毕竟君子动口不动手嘛,可一旦动了手,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因为这是破坏了规矩。而要是破坏规矩的人不能得到相应的惩罚,那这规矩,也就形同虚设了。
但要想惩罚这破坏规矩的人,又谈何容易?因为,能够策划这么大一件事的人,必定是梁祯集团中的高层人员。而这些人的背后,毫无疑问地都有着一个庞大的集团。
如果要惩处这些人,就必然会牵动其背后的集团。但问题是,谁都不知道,这个集团究竟有多大,根基有多深,要是稍有不慎,说不定就是国本动荡之举。
黑齿影寒摇了摇头,叹道:“董白年轻的时候,确实做过一些莽撞的事。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傻事,想必她亦是不会做了。”
董白做过的最莽撞的一件事,就是趁着黑齿影寒为李蒙所伤之际,强行逼问她的身世,以及她究竟有没有参与到给自己下药的这件事之中。虽然,这对刚遭灭门之祸,在梁祯军中又举目无亲的董白来说,是获得自保的筹码的最佳方式。
但这一方式,却也同时宣告了她跟黑齿影寒之间永久的,彻底的决裂。
梁祯同样也不相信,这事是董白做的,因为这事一经查实,董白就等于彻底得罪了荀家。而荀家的能量有多大,董白不可能不清楚——当初,董白的祖君董卓尚是太师之尊时,对荀爽,尚且是礼遇有加。
而且,就算最后查明了这事真的是董白做的,梁祯自己,也必然头大,因为你说不处置董白吧,这事就无法跟荀家交代。处置董白吧?董白背后的凉州兵会不会群雄哗然?
同样的,并州派系亦是如此。当然并州系的令狐邵、王凌等人目前在梁祯集团内的分量,是绝对没有董白背后的凉州系那么重的,但他们却是梁祯目前,唯一可以牵制凉州系的存在,因为梁祯之所能能在天下群雄之间立足,靠的就是骑士,而他麾下的骑兵,只有两个来源地,第一个就是凉州,第二个就是并州。
因此,凉、并二州的人,梁祯是哪个也不能大动,不然以后被动的,就是自己了。
黑齿影寒正是洞悉了这一点,才迟迟不肯放手去查,仅是在梁祯有需要的时候,才按照他的意思,“查”出一点线索。
黑齿影寒的做法,在梁祯夺得冀州之前,是正确的,因为那个时候,梁祯需要的就是安稳,至于真相,反而没这么重要。但现在,时势变了,梁祯已经在河北站稳了脚跟,因此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究竟是谁,策划了这次行刺。
他得知道,这是究竟是内鬼做的,还是外人做的。如果是外人做的,而自己却迟迟查不出真相,最后要是传出去,那不就等于向天下人宣示,自己是个无能之辈,安全防护形同虚设吗?
如果是内鬼做的,那就更不得了了,梁祯就更有必要知道,这人是一早就藏在自己身边的暗桩,还是见钱眼开?而且无论是哪一样,内鬼都是不能留的,因为堡垒,总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既然盈儿不愿,那这事,就交由满伯宁来办吧。”梁祯叹道。
盈儿不想做得罪人的活,梁祯也体量她,于是就索性将这事,交给以执法严苛而知名的满宠。
“如果真是她做的,你会怎么做?”黑齿影寒倒不是怜惜董白,事实上她现在也在后悔,为什么几年前,没有听董昭的话,抓紧除掉董白,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反而落得个像现在这样,终日呕心沥血,但得到的,却是仅仅不被董白挤下去的下场。
“杀了野荷,将她捆起来。”梁祯道。
对于盈儿,梁祯是信任的,但他知道,宦海之事,从来就没有绝对,因此他同样需要一个人,一个比盈儿弱一点的人,来制衡她,以免盈儿真的如一些谗言所说的那样,一家独大。
而这个人,梁祯纵观四下,发现只能是董白。因此,哪怕董白真的犯了事,梁祯也只会将她打入冷宫,而不是赐予白绫。
黑齿影寒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在告退之后,立刻去找审配,以问询对策。
“府君可知,为何竖子江充,能蹦跶于世?”审配听罢,仅是一笑。
“为何?”江充乃是西汉武帝朝的酷吏,恶贯满盈,但却依仗汉武帝的宠爱,而一直身高高位,甚至一手炮制出了巫蛊之祸,试图陷害太子,最后逼得太子起兵造反,江充这才终于被杀。
“但凡酷吏,皆是靠揣摩上意而得以身居高位。因此,在世人眼里,他们确实苛刻,残暴,但他们的苛刻与残暴,针对的,都是上官不喜之人。而对于圣意正隆的人,他们是宁愿退避三舍,亦不会去招惹的。”
审配的话,说白了就是所谓酷吏,就是君王的鹰犬,仅对君王指定的猎物,露出獠牙。因此,这些人都是审时度势的一把好手。
“何况,董白失意,难道不是府君所愿?”审配试探着问道,因为他同样也需要揣摩黑齿影寒的意思,以便提出适合她心意的对策。
“司空不愿的事,我们亦不能强求。”黑齿影寒摇摇头,因为她也知道,除非梁祯真的狠下心来,在董白和荀南君之间做出取舍,否则,任何试图扳倒对方的努力,都注定是白费心机。
“依配之见,我等当今所要,并非揣测此事之后果。”审配见黑齿影寒无心在此事上扳倒董白,便道出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第二番说辞,“而是在于,如何防范针对我们而来的酷吏。”
“酷吏者,最善的便是以奇制胜。”
“何意?”
“所谓奇,便是从下人入手,通过严酷的刑罚,逼迫他作出对主家不利的言辞。从而达到将主家入狱的目的。”
周人做事,言必曰诗,行必曰礼。这种风气到了汉代,便是无论作什么事,都要从古书上寻找支撑,从古人的一举一动中,寻找智慧与灵感。因此,士家出身的审配,对前朝的往事,也是相当熟悉。
正因如此,审配才能在没有见过满宠的情况下,仅靠对他的只言片语,以及历史上与他有着相同评价的人,就跟黑齿影寒分析起满宠将会做的事来。
因为,满宠为了在梁祯处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是必定会不遗余力地探查此案的,而作为酷吏,他的查案方式必定跟江充等人无异。只是如此一来,黑齿影寒也就危险了。
因为,酷吏办案,虽说大多数时候是依照君主的意愿行事,但酷吏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在私心的作祟下,谁也难保他们不会做出些出乎意料的事来。黑齿影寒尽管行事低调,但毕竟也是久居高位,难免树大招风。
黑齿影寒陷入了沉思。因为她知道,在满宠心中,他的权力来源,只会是梁祯所代表的汉庭,因此除了梁祯之外,他是断然不会接受其他任何人的示好的,也就是说,拉拢满宠,是取死之道。
可除了跟满宠示好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保证自己平安无事呢?
跟黑齿影寒一样,焦虑不已的人,还有董白。不过跟盈儿不同的事,她并非因恐惧而焦虑,而是因为愤怒。
梁祯破天荒地决定带董白出去逛一逛。可当董白欢天喜地地买了一大堆东西后,梁祯却吩咐车夫转向,径直朝着邺城的监牢而去。然后也不多话,拉着一脸惊诧的董白直奔地牢而去。
邺城的监牢,分为轻、重、地三个不同的监区。而能有资格享用地牢的,要不是穷凶极恶的大贼,要不是张角意志的继承者,要不就是某个偏远亭里中蹦出来的草头天子。
董白虽说自幼在胡地长大,无论是胆量还是见识,都要远胜于中原汉地的女儿,但即使如此,当她初次踏入地牢中时,还是不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叫,并且,扭头就想逃。
因为这地牢,委实不是寻常人呆的地方,不,别说人了,就算是鬼,也不愿再此多留片刻。
梁祯一把从背后将董白抓住,然后将她拽到其中一间监牢前,强迫她看着里面那蜷在一团干草上,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知道她是谁吗?”
“谁?”董白的上下牙关不断打颤,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吓破了胆。
“伺候南君洗澡的老妇。”
“你还是怀疑我?!”董白一把从梁祯怀中挣脱,并且勇敢地退后了足足五步,才气鼓鼓地蹬着梁祯道。
“明日,满宠就会正式接手此案。”梁祯没有看董白一眼,而是怜悯地看着那蜷在干草堆上的人,“他查到是谁,谁就等终生呆在这。”
“你不就是怀疑我吗?”董白气得直跺脚,腮帮也鼓了起来,“那你现在就将我关进去啊!”
“你跟盈儿一样,嘴里没句真话。”梁祯苦笑道,“所以,好好想想吧。不是说你,而是你的心腹,他们也很可能,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