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朝廷支援临江城的大军虽然绕了路,但还是准时抵达了临江城,公羊槐本以为这次新元帅带来的一定还有治罪的诏书,但出乎公羊槐意料的是:女帝陛下并没有打算治罪,而且也没有剥夺他作为三军主帅的资格。
公羊槐满腹狐疑,请韩允到帐中一叙,齐颜也稍稍松了一口气,毕竟自己和公羊槐是相熟的,她很担心公羊槐会认出自己的身形,如此也好。
齐颜打算等二人谈完之后找个机会和公羊槐见一面,表明自己的身份,让对方心中有数,以免露出马脚。
公羊槐从韩允那儿听说自己打了败仗女帝陛下非但没有怪罪,还派了韩允过来传授自己兵法,当场感动得面向南方跪拜了三拜。
韩允将公羊槐从地上扶起,由衷地说道:“陛下心怀仁厚,施政有方,乃我大渭之福啊。陛下她用人不疑,太尉大人无需担心了。”
公羊槐点头称是,韩允继续说道:“不知如今军中情况如何?”
公羊槐面色有些难看,叹了一声说道:“实不相瞒,如今的临江城已经成了一座孤城,敌人占领了洛水县和胶郡之后,直接切断了临江城所有与外界的联系,外面的情况我也知之甚少。”
韩允:“敢问太尉大人,临江城中的余粮还有多少?”
公羊槐意外地问道:“怎么,你们没有带粮草过来吗?”
韩允:“惭愧,陛下下令急行军,这一路过来处处都在下雪,粮草辎重实在是很难跟上队伍,所以下官斗胆只带够了将士们行军用的口粮,一路上抢出了几日,现在下官带来的十万大军应该还有三日左右的口粮,不过临行前户部尚书大人曾言,临江城内兵多将广,粮草充沛足够二十万大军熬过冬天。”
公羊槐:“话虽如此,但目前城中所有余粮最多只能支撑二十万大军吃三个月,洛北不比京城那样温暖,就算是三月份洛川也未必开化,保守估计无论如何我军也要挨到四五月方可,除非提前打胜。但敌人这次来势汹汹,惭愧得很……本官到现在也不知道敌人究竟有多少人马,况且他们已经占据了两座城池,呈掎角之势,看样子是想和我军打上一场持久战呐。不知道三个月能不能结束这场战事,若是朝廷的粮草供应不上,我们就要做困兽之斗了。”
韩允皱了皱眉:“那户部尚书为何说粮草充沛呢?”
公羊槐叹了一声:“不算之前淮南那次暴民事件,朝廷已经十多年没曾打过仗了,朝廷中的很多人已经忘记了战争是什么模样了,就连我也是经历过上次败仗才明白的。不过三个月的粮草哪里够啊,你所谓的充沛,本官觉得至少要够吃一年才算。”
公羊槐说完,韩允也沉默良久:“不满太尉大人,下官这次出兵之前是当庭立下军令状的,如果这次打了败仗,除了太尉大人外,三军将士包括下官都要获罪。”根据渭国的军律,下级官员立下的军令状并不会牵连到上级,但会累到下级,公羊槐名义上还是三军统帅,而韩允虽有独断专行之权,名义上却是公羊槐的副将。
公羊槐听完心中更是惭愧:“你放心……我还年轻,对战事知之甚少,这场战役中一切军务会充分尊重你的决定。”
韩允朝着公羊槐拱了拱手:“如此就谢过太尉大人了。”
之后韩允以点兵为名离开了大帐,齐颜就住在离公羊槐不远的帐篷里,谷若兰晾衣服的时候看到韩允从王帐中出来,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齐颜。
齐颜只身来到大帐外,朝着门口的守军拱了拱手:“本官乃随行钦差,求见太尉大人。”
公羊槐正在大帐内苦思冥想,一听说钦差求见就觉得头大,他打心里不想见,可这个头衔又让公羊槐不得不见,只得将齐颜请进了营帐。
齐颜一进来,公羊槐立刻就觉得眼前这人十分眼熟,待到齐颜朝着公羊槐拱了拱手:“见过太尉大人。”
公羊槐便认出了她,激动地向前迈了几步,停在齐颜两步开外:“你……你是?”
齐颜微微一笑,解下了脸上的面具:“白石,别来无恙。”
公羊槐见到故友自是惊喜万分,二人寒暄过后齐颜又戴上了面具,公羊槐也清醒了一些,吩咐所有人退出营帐三十步:“缘君……北安侯,怎么会是你,我还以为你已经……”
不待齐颜开口,公羊槐便已经想通了其中的玄妙,恍然大悟喃喃道:“果然……陛下还是舍不得你的。”
想到南宫静女,齐颜的心中便涌出了浓浓的思念。
公羊槐见齐颜没说话,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你为何要来……难道不会觉得为难吗?”到底是年少同窗的友谊,别人不敢问的话公羊槐是不怕的。
齐颜:“你怕我为难,我也担心你是否还像从前那般信任我?”
公羊槐:“你这是哪里话,虽然你如今是北安侯,说句不敬的话,你在我心里还是当年的那个‘铁柱’,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罢了。”
齐颜:“想不明白什么?”
公羊槐:“自然是……你为何要来。以你的身份……如何自处呢?既然你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想必之前是被陛下藏起来了,如今又何必来蹚这浑水?”
齐颜:“如果我不来……我怕草原会就此灭种。”
公羊槐苦笑一声:“这次敌……他们来势汹汹,第一仗就打得我们措手不及,而且眼下还占据了两座城池,切断了临江城对外的联系,我派出几十名斥候全部被斩,我真不知道朝廷这次是否能战胜他们了。”
齐颜:“你莫要灰心,且听我一言……”
之后齐颜便将此次战事可能有前朝公主参与的猜测同公羊槐说了,而且还告诉公羊槐,陛下之所以派自己来,是抱着此次战事能和平解决的期望的。
齐颜:“眼下朝廷刚刚缓息过来,三五年内不易再动干戈,而且从长远来看……草原的存在对朝廷也并非全无益处。”
公羊槐:“此话怎讲?”
齐颜:“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人说,你心中有数即可,将来……若我不在了,你身为太尉至少在朝中有足够的话语权,定要替我守住这个底线。白石,你想想……此地距离幽州不过百里,草原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牵制幽州,而幽州之所以能成为重兵之镇也正是得益于此,琼华公主薨逝,朝廷和幽州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好在中间有一个洛北牵制才能平安无事。若是经过此次战役洛北彻底被抹去,那幽州是否还有必要驻扎如此多的军队呢?朝中会不会有人借此上书,裁撤幽州的兵权,甚至请大将军王回京呢?从古至今,历朝历代我想这种例子已经屡见不鲜了,虽然陛下并非鸟尽弓藏的那种帝王,但大将军王会怎么想?若是琼华殿下尚在倒也好说些,琼华公主不在,幽州兵多将广,大将军王位高权重,若朝廷和草原打到底,那么必会两败俱伤到时候再无力抵抗幽州军了,陛下登基……天下减免赋税三年,如今朝廷是最虚弱也是最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朝廷并非无兵只是没有余粮发动多次战役,况且洛川一旦平定,天下州府又要重新划分,到时候是洛北管辖幽州呢?还是幽州统领洛北,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一个难题。诚然,我是有私心的,我的身上流淌着一半草原血脉,但也同样流淌着一半渭国血脉,所以在我看来最好的结局就是将这场战争压缩到一个朝廷和天下百姓都能接受的范围内,在洛川解冻前……将草原的军士逼回洛北去,再给朝廷赢得一些时间啊。”
公羊槐听完思索良久,突然起身对齐颜行了一礼,由衷说道:“缘君之言犹如醍醐灌顶,白石受教了。”
齐颜扶住公羊槐的胳膊,继续说道:“你是太尉天下将军皆以你马首是瞻,白石啊……你千万记住我今日所言,在你有生之年要保住三方态势,就算……”说到这儿,齐颜深深地叹了一声:“就算……几十年后三方真的到了不能共存的地步,那也要先收回幽州军权,再图洛北之安。……如果真的到了不得不平的地步,还请白石看我三分昔日薄面,对草原之人莫要赶尽杀绝。”
公羊槐长长地叹了一声:“辛苦你了,缘君。”
齐颜:“你和陛下都很年轻,幽州那位是绝无可能熬过你们的,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当年陆权可谓权势滔天,但人一老……纵然有心也是无力,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幽州之事急不得,等到福儿袭成了大将军王的头衔,或许才是朝廷真正的机会,福儿毕竟身系一半皇室血脉,或许对削权之事不会太恐惧。”
公羊槐:“我知道了。”
公羊槐总觉得齐颜的话语虽有道理,却透出一丝丝违和,具体是哪里他也说不出……
公羊槐:“当务之急,我军应该先做什么呢?”
齐颜:“整顿军务,想办法通知毗邻州府严加戒备,洛川从前是边陲之地,出了后修建的临江城,其他的城池大多不具备屯兵的条件,我们只要耗下去,耗到洛川开春,战事便可化解。”
公羊槐:“可是城中粮草最多只能支撑三个月了,怎么办?要不要想办法问朝廷要一些?”
齐颜思索片刻,果断答道:“不行,雪路难行,这一来一回怕是也要三个月,万一粮草再被劫了,一切就前功尽弃了。我看过地图,虽然临江城的南边被封锁,但是可以借洛川之利派传令官东进,休书一封到幽州去,向幽州借粮!”
公羊槐眼前一亮:“此计甚秒!只是……你适才说朝廷与幽州关系微妙,他们会借给我们吗?”
齐颜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答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想幽州那位听闻战事也是坐立难安,朝廷宁可舍近求远也未调动幽州一兵一卒,幽州那位此刻恐怕比咱们更难熬,你只管修书一封,粮草不日即到。”
……
另一边,齐颜他们不知道的是,草原人在前朝公主的建议下再次对毗邻的几座州府发动了攻城战,如韩允所言这些边陲小镇易攻难守,根本抵抗不了装备了工程器械的草原军队,不过十几天的功夫,以胶郡和洛水县为中心,周围的不少城池相继告破……
不过前朝公主也不是好相与之辈,对于所有攻破的城池,前朝公主的策略是只掠夺不占领,军队攻陷一处入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抢光城内的余粮,牲口,还有铁锅等能用来筑造兵器的东西,然后机会以风一样的速度撤退,一封接一封战报如雪花般飞向京城,朝野一片哗然……
前后沦陷的城池快到十座了,没有经历过战争的那些个文臣听了,纷纷出列弹劾韩允,还有一两位壮着胆子弹劾了公羊槐的。
南宫静女端坐在高位久久不语,她命人将九州寰宇图搬了过来……
南宫静女再次扫了战报一眼,走下了御阶,她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本领,只需看一遍就能把所有的沦陷城池都记住,她来到九州寰宇图前找到所有沦陷的城池,很快就理顺了思路,重新回到高位上,说道:“诸位卿家且看此图,奏报中所有沦陷的城池皆在临江城之南,且除了胶郡和洛水县最近的也有百里开外,正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这些城池的沦陷并不能全怪在公羊槐和韩允的身上。”
吏部尚书:“话虽如此,但韩允立下军令状之事属实,而且一连失落了这么多城池,百姓们定然会人心惶惶,朝廷天威也有折损,陛下理应治罪韩允,以安抚民心。”
南宫静女冷哼一声:“吏部尚书可知长平之战?韩允虽然不是廉颇,但朕用人不疑,岂有刚刚派去就易帅之理?户部……”
户部尚书:“臣在。”
南宫静女:“这些沦陷的城池一共有多少人口?”
户部尚书看了看九州寰宇图,思索片刻回道:“启奏陛下,这些城池从前多为边陲小镇,洛南河畔一向是蛮荒之地,不少百姓是平定草原后迁徙过去的,加上之前失落的两座城池,所有城池的人丁数加在一起也不足三十万。”
南宫静女满意地点了点头:“诸位都听到了?平均下来每一座城池的百姓尚且不足三万人,试问如何抵挡敌军?城池失落乃意料之中,而且奏报中说得很清楚,破城后草原人只抢掠,并不占据城池,也就是说……草原的部队数量也不多,而且粮草吃紧才会如此。敌人虽然眼下得利,但也暴露了他们的实力,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众人:“陛下圣明!”
南宫静女:“传旨,勒令所有北迁的百姓回归故土,暂避战火,各地州府积极收纳回归故土者,要妥善安置待到战事平定,再做安排。”
内侍:“是。”
南宫静女:“另外……户部,还有多少银两?”
户部尚书:“各地赋税已相继入库,再加上皇商的经营所得,目前国库共有白银八百余万两。”
南宫静女:“拿出八十万两来,用作安置这些灾民,正值隆冬,外面天寒地冻的,百姓们受苦了。”
户部尚书:“是……不过陛下,国库目前虽然充盈,但前线每日都在烧银子……八十万两是不是太多了?”
南宫静女握紧绣拳,反问道:“适才你不是说保守估计受灾百姓要有三十万左右吗?按照三口之家估算,大抵要有十万户,平均每一户分到的银子尚不足十两,距离开春还要有几个月,这些银两已经很苛刻了。”
户部尚书:“是。老臣明白了。”
中书省左仆射陆伯言问道:“陛下令这些受难百姓都迁回本地,那洛南不都皆是空城了吗?若是敌军再来犯,岂不是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占领城池?”
南宫静女:“没错,朕就是要留一些空城给他们,只有这样临江城才能无后顾之忧,朕……要给临江城的将士们提供一切便利,这场仗一定能打赢!”
众人:“陛下圣明!”
南宫静女浅浅地呼出一口气,其实私心里,她信任的并不是韩允,也不是公羊槐,而是齐颜……
既然自己答应了齐颜,也把她送到了前线,那么齐颜想要什么自己便统统都许给她!
齐颜不是希望战事可以压缩到一个不会触犯众怒的程度么?好,自己就把毗邻的百姓统统回迁,减少战胜的伤亡不就行了?
齐颜不是想要草原人退回洛川之北吗?好,自己就想尽办法绝了草原人的粮草,只要方圆百里甚至几百里的城池都是空的,无需自己吩咐百姓离开时自然会带走所有的余粮和细软,看草原人还能不能抢到粮草!
这么做最大的好处是……周围没了百姓,临江城就不用出兵驰援,齐颜就可以安心待在临江城内以逸待劳,不用上战场就没有危险!
众人皆以为女帝此举乃宅心仁厚,心系百姓,殊不知女帝陛下却也有属于她自己的私心。
就像南宫静女之前设想的那样:如今的自己,也可以为齐颜撑起一片天空了。
纵然是朝廷发了银子,而且这个决定也的确是对百姓有益。但也未必能人人满意,在心里骂自己这个女帝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不过这又如何呢?南宫静女并不在乎,就像她之前对齐颜所说的那般:是非功过都由自己这个女帝来承担……
她虽然送齐颜上了战场,却也只是出于爱……
深爱到舍不得对方受委屈,深爱到舍不得让齐颜有心结,影响她的身体健康。
自齐颜走后,南宫静女时常会想:若自己是男子,御驾亲征又何妨?自己可以带着齐颜回洛北,亲手解开她的心结。
女子之身行走于世多有不易,即便贵为女帝也不能幸免,所以南宫静女便愈发心疼齐颜,心疼她这么多年来经历的一切,心疼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心疼她的身体……心疼她,被命运操弄的人生。
南宫静女也由衷地希望:这场延续了十余年的泾渭之殇,可以在自己和齐颜的手上落下帷幕。
就连南宫静女自己,其实也是这场泾渭之殇的受害者,仇恨从南宫静女的生命中夺走了太多太多……可是却不及齐颜所经受的半分。
南宫静女有多心痛过,就有多疼惜齐颜,时过境迁,盛怒不再……这种同病相怜之感便愈发清晰。
这世上啊,没有人比齐颜更懂得自己,而齐颜所思所想,甚至心中之殇,也没有比南宫静女更能感同身受的人了。
户部尚书的声音将南宫静女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南宫静女没想到自己竟也会有当堂出神的一日,心中有些惭愧,却也更加思念齐颜了。
南宫静女:“何事?”
户部尚书老脸一赧,清了清嗓子又问了一遍:“陛下……可知此战因何而起?”
南宫静女秀眉微蹙:“怎么?可是外界有什么风声传出?”
户部尚书:“然也,陛下可记得当日,公羊太尉运回京的石刻?那石刻蒙了红绸一路进京,沿途不少州府的百姓都看到了,传说是天降昭示,纷纷猜测石刻的内容呢。”
南宫静女抿着嘴没说话,但眼中已然涌出了怒意。
户部尚书:“说起来石刻上的那首藏头诗本是吉兆,可是战事却突然来了,让原本的吉兆变成了‘凶兆’百姓现在纷纷猜测石刻上的内容预示的就是这场战争,认为这是老天降下的神罚……正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是纵容流言肆意传播,长此以往必会让天下百姓误认为是陛下失德,祸从天降。于民心,于社稷皆有不利,所以老臣建议……将石刻上的内容公诸于世,且为了安民敬天,陛下应及早大婚,下嫁新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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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