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距离开彭城,还有三日的时光。
连绵不断的雨势里,城中秩序却在官衙的镇压与管制下逐渐稳定,以至于燕承南清闲不少,不必要整天都忙得鞠躬尽瘁。
打从那一回后,他和孟秋的相处也多起来。并非时常在一起,却不算是偶然碰见,也得回避的生疏关系了。可若要讲亲近,又着实不曾太过密切。荒诞不经、且令人费解。
他仍是多有沉默,寡言得个把时辰都不见得能与孟秋说出几句话。意简言骇,极少有说长句的时候,还大多都是孟秋找的话题。尽管如此,他姑且也算配合。
既他闲下来了,孟秋不怎出门,这早膳一事,便从两处合并到一起。
“还有南瓜粥呀?”她甫一落座,就瞧见被端上八仙桌的那锅香粥。由于她不爱教人伺候,便自个儿拿着碗去盛粥,又见燕承南踏进屋中,下意识的招呼着,“您快来,这粥熬得浓稠,正好是您……”
在燕承南疑惑探究的视线中,她话音顿住,心底忍不住生出几分懊恼。和燕承南再度如似此前的关系融洽后,她时不时地,就难免像往常那般对待他。
毕竟于她来说,那只是不久前的事情。
“怎的了?”燕承南看向她。
她望着燕承南,装傻充愣的回答着,“没怎么呀,我是说粥熬得真好!”
见孟秋不愿再说,他如同早有预料似的,瞧她片刻,也并不追究。他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在桌边端坐,令一旁侍候的人都退下。
继而,孟秋自觉凑过去,将手里盛好的那碗浓粥搁在他面前,得了他一个注视。
“……作甚?”燕承南看她,见她朝着自个儿笑,眯着眼睛一派明媚,心情便禁不住地也好起来。他接过那碗粥,又对着她瞥去,“坐下罢。”
孟秋闻言一愣,“这是不是……不大好?”
“何处不好?”燕承南反问她。
“就……”她眨着眼,故作忸怩的说道,“您是官大人,我这等身份,哪敢和您同起同坐。”
燕承南听她说罢,忍耐好半晌,终究还是,被她悄自觑来的目光惹得没奈何地笑了一下。他笑得极轻、又极淡,只是舒展眉眼,在唇角扬起些许浅浅的弧度。若非孟秋离得近,只怕连发觉都是难事。
他这笑意转瞬即逝,不过霎那间,便被他收敛下去。随即,他瞧着孟秋,转而讲着,“看你平日里所作所为,竟还记得我是官大人?”
“咳咳……”孟秋先是心虚的挪开眼,继而又理直气壮,“那还是记得的!”
但也只是记得罢了。
“好了,”燕承南不再与她过多的争论这个,转而用指尖轻点座位,“坐罢。”
孟秋依言落座,还没把凳子捂热,便见他将自个儿方才盛好的那碗浓粥再端给她。她下意识接到手,复又反应过来,惊诧的抬眼看他,“……咦?您不吃粥吗?”
“嗯。”燕承南简略应着。
她且以为是燕承南口味变更,暂时不曾搁在心上。再待到真正动筷,她方才察觉不对之处。
少年郎今岁十七,青葱韶华,正年少的时候,本该是一顿三大碗也不为过的年龄,他却只略动碗筷,寥寥几口。那对于孟秋来说都远远不够的份量,教她愕然不已。
见他罢箸,孟秋愈发着急,“您再吃一点儿?”
“不必了。”他就势起身,并不曾在这儿多做耽搁,只与孟秋说道,“若喜爱哪个,吩咐厨下去做。”
“那您……”
孟秋眼瞅着他出门,再去看满桌膳食,却全然没了胃口。她三两下将碗里的东西吃完,索性也搁下碗,匆匆朝着外头去了。
相隔至今,几个月以来,这是她头一遭再和燕承南在一起用膳。但……与她所设想的截然不同。她到东厨后,去寻燕承南从宫里头带来的庖子。而她所问的,也无非是那些。
“他往常早上只吃这点儿?”
“那午饭和晚饭呢,这总不会太少吧?”
“什么?没有爱吃的菜肴?怎——”
她接连报出好几道菜,却得个答案,“……都不喜欢?”
“那我曾经见大人茶杯里搁了蜜饯,他应该爱吃甜吧?把口味往——”
“呦,这您是打哪儿见来的?”那御厨本就不耐得招待孟秋,还是因着她是宣柏亲自带回来的,又好似与燕承南有些瓜葛,这才好言好语和她讲话。未曾想这人不但莫名其妙,还仿若脑子不大好使。
他说得阴阳怪气,“我伺候大人两年有余,可从不曾见到甚么蜜饯的事儿。”
“没见过……?”孟秋懵了。
这场出于担忧的闹剧无疾而终,她一时间有些反应不及,这才恍然大悟,自个儿究竟是在哪里露了破绽。又或说,在燕承南那儿,她打从一开始,便是浑身破绽。
孟秋在他看傻子似的表情里,有些不尴不尬地扯了扯唇角,“……打扰了。”
这件事不了了之。
余下的两天,他仍是吃得少之又少。
燕承南惯是少年老成的作态,近来则愈发得冷淡。教孟秋评价,用上不苟言笑这个词儿都绰绰有余,端肃沉稳得令人难以接近。与此同时,他也的确令官员畏服、让百姓敬仰,一度抵达了高山仰止之尊。
但孟秋不在乎这些。
她所看得到的,是燕承南终日操劳,连夜里在接到京中送来的消息时,也得即刻回复。他不离彭城,便常去看望灾民,待到回来之后,就又是茶饭无心。偶有遇到烦心事,他不仅无人可诉,更得费心费力,还哪怕半句怨言都没有。
孟秋将这些看在眼里,心疼的同时,又难免生出几分无力感。他所为的是天下人,是以,宁愿吃苦受累,那孟秋得怎样劝说,才好教他多顾及自身?
做不到的……
她想着这些,一边不知该当如何是好,一边更找不出法子,在面对燕承南时候,与他相处,便情不自禁地有些欲言又止。她私以为遮掩妥当,不会教燕承南察觉,却不曾想他是个多么敏感的人。
不似多年前笨拙稚嫩地委屈,他早已抛却掉,换作最为适用的压抑与隐忍。
在明白孟秋的细微情绪后,他甚于不必详查,只需稍加揣摩,就差不多将她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
清楚,却不曾为之理解。起码他在这两三天里,闲暇时也曾考虑到孟秋的用意,可着实想不出,她是由于何等目的,才来……关心他?是的,是关心。
对于天家来说,这东西好似并不必要存在,也并非是必须要有的。他久居深宫,形单影只,若不论旁的原因,只对他本人而报予眷注的。偌大个世间,竟难寻一个。
那孟秋呢?她又是为了什么?
两人存着各自的顾忌和疑虑,在离去前夕,处于府中正堂内,用着彭城的最后一顿晚膳。
较为例外的,是这餐膳食乃为孟秋亲手所做。
就像那回的姜茶一般,她委婉而温柔地,试图哄劝着燕承南。不过这回换作一小桌的菜肴,以及满腔真心而已。不得不说,她便是摸准了这一点。
在孟秋殷切的注视之下,他对着桌上的菜,抬眼看她,再沉默少顷。他终究还是落了筷子。
燕承南的口味清淡,不喜腥膻,唯独有些嗜甜。若菜品鲜嫩些,必定要更得他喜爱。虽说孟秋的手艺不甚出色,与御厨相差甚远,但耐不住她拿捏了燕承南的好恶。
看到他难得地吃下不少,孟秋顿时忍不住在眉眼间露出些许笑。
这明显又干净的笑意落进燕承南眼里,教他看见,一抹讲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便不明不白的驻扎在他心底,引出些难以忍耐的酸涩与怅惘。
一餐罢,他罢箸搁碗,漱口过后,捧着一盏子清茶,在座位上不曾起身。
“大人,”孟秋在外头便这般唤着他,语气雀跃,双眸也映着细碎光点般,亮晶晶地望着他,讨赏似的问道,“您觉得今晚的饭菜怎么样?”
他实话答了,“尚可。”
“那就……”
“是你所为?”
孟秋迟疑着点头,“是……”
“往后莫再做了。”他话音姑且算得上温和,面上也瞧不出半点儿情绪,但听那言辞里的含义,只怕并无多少欢喜在里头。
“……咦?”孟秋一愣。
燕承南的鸦睫低敛着,半遮住那乌沉的眸,更教孟秋愈发难解他所思所想。他的姿态很是慢条斯理,将一切都尽在掌握般,以轻描淡写的句式,说道,“既有厨子,不该由你去做此事。”
她回过神来,轻轻问着,“要是我愿意呢?”
“不便劳烦。”他说得不疾不徐,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厨房做来的,您都不吃!”
“……你是为此才亲自下厨的?”
“是啊,我想让您多吃一点。就像今晚这样。”
“我吃或不吃,与你有甚干系?”
“没什么关系。”孟秋和他说,“只是我想要做。”
燕承南被她拿话堵了,一时语塞。他听着孟秋没好气的回答,轻皱眉头,思索着再道,“你……身世一事,我不会再做追究。你若不存异心,我便不会多管,你也不必因此……讨好我。”
“我不管您做不做追究,”她说,“我看到您吃得太少,就觉得不舒服。”
他眉心愈发紧皱,直至再度听闻她开口。
“……您每天那么累,还不好好休息,再不好好吃饭。”孟秋叹着气,“您难道把自己当做铁打的吗?”
一刹那,他心头蓦然惊颤。源于她近乎珍视的言下之意,又因于她语句里,包含裹挟着的那些疼惜与温柔。藉由过于亲昵的埋怨,将这心意准确无误的传递到他那儿。
在少年郎自身都无从察觉时,心尖儿在未知名的情况下,稍微颤了一颤。
作者有话要说:ps:其实比起铁打的,我想到的是……生产队的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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