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太后是个重规矩的,令后宫妃嫔晨昏定省,若非有事不得来,日日便不得断。
不凑巧,在场的一应人等之中,唯独孟秋辈分最低,地位也最低。
她低眉垂眼的在脚踏边坐着,听那群闲人说闲话。她们提及的事情大都无关紧要,或是今岁哪处新送来的贡茶甚好、又或京中兴起的某样妆饰不错。
妃嫔们出身世家,皆有才名,是以,孟秋听到她们时有提及民生等琐事。
“去年洪涝,冬月里小麦虽匆忙种下了,今夏的收成却不好。”贞妃在旁说着,“陛下正为此事发愁呢,妾愿尽绵薄之力,去信家中,出些银钱。虽不抵大用处,也聊胜于无。”
孟秋循声看去。
“甚好。”安太后闻言便笑,欣慰又祥和地夸赞到,“你惯是个纯善的,为皇帝分忧解难,由我说,当得给你记上一功!”
紧接着,有她挑头,余下那些人也只得跟着捐款。于安太后跟前闹得难看是小,就怕教皇帝晓得,在心底觉得谁人不懂事儿。
“妾不比姐姐们,家中情况着实贫寒拮据,拿不出多少银两。”懒散着倚在扶手上的丽嫔微抬眼梢,眉头轻轻一蹙,便刻画出既愁又疚的神情。她说罢,叹声气,轻飘飘的再道,“既然如此,妾便缩减用度,将这开销省下来罢。”
“……”嚯!孟秋心底佩服。
她讲是节衣缩食,但到底身在掖庭,皇帝哪会真教她吃苦?但这好名声么,的确也留下了。
仅仅大半个时辰的工夫,孟秋听她们谈话,只觉一字一句皆有机锋。她连连在心底哗然惊叹,俨然是一副置身事外的作态。可惜夏日的衣衫单薄,她被边沿雕刻镶嵌的玉石硌得生疼,正准备挪一挪,却见安太后用手轻轻敲腿。
孟秋一昂头,安太后也适时低首。两相对视,她本想佯装不懂,可终究还是知情识趣儿的,乖巧的做了捏腿的活计。
任劳任怨的工具人没当多久,她乍然听闻外头宫娥传报——
“太子殿下驾到!”
殿中蓦然一静。
“呀,今儿真是奇了。”婉嫔率先出声,笑过一下,再道,“平日里除却正事,少有见他独自往□□来的,更别提你我还在的时候。”
“瞧着时辰,怕是刚罢朝,就着紧赶来了。”一边的贞妃跟着轻笑,再瞅孟秋,唇角扬起的弧度有些意味深长。
安太后也在看孟秋。
但她细细琢磨,想着燕承南的性子,如何都不信他会做出这般显眼的蠢事。若他真真儿在意孟秋,应当密切藏着,不被外人察觉才对。她心中犯嘀咕,连带着看待这件事儿,都愈发斟酌起来。
一干人各怀心思,直至燕承南踏进门内。
他迎面见到孟秋做着伺候人的事儿,眉头便不禁轻皱。碍于长幼尊卑,他不好多说,就依照礼节上前,对着安太后行礼。至于那些妃嫔,不论位份高低,问个安即可。
“太子怎的来了?”安太后喊他免礼,一面支使婢子上茶,一面明知故问着。
燕承南对这浅显的试探全不在意,光明磊落的答道,“听闻皇祖母召见儿臣侍婢,她又是个没规矩的,唯恐惹您不喜,冲撞了您。儿臣故来此处拜见。”
“那你可说错了,”安太后笑着拉过孟秋的手,在上面抚摸几下,“这孩子呀,我喜欢得紧。”
她装腔作势,燕承南是晓得的,此刻见到这般情景并不觉得有甚,偏生孟秋一副强颜欢笑的僵硬模样……他在孟秋眼巴巴的目光里,心底不禁一软,生出几分难得想笑的无奈。
而安太后看他不做声,也不恼,“想是当初不该指给你,要留到我跟前的。”
闻言,燕承南心知,倘若再由着她自说自话,下一句便是教孟秋常到慈宁宫里,与她作伴了。他当即道,“若皇祖母着实喜爱,就将她留在您身边罢。”
安太后脸上笑意一僵,“……”
这一下以退为进,引得安太后只得被迫善罢甘休。
成为观众的孟秋听着听着,似乎隐约意会到什么,却又想不清楚,索性安静如鸡的继续旁观。
“还不过来?”他则是轻瞥了下孟秋,话意是斥责的,语气里不见半点儿。相较他对旁人讲话,已然称得上温和随意。
孟秋后知后觉点着头,还故作姿态的应他,“婢妾遵旨。”
一切都顺理成章,安太后看在眼里,还想阻拦都来不及,只得放人过去。她端详着燕承南,不曾看出甚么。直至此时,她方才极其不甘心的承认,这嫡长孙,确确实实是个不俗的人物。
可惜与她安家不相干。
毕竟他是皇帝亲自立下的储君,安太后即便再气不过,也唯有忍了。
几人官方的说些场面话,客套过后,燕承南不紧不慢地,领着孟秋和安太后告退。
“去吧。”安太后将不快遮掩得毫无破绽,仍是一派和善的笑着,唯独落在他俩身上的注视,停留得稍有些久。她为表慈爱,还惺惺作态的与燕承南叮嘱,“近来政事繁杂,你莫要累着了,多歇歇。”
燕承南从善如流的应道,“谨遵皇祖母吩咐。”
接近个把时辰的逢场作戏、虚与委蛇,终于临近尾声。孟秋跟在他后面,出了殿门,当即长长松下一口气。
这声叹气惹得燕承南为之侧目,看着她,像是要说些什么。
十八、九的郎君样貌出众,寻常冷着脸都引人瞩目,现如今眉眼柔和下来,更是好看得不似人间姿色。他依旧轻皱着眉尖,望着孟秋的目光里尽是关切,还有少许不易察觉的局促,衬得他神情温软地近乎驯良无害。
孟秋一愣,问他,“怎么了?”
“……无妨。”他只是摇头道,“先回去罢。”
熏风和暖,携着初夏的懒散与明媚,一并透过枝桠,落在墙面上,映着斑驳陆离,不皦不昧。
庄府,门前。
“驭——”
马夫勒住缰绳,跟随的侍从摆好脚凳,再将布帘掀开,好方便庄大人下车。
“大人回府!”
守门的家仆朗声宣传着,庄大人却一言不发,径直跨过门槛,步履不停地朝里头走去。
“见过大人。”
“……大人……”
“见大人安好。”
途中,一应仆从恭恭敬敬,不敢怠慢分毫,乃至庄大人走远了,那些跪着的下人们才敢起身。
有三两个家生子,在后头嘀嘀咕咕着。
“不好,不知又是谁要遭殃了。”
“可不是么,看大人那脸色,沉得要滴水。”
“按理说不应该呀……”
他们还在说着嘴碎的话,再听家仆喊道,“大郎君回府!”
正是庄温瑜。
只因府中都知晓,这位庄大郎君性情良善,最是个好说话、软心肠的,是以,仆从们对着他便不似对着庄大人那般,谨言慎行。
乃至庄温瑜进门了,他们都不曾收敛。
庄温瑜走到近前,顿住步子,温声询问着,“怎的了?”
“啊,大郎君……”那小厮行礼后,与他道,“方才大人回来,脸色尤其不好呢。”
一旁又有人说,“是呀,阴沉沉的,比以往都要严肃。”
“不妨,不是甚么要紧的事。”他随口说罢,再问,“大人去哪儿了?”
小厮答着,“看着是往书房的方向去的。”
“嗯。”他应后,没多停留。
临到进门前,庄温瑜和管事的吴荣说道,“家中规矩该管了。今日那几个议论主子是非的,便逐到庄院里罢。”
“这……”吴荣家的一时反应不及,未曾想以往最宽容大度的大郎君,竟忽而严苛了,难免愣怔一下,继而,连忙躬身应着,“是,大郎君放心。”
他低低叩门,得到庄大人答复,方才推开。
庄大人在书案后端坐着,面色沉凝。案上是一张平摊的文书,字迹工工整整,是前段时日递到省下,揭发官员贪污行贿的,被他压下驳回。未曾想几经周折,这东西仍然送到皇帝眼前去了。
那面,庄温瑜看他这般神态,也不必多问,心里便清楚缘由。他虽未上朝,却亦在六部领个官职,乃是前些年下场考中进士,由皇帝亲任的礼部郎中。
今日里去点卯不久,正在当值,他却已经听闻到朝堂之上的动静了。他心知庄大人所想,当即告假,匆匆回到家中。
庄温瑜往日里与庄大人论政,毫无避讳,现下虽是不及弱冠的年轻人,习惯还并未改过来。他下意识的,抬手要去拿案上那册文书,被庄大人顺势用狼毫抽在手背上。
清脆的一声后,他猝不及防,轻轻嘶了一声。
继而,不尴不尬的看着庄大人,弱声弱气唤着,“……爹。”
“谁准你乱动?”庄大人话音责备,却并无真正气恼的意思。他搁下笔,叹气挥手,“罢了,你去吧,此事我来处理便好。”
而庄温瑜沉默着,好半晌没作声。
这时的左丞大人权势滔天,说一不二,为庄家支起一片庇护的荫泽。
“爹。”庄温瑜低声说道,“我也不小了。”
父子俩对视片刻,败下阵的免不得是那个老子。庄大人既答允,便不再拖延,将文书向他递着,示意他看。
“……哼。”庄大人虽说妥协,口中却不住嗔怪着,“你又才多大年纪?大话倒是敢说。以往教你的,都不知忘哪儿去了。”
庄温瑜只一个劲儿答应,“是,是。”
待到看完文书,他一时哑然,心下晓得,而今的庆安十二年,与当初已是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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