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官船离京城越来越近,想到用不了多少时日,自己又会落入往日那个可怕的境地,卫衍的心中愈加惶惶不安。
这段时日出行在外,那些不堪的旧事,被他刻意压制在内心深处,尽量漠视遗忘,勉力维持平静的旧日模样,就好像那些不堪只是发生在梦魇里,而不是真的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就像躲在乌龟壳里的乌龟,只要不探出头来,就觉得自己是很安全的。但是随着京城的接近,乌龟壳上渐渐出现了裂痕,祁阳府码头上的那个清晨,简直就像是有人用个大锤子,在他的乌龟壳上狠狠砸了一下,直接把他的保护壳砸得粉碎,露出了脆弱的本体。
他仔细回忆那夜意识迷离之际,皇帝在他耳边的那些谆谆嘱咐,想起当时皇帝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根的感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定了定心神才开始小心计算,这趟出门,他到底犯了皇帝哪些不许。
当然计算的结果是令人绝望的,基本上一二三四五,每一条他都犯了。卫衍预料到回京后会遭受到的那些惩罚,就觉得头皮发麻膝盖发软。这趟出门,一下子犯了这么多错,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命从皇帝的榻上爬下来?
如果可以,真不想回去。
卫衍呆坐着考虑对策的时候,脑中忍不住冒出了这个念头。
当然这仅仅是他惶恐不安时的痴心妄想,先不说家人朋友他放不下,就算他孤身一人,并无家人朋友的负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也不是说说好玩的。
哪怕他跑到深山老林里面与野兽为伴,只要皇帝想抓他,肯定也能抓到,就看皇帝愿不愿意费这个力气了。真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境况恐怕会比现在惨上千倍万倍。
跑是不能跑,也不敢跑,只能硬着头皮去应对。或许过了这些日子,皇帝已经有了新欢?卫衍突发奇想,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快死的心又活了一半。
皇帝当时说过,只要有了新欢就会放了他,他这次出来这么久,按常理计,皇帝必不会独守空榻,榻上肯定早早有了新人,早就把他抛到脑后了,哪还有空和他计较。
这么一想,卫衍又开始觉得前途也不是他想象中那么灰暗,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很多时候都是有道理的。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命人降了半帆,尽量拖延到京的时间,仿佛他晚到一日,皇帝有了新欢的可能性就会更多一点。
卫衍就这么一边害怕,一边磨蹭着,慢吞吞地赶着路,等他们一行人到达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初了。
官船靠岸时,时辰还早,卫衍估摸着这个时辰皇帝还在早朝,就先回府沐浴更衣打理整齐,给大夫人请过安后,又去母亲膝头磨蹭了半天,然后陪着母亲用了午膳,说了一会儿闲话,眼看着时辰已晚,实在是耽搁不下去了,他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入宫去复旨。
皇帝不是在御书房召见他,也不是在日常办公的昭仁殿召见他,竟然是在寝殿召见他。卫衍在门口听到内侍的通传后,脚步就开始沉重起来,等好不容易挪到了寝殿门口,他又在门口徘徊上了,一会儿整整冠帽,一会儿理理衣襟,死活就是不肯抬脚往里跨。
“卫大人请放宽心,陛下这几日心情极好,只要公事办妥了,其他的事情,想来陛下不会和您多做计较的。快进去吧,若陛下等急了,恐怕真的要动怒了。”他这般踌躇不已的样子,大概连守在门口的高总管都看不下去了,悄声出言宽慰他。
一语惊醒梦中人,或许也可以说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听了高总管的话,卫衍如醍醐灌顶般突然醒悟过来,其实他先前的忐忑不安,根本就是在自寻烦恼。
这趟差事,他完成得虽然不敢夸口说完美无缺,但也是稳稳妥妥没有出什么纰漏,就算皇帝再挑剔,除非想要从鸡蛋里面挑骨头,否则的话根本挑不出什么错来。
至于别的事?那些事根本就不是一个君王应该对臣子做的要求,皇帝说那些话的时候,肯定没有当真过吧。
他竟然会为皇帝在榻上的调笑之语,担忧不安了这么久,未免太愚蠢了。而且皇帝这几日心情极好,莫不是他这些日子的祈祷终于成真了?皇帝如今有了新宠爱的人,所以心情极好?
卫衍仔细想了想,觉得应该就是这样。
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心态已经大变,整个人的精神气势也焕然一新。高庸见他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虽然不明白自己哪句话打动了他,不过他既然肯乖乖进去了,高庸也就不再多言了。
寝殿里面很安静。
皇帝没有着朝服,只穿了件轻便的常服,半卧在靠近窗边的短榻上,眯着眼歇息,早春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射在他身上,留下一身斑驳的光晕。他的脚边有两位宫女,正坐在软墩子上给他敲腿。这样的情景安静祥和犹如一幅温馨的图画。
卫衍这时候更加确信高总管所言不虚,皇帝此时心情极好。很久很久以前,哦,其实也没多久,大概也就两三个月以前,只是卫衍自己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那时候,皇帝心情颇佳的时候,也喜欢偷得浮生半日闲,安安静静地半卧着晒太阳。偶尔轮到卫衍值卫的时候,他的眼前也会出现这样的情景,那时候阳光照在皇帝俊美的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
虽然这种时候卫衍不敢盯着皇帝看,但是每一次都会屏住呼吸,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上一眼。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在卫衍的心里,年轻的君王永远像天神一样,只可仰视膜拜不可接近。只是后来发生的那一切,犹如一场梦魇,一场永远都醒不过来的噩梦……
卫衍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是在皇帝面前发呆,他凛了凛心神,压下了脑中的纷乱杂念,恭恭敬敬地上前俯身请安。
“爱卿平身。给卫大人赐座。”景帝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开口说道。
卫衍低着头,看不见皇帝的表情,不过感觉得到他说话的声音里面,带着一缕柔和慵懒的味道,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卫衍依稀记得在西山行宫时,这种状态的皇帝就变得很好说话。
皇帝的心情真的很好。卫衍再一次确定,多日来的不安终于一扫而光了。
很快就有宫女搬来个小圆墩放在榻前,请他入座。卫衍告罪后坐下,开始一五一十地向皇帝禀告此次去幽州的各项事宜。
皇帝闭眼聆听,偶尔会微微颔首表示他在听着,却始终没有提什么问题。
卫衍的禀告告一段落,等着皇帝开口询问,偏偏皇帝就是不肯开口。
安静的寝殿里面,本来就只有卫衍一个人的说话声,他停了下来后,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那两位正在为皇帝敲腿的宫女,在这诡异的氛围里面,甚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声。
“陛下?”沉默了大概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卫衍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低声询问。
“爱卿说完了?”皇帝睁开眼睛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似乎在等他继续说话。
“是。”虽然皇帝脸上的表情让卫衍觉得很奇怪,但是他还是硬着头皮回答了“是”。
“没有其他事需要禀告了?”皇帝又问了他一次。
“是。”
“爱卿还是好好想一想,有没有遗漏的地方,再来回朕的话比较好。”
卫衍闻言沉默了片刻。
公事他可以肯定没有遗漏,至于那件事,不说也罢,最后他还是回答:“臣想过了,没有。”
“既然如此,那么朕只能帮卿,好好回忆回忆了。”说这话的时候,皇帝的口气里面似乎有些说不出来的遗憾,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可不是那么一回事。
光看他嘴角的笑容,就知道这个时候,他肯定是很高兴能有机会“帮忙”的。
“陛下……臣不明白……现在还是青天白日……”卫衍不明白,事情怎么一下子就跳到了最坏的方向,试图做垂死挣扎。
但是,他的挣扎注定了是没有用的,因为皇帝已经挥手让伺候的宫女退下去,然后起身向他走来,拉住了他的手腕,用温柔至极的语气说道:“朕会让卿明白的。”
那种温柔到可怕的语气,让卫衍在温暖的殿内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景帝自上月中旬以来,心情就极好,就算看了暗卫送上来的那些密折,知道某个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胆大妄为胡作非为,他的好心情依然没有减去半分。
他一边笑意吟吟地将暗卫送上来的密折,当作政事之余的消遣看,一边在心里估算着卫衍返京的时间。纵使后来卫衍返京的时日一延再延,景帝依然被他“七上八下,一惊一乍”的表现逗得笑出声来。
既然怕他生气,就不要做这些事;做了还敢磨蹭着不肯回来见他,岂不是罪上加罪?
不过那个在路上怕得不敢回来的人,真的见到了他,倒不怕了。听他在那里一板一眼地禀告公事,完了以后还一副尽忠职守的模样,景帝忍不住就想吓吓他。
他很宽宏大量地给了某人三次坦白的机会,可惜某人始终迟钝到不肯受教,就怪不得他要好好料理他了。
“爱卿想在哪里被朕宠幸?”景帝故意这么问,等着看他露出羞涩为难的模样。
果然,卫衍抿着嘴唇不肯开口,不过眼神却忍不住飘向了里面。
景帝虽然觉得在阳光下宠幸他,肯定也会很舒服,但是转念一想卫衍的想法也很有道理,美味的东西就应该放在舒展得开手脚的地方好好享用才对,就没有反对,一把拖了他往里面走去。
“竟敢把朕说的话全当耳边风,不让卿做的事,卿全都做了,相信卿一定对今日要受的惩罚做好准备了?”到了榻前,景帝一边解卫衍的腰带,一边示意卫衍帮他宽衣。
“臣没有……”卫衍虽然满心不愿意,还是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唯一的小小反抗就是宽衣的动作磨磨蹭蹭,尽量拖延上榻的时间。
“卿是不是觉得朕那时候是在说笑?卿也不想想,朕什么时候和卿说笑过。”景帝见卫衍低了头不敢回话,也没在意,只管自顾自地说下去,“让朕好好想想,卿到底犯了哪些错。宿娼狎妓风流快活不算,竟然还去买了个美貌的婢女,朝夕相处巫山共游,吃干抹净以后,还把人家抛弃了事。事发以后心虚得不敢回来见朕,还敢在路上故意磨蹭。卫衍,你说朕该怎么惩罚你?嗯?”
景帝嘴里数落着卫衍一路上犯下的错,手下也没有停顿,很快就把卫衍剥得干干净净,抱着他上了榻。美味在前,而且是阔别一个多月的美味,景帝当然忍不住,也不想忍。
有些事,卫衍本来还心存侥幸,以为皇帝不可能发现,可惜皇帝在此道上浸染数年,岂是他可以欺瞒,不过是用手试了试,就知道他先前交代过的按时涂抹药膏这事,肯定也是被卫衍抛到了脑后。
其他的事倒还好说,这件事景帝觉得应该让他长长记性,免得他以后再把别人的好心当做了驴肝肺。
“是不是朕嘱咐你用的药膏也从来没用过?既然如此,今日就罚你在朕面前自己做好准备。”
听到这话,卫衍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却发现皇帝神情认真,脸上丝毫没有玩笑之意,装有脂膏的香盒也很快递到了他的眼前。
“不……”卫衍摇了摇头,忍不住退后了几步。
皇帝命他带上的药膏一直放在行囊里,但是他从来没想过要用。皇帝对他做任何不堪的事,他都能说服自己,因为他不敢反抗,不能反抗,所以他必须忍耐,但是让他自己来做,仿佛在身体屈从的同时,意志也一起屈服在了对方的身下。
这种事,他不愿意。
可惜,龙榻再大,也没有他可以躲的地方,很快他就被皇帝逼到了角落里。
“不?”他看不到压在他身上,正在他耳鬓厮磨的皇帝的表情,只能听到皇帝颇为玩味的声音,“卿的意思是,不做好准备要朕就这么进去?”
说着让卫衍害怕的话,景帝又亲了亲他的耳垂,继续说道:“卿的身体变得这么青涩,不做好准备就进去的话,肯定会受伤,受伤的话肯定会发热,据说发热的身体很舒服,到时候朕恐怕会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宠幸卿,这么不停来回往复,卿难道是打算一辈子躺在这张榻上?”
一辈子躺在这里?明知道皇帝这些话可能只是在吓唬他,卫衍也不敢赌。他挣扎了片刻,还是接过了皇帝手里的香盒。
“好好弄,否则到时候吃了苦头可不要哭。”
皇帝此话一出,卫衍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已经明白,皇帝今日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了,咬了咬牙,一狠心之下,就准备乱来。
景帝故意将话说得很荒唐,其实就是想看卫衍羞涩难忍的表情,却不料卫衍被他逼得脸色苍白神情木然,顿时他的兴致大减,心里也莫名不舒服起来,在卫衍不把身体当自己的身体,准备蛮干的瞬间,握住了他的手腕。
“算了,亲朕一下,就饶你这一次。”好吧,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终于不得不承认,与木头玩榻上情趣的自己真的是个笨蛋,还是个屡教不改的笨蛋。
其实在某根木头只肯接受一种房事姿势,其他的姿势就算更舒服,也会被他视作惩罚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在木头的脑袋里面,是没有情趣这两个字的。
听到皇帝这么说,卫衍愣了一下,他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突然改了主意,但是很怕皇帝过一会儿就反悔,没犹豫几下,就直起身凑上去,吧唧一口亲在了皇帝的脸上,然后又迅速躺了回去。
他这么干,让景帝无语了好半天,最后终于认命似的长叹,嘴里嘀咕着诸如此类“和笨蛋生气的人只有更笨蛋”这样的话语,将他直接压倒在了榻上。
景帝前面虽然说了一堆要把卫衍这个那个的威吓之语,却没有打算把其中的任何一项实行,卫衍对他在榻上的话总是半信半疑,显然与这有着莫大的关系,不过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压倒了卫衍,身体力行地教导了一遍何谓“亲”,直到把人亲得气喘吁吁的,才松开他。
“这才是亲,记住了?”景帝伸出手指,抚了抚卫衍带上了血色的唇,心中又有些痒痒的,“记不住的话,要不要朕再教一遍?”
“臣记住了。”卫衍拼命点头,极力表明他记住了,皇帝真的不用再教一遍。
“嗯,这才乖。”景帝见经过刚才那番教导,卫衍眉眼都柔顺了下来,说话声中也带上了丝丝软意,再无刚才的一板一眼恭敬疏离,终于舒坦了。
他取过了香盒,开始细心地为卫衍做承恩前的准备工作。男子的身体不比女子天生适合交欢,燕好的时候更容易受伤,所以开始前的准备再周到细致都不过分。
卫衍的身体经过一个多月的修养,恢复到了初次临幸时的青涩,景帝想到第一次的时候弄伤过他,此时当然不敢乱来,又用上了种种手段,挑起了他的兴致,才敢小心翼翼地享用。
虽然这具身体美味到景帝怎么都尝不够,但是他想到卫衍沿途劳累,心里又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肯定没有好好休息过,就算心里再馋,也不敢做得太过放纵,就怕伤了他,累到他,只做了两次,稍稍解了解馋,就歇了云雨带他去沐浴。
等他抱着卫衍回到榻上,替他盖好了锦被,亲了亲他的脸颊,示意他可以闭眼休息了。然后,他就看到卫衍正傻乎乎地看着他。不用多问,光看卫衍脸上的表情,景帝就知道,卫衍根本不敢相信,这次他能这么轻易过关。
“这次你鸿运当头,正好碰上朕这几日心情特别好,就算犯了天大的错,也不算什么。”景帝本来想和卫衍闲聊几句,说说为什么最近他的心情会这么好,不过卫衍大概真的是累了,才听他说了一句话,眼睛就忍不住半眯着了,景帝见他这副模样,硬是把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只是伸出手来,摸了摸他鬓角的发丝,轻声说道,“睡吧,等晚膳的时候朕叫你。”
卫衍本以为皇帝知道了那事,肯定会下狠手收拾他,一路上才怕成这样,但是出乎他的意料,皇帝在整个过程中都没用什么手段,只抱着他规规矩矩地做了两次,就允他歇息了,还说这不算什么。
既然皇帝这么说了,卫衍自然以为这事真的就这么过去了。既然这事到此为止了,他肯定不会傻到再旧事重提,去皇帝面前找不自在,所以绿珠姑娘留给他的提醒,也就这么被他丢到了脑后。
自官船过了祁阳府码头,卫衍就整日里提心吊胆胡思乱想,一直都没能睡个安稳觉,好不容易撑到现在,皇帝骂也骂了,罚也罚了,该做的事不该做的事都做了,还大度地表示算了。
到了此时,他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再加上房事过后的疲累,这一觉他一睡就睡到第二日的晌午,别说是晚膳,连第二日的早膳都没能赶上。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如蚕茧似的,紧紧裹在一堆被子里面,旁边自然是空无一人。
他在被子里面赖了片刻,待整个人清醒过来后,回忆起脑中残留的某些片断,稍微有些汗颜。昨夜他睡得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有人要来抢他的被子,他就死死地抓着被子不肯放手,还怕那人不死心,将被子在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很快安心地继续睡觉。显然,这是造成他目前如蚕茧般裹在被子里面的真正原因。
不知道那个来抢他被子的人是不是皇帝?不知道皇帝昨夜被他卷了被子没得盖,有没有生气?
不管了,反正他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卫衍对着榻边的流苏发呆了片刻,就决定放弃思考这种伤脑筋的问题。从小到大,揣摩别人的心思从来就不是他擅长的活,更何况是揣摩君心这种难度特别高的事。
“卫大人醒了?陛下让老奴回来瞧瞧,若大人还睡着,命老奴一定要把大人给叫醒,就怕再睡下去,大人要饿坏了。大人醒了就赶紧起来洗漱更衣用膳,陛下今日命小厨房做了大人最爱吃的水晶蒸饺。”
卫衍刚坐起来,还没来得及唤人,就听到外面传来高总管的声音,随着外面的帘子一掀,宫女们端着一应洗漱用具、衣裤冠履鞋袜依次入内。
他本来还没觉得饿,被高总管这么一提醒,才发现自己真的是饥肠辘辘了。当下他只是笑笑问了声安,也不多话,在宫女的服侍下,漱口洁齿剃须净面,然后束发着衣,很快穿戴整齐。
他这边收拾整齐,那边早膳也摆在膳桌上了。
卫衍走到桌边细看,计有各色点心十余种,皆置在素瓷碟中,色香味俱全,看着非常勾人食欲。另有各类羹汤五六份,置在汤盒中不曾取出来,当然还配有几碟小菜。卫衍饿过了头,想吃得清淡点,就要了份白粥,就着鸡丝炖豆腐开始用膳。
宫中的膳食一般由御膳房按例烹制,然后各处自行遣人去领取,不过各宫各院但凡有点身份的宫妃,都会在自己宫内备有小厨房,以便满足她们的心血来潮不时之需。
皇帝的寝宫中自然也有小厨房,说是说小厨房,那也是相对御膳房的“大”而言,据卫衍所知,皇帝寝宫的小厨房光御厨就有七八个,每日分作两班轮值,另配有负责杂务的小内侍十多个。
小厨房的御厨擅长精致细巧的食物,如各类点心羹汤之类的,比如卫衍喜欢的这个水晶蒸饺,就是皇帝寝宫中小厨房御厨的拿手点心之一,卫衍至今还不曾在别的人家吃到过能与之一教胜负的蒸饺。
这水晶蒸饺不负“水晶”之名,皮薄到如纸般一层,观之真正是晶莹透亮,里面裹着满满的浓汤,一口下去,口齿生津满嘴余香。
卫衍第一次尝到,就忍不住又吃了一个,皇帝见他喜欢,隔三岔五就会命小厨房做来呈上。
今日卫衍是真的饿了,所以吃得很快,当然他的动作再快,仪态却始终不乱。再说就算他吃得乱了仪态,也不会有人来说他,除了皇帝陛下。
不过皇帝身边伺候的宫人都知道,皇帝就算要说卫大人,很多时候只是在耍花腔逗人玩,并不能当真,谁当真就是谁傻了。
宫中的碗不大,卫衍一口气吃了三碗粥,又吃了两碟子水晶蒸饺,其他点心也用了一些,才算填饱了肚子。
待早膳用毕,收拾一番以后,卫衍翻检昨日命人带来的箱子,开始打点上下。贴身伺候的宫女内侍并各处的头目皆有礼物。东西不贵,乃是他此次幽州之行带回来的物产,不过是些织物之类,聊表心意。
幽州物产贫瘠,因而手工业特别发达,其织物在天下间也算略有名气,况且极北之地的织物,自有一番风味,故送者收者彼此也算皆大欢喜。至于高总管,卫衍送给他一张由野羚羊腹部绒毛所制的毯子,据说上了年纪的人夜间盖在腿上,有祛寒去湿的功效。
高庸跟随皇帝多年,天下间的珍物不知道见过多少,一看一摸就知道此物不像卫衍说的那样,只是一点心意,怕是价值不下千金。
虽然皇帝对此类事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本着水至清则无鱼的原则,心中有数,但是只要他们收礼后帮的忙无伤大雅,不去犯皇帝的忌讳,皇帝也就当作不知道。
但是他要是收了眼前这位主的大礼,却办不了他所托的事,恐怕在皇帝那里都难以交代。高庸上了年纪,这礼物合是颇合他的心意,不过他想到卫衍那不知名的送礼目的,这礼物顿时有些烫手了。
就是不知道眼前的这位主,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到底所为何事?
当然他心里也很是疑惑,这世上还有什么事,皇帝不能帮卫衍办,反而要求到他头上来,不过他嘴上却不便明言,只寒暄着等卫衍开口。
卫衍在幽州挑选礼物的时候,倒是没想这么多,只想着这次他终于把这事记心上了,等返京后父亲必不会再骂他不会做人,这等小事还要老父来操心,便很是得意了一番,觉得自己终于懂事了。
现在东西送也送了,高总管在那里笑眯眯地摆出了一副万事好商量,只等他开口的模样,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倒是真的有几件事,要请教一下高总管。
第一件事当然是问早起时,皇帝的心情如何。
在高总管回答了“很好”以后,卫衍终于安下了心。皇帝既然心情很好,肯定就不会怪罪他昨夜抢被子的事了。
第二件事是问皇帝近来心情如此之好的原因。
经过高总管解说,他才知道,原来皇帝近来心情如此之好的原因有三个。
第一个原因是在政事上,朝堂上议论纷纷反对者众多的恩科,终于还是在皇帝的坚持下,与会试同期举行了,听说挑到了好几个让皇帝满意的人才。政事顺畅,皇帝陛下龙心大悦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第二个原因是源于后宫,上月中旬,太医诊出永和宫的刘才人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皇帝大喜之下,当即将她晋封为婕妤,另赏赐了众多珍物,着人细心照顾,并常常入内探视她。
皇帝大婚足年,首次传来后妃受孕的喜讯,即将初为人父,自是喜不自胜。
至于第三个原因嘛……
当然是因为卫大人回来了,皇帝的心情才会好上加好,不过这个原因高庸怕他当面说了以后,卫大人脸薄受不住,会直接恼羞成怒,就没有直言,只是看着他笑了笑。
卫衍见高总管说到第三个原因就停了下来,看着他笑而不语,他以为高总管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多言,既然如此,他就不好再问下去了,就转了话头,说起第三件事。
这第三件事委实有些难以开口,卫衍期期艾艾地试图暗示高总管,能不能揪着机会在皇帝面前,为皇帝的那些旧爱新欢说点好话,以便皇帝能够经常想到她们。
高庸没有想到,他的真正目的是为这个。
这种替人邀宠的事,在宫中实属寻常。
皇帝三宫六院这么多后妃,就算每夜一个地换,轮也要轮上好久,除了皇后有宫规保证,每月必有两夜有幸承恩外,其他时候临幸何人,都是随皇帝的心意,人心在左厚此薄彼也是正常,有些后妃一月可以承幸几次,而有些后妃则几月都未必能见到君王一面。
只是在这深宫之中,若无皇帝宠幸,又怎么能够有出头之日?故所有的后妃,无论受宠的还是不受宠的,受宠的想要专宠,不受宠的想要受宠,人人都会想尽办法,只为了皇帝能够多看她们一眼。
笼络皇帝身边的近侍,让他们在合适的时候提醒皇帝一句,是她们惯用的方法之一,当然这个方法也被无数的事实证明是行之有效的,特别是当君王的心中并无特别之人,去哪里都没区别的时候。
不过,以目前的情况,若被皇帝知道了替人邀宠的主使是卫大人的话,皇帝怕是要大动无名肝火吧。
“卫大人,按理来说老奴不该说这话,不过老奴也是真心为了大人好。陛下正是贪恋欢爱的年纪,难免在房事上会不知节制。若大人说这话是因为夜夜承恩,不堪承受的话可对陛下明言,陛下爱惜大人身体,必会有所收敛;若大人说这话是有别的心思在里面,陛下知道了难免会雷霆大怒,到时候大人大吃苦头不去说,而且那些苦头都是吃了也是白吃,根本于事无补,其他人恐怕也要为这事遭殃。今日这些话,大人就当没说过,老奴也当没听过,就此算数。”高庸语重心长地劝说道。
就算皇帝现在心情很好,也不会轻易对卫大人动怒,但是咱也不能这么自己去找死,故意干出这等事来泼皇帝的冷水,扫皇帝的兴。
“高总管……”卫衍显然不肯死心。
话说这是他目前为止想到的,堪说最婉转最曲折,却最能看得到光明前景的一条计谋,还是高总管的那句“陛下常常入内探视”启发了他,却没想到还未施行就要夭折腹中。
其实他自己也是近侍的身份,这个“侍”虽然是侍卫的“侍”,不过这个“近”还是非常近的,但是要让他自己去施行这条计谋,他还真的不敢,总觉得他一开口,皇帝就可以一眼看穿他内心的想法,然后就会有很糟糕的后果。
只是无论他怎么恳求,高总管就是不允,还在那里郑重告诫他,千万不要在皇帝面前,对后宫诸妃多置一词。显然高总管也是担心他,怕他找不到人帮忙,又不肯死心,自己要去皇帝面前玩这套把戏。
卫衍很希望自己有这胆子在皇帝面前演戏,可惜他没有,所以他很郁闷。
这郁闷一直持续到午膳时,连皇帝都看出了他的郁闷,问他怎么回事。卫衍当然不敢说郁闷的真正原因,只好说他离家多日,一回来就入宫侍驾,与家人不曾团聚,很是想念。
皇帝听了后,看了他一眼,卫衍因为这段话没有一句是假话,也就不害怕,然后皇帝没有半点为难就允了他,让他休息片刻后出宫,准许他在家里用完晚膳,宫门落钥前回宫,整个过程顺利到卫衍目瞪口呆,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的耳朵有了毛病。
这么久以来,卫衍第一次在请假回家这事上,看到皇帝如此通情达理宽宏大量和颜悦色,以前他想回家去,每次都要求个半天,事到临头皇帝还要出尔反尔,命他做这做那,拖延着不让他走。
没想到今日竟然会这么顺利!果然,要做父亲的人,就是不一样了。
既然得到了皇帝的允许,休息什么的就全免了,卫衍瞬时郁闷全消,高高兴兴地谢恩回家了。
回家以后自然不是闲着,而是继续送礼的事情。家里人昨日已经送过了,亲朋好友那里交代给管家按例办,唯有几个知交府上,卫衍亲自跑了一趟。
诸事完毕后,卫衍回府和家人吃了顿团圆饭。饭后用茶的时候,他的期盼没有落空,卫老侯爷果然夸了他两句,说了些诸如“衍儿长大了,这些许小事已经能够自己处理妥当,不用为父操心了”之类的话。
虽然卫老侯爷只是这么小小地夸奖了两句,但是对于始终被斥为“不长进”的卫衍来说,已经很满意了。
本以为这一日会顺顺利利地过去,没想到他入宫以后,才发现宫内气氛很不妙,守在皇帝寝殿门口的众人,给他的眼色中都是昭然若示的“小心为上,自求多福”这八个字。
卫衍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明他走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怎么一回来就变天了,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向人打探,里面就传来让他入内的命令。
他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入内请安,等他直起身来,发现皇帝的神情中果然有着毫不掩饰的不悦。
皇帝命他坐到身边后,瞪了他几眼,似乎在等他认错。
卫衍很想认错,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除了那个未完成的计谋外,他好像什么都还没做,难道皇帝是打算以“其心可诛”来惩治他吗?
想了一会儿,卫衍实在想不出来皇帝不悦的原因,只能保持无辜的神情回望皇帝,希望皇帝明了他是无辜的,不要因为无妄之灾迁怒于他。
皇帝冷哼了一声,似乎想要让他死个明白,开始问他这个下午做了点什么事。
卫衍整个下午没做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自然老老实实将他一个下午的行踪,都交代个一清二楚,没料到皇帝越听脸色越难看,从刚才的乌云密布,直接转变成了电闪雷鸣。
“这么说你这一个下午就是用来送礼了?”景帝知道自己这话问得很是咬牙切齿,事实上他也很想咬面前这个蠢笨呆傻,却一脸无辜表情的笨蛋一口。
“是。”卫衍点头应是,还是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生气。
“镇北将军府,瑞安伯府,兵部林侍郎家,齐远恒家是你亲自去的?”
“是。”卫衍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还是硬着头皮称是。
“宫内的宫女内侍各处头目你也打赏过了?”
“是。”这个“是”字艰难地出口,卫衍似乎有点明白皇帝生气的原因了。
“你送了高庸一张野羚羊毛制的毛毯?”
“陛下,那只是臣远行归来的一点小小心意……”卫衍小小声地解释。
若不解释,照皇帝这个口吻问下去,难道是打算治他个贿赂内侍、勾结内臣的罪吗?
“小小的心意?爱卿真是好大的口气,卿岁俸银80两禄米40石,大概当个十年八年的差,就够买那张毯子了。”
“陛下,臣真的没有那个意思。”闻言,卫衍变了脸色,直接跪到了皇帝的面前。
“朕也不是那个意思。”景帝当然知道他在怕什么,伸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他虽然打算要治卫衍的罪,却没打算往那个方向扯,不知道什么时候问话偏了方向。
果然,和笨蛋待久了,他也变笨了。
“那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卫衍一头雾水地望着皇帝,希望他能给个明示。
“朕的意思是……”景帝停顿了一下,咳了好几声,奢望某个笨蛋能够突然脑袋开窍聪明起来,领悟他的意思。可惜奢望始终是奢望,笨蛋也永远是笨蛋,那个笨蛋始终一脸茫然地望着他,让他忍不住怒从心起,脱口而出,“朕的意思是,既然所有的人都有礼物。那么,朕的礼物呢?”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愣住了。
景帝略有些不自在,目光闪了闪飘向了远处。他身为一国之君,坐拥天下富有四海,什么东西没有,今日竟然会抓着臣子讨要礼物,真是丢脸丢大了。转念一想不对,明明是所有人的礼物都准备了,却偏偏忘了给他准备礼物的卫衍比较理亏吧。这么一想,景帝立即收回目光,用力瞪着卫衍。
卫衍呆了好久,才能找到自己的舌头。他所有人的礼物都准备了,但是真的忘了还有皇帝陛下这回事。
“可是陛下什么都不缺……可是臣带回了幽州知州敬献的礼单……可是……”在皇帝的目光如炬下,卫衍支吾了半天,垂下了头,“可是”不下去了。
其他人也不缺这点东西,就像他刚才所说的,那些东西表达的只是心意;至于幽州知州的礼单,那是谢师兄的心意,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皇帝生气是正常的,若是他,别人都有礼物,就忘了他的话,恐怕会比皇帝现在生气一百倍。
“你也知道自己错了是不是?那些是不一样的。还好你没有骗朕,说什么礼物放在家里忘了拿之类的谎话,要不然朕会更难过的。”
“你让朕这么伤心,不知道打算怎么补偿朕?”
“不如你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朕吧。”
景帝伸手将垂着头的卫衍搂进了怀里。怀里的人迟疑了片刻,没有说话,不过终于伸出右臂抱住了他的腰。这是卫衍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自愿抱住他。
所谓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就是指目前这种情况吧。
对此,景帝当然很满意,非常满意,嘴角的笑容,要有多得意,就有多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