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孙儿觉得东边的院子就不错,又小巧又安静,景致也好,而且离父亲这边的正院非常近,可以时时过来侍奉父亲。”卫敏文扶着祖母的胳膊,出了正院,往东走了一段路,快到东边的偏院时,他突然说道。
这第四进,除了他的父亲住的正院外,左右路上的小院子,也可以住人,他才如是说。
“东边的院子是很近,不过是不是小了一点?”柳氏扫了一眼,心中盘算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妥。
偏院的院子,都没有中路上的大,敏文的身边,伺候的人一堆,柳氏担心让他住到偏院里,这么多人会不会太过拥挤,没法住下来。
“孙儿住到了外院,身边根本就用不到这么多人,有几个小厮近身服侍就可以了。”卫敏文再接再厉,继续进言。
在忠勇侯府,卫敏文和堂弟卫敏时,一同随着祖父母,住在正院里,整日里一堆莺莺燕燕围着转,转得他有些头晕,要是住到了外院,他的身边肯定不需要这么多人了。
“这怎么能行,你才十岁,就算一个人住一个院子,身边也不能短了人,我们还是挑一个大一点的院子为好。”柳氏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请求。
这永宁侯府,前宅外加后花园里的小院子,大大小小二十多个院子,断不会挑不出一个合适的地方给世子住,委屈了世子,让他住得不舒心。
“老夫人这话说得极是,老夫人请放心,侯爷早早就准备好了世子的住处,奴婢这就领着您过去看看,您看了定然会说好。”带路的那名内侍,非常殷勤地说道。
这座府邸,永宁侯昨日是第一次过来,连他自己的住处,他都没操过半点心,断然不可能早早准备好了世子的住处。
但是,内侍他这话要不这么说,难道他还能直言,这是皇帝指定给世子的住处吗?
不管皇帝私底下怎么宠爱永宁侯,只要皇帝没把他们的关系过了明路,皇帝就不应该插手永宁侯府的这种琐事,所以内侍就把这些事都推到了永宁侯的头上。
至于刚才管花木的内侍,好说歹说,一定要老夫人收下那几盆名菊,也是类似的事。
昨日傍晚,用过了晚膳,皇帝和永宁侯在院子里赏菊,顺便消食。
皇帝欣赏了一会儿院中的各色名菊,点评了一番,又问众人觉得如何?
往日里,皇帝要是这么问,他身边伺候的人,早就纷纷上前凑趣,使出浑身的聪明劲儿,来哄皇帝开心了。
但是今日,跟在皇帝身边的是永宁侯,伺候的众人自然不会随意去接皇帝的这个话头,只等着永宁侯来哄皇帝高兴了。
永宁侯这人,不笨也不傻,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话,他必然明白。而且他跟在皇帝身边多年,如果这种问题该怎么回答,还需要别人来教他,他也不用在君前侍奉了。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永宁侯非常认真地说很好。
皇帝没有新意地又问他,到底哪里好?
众人都在等着永宁侯为难地回答:臣又不懂这些东西。
但是,出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永宁侯这次竟然认认真真地从这些菊花的花色、花形、造型等等角度品鉴了一番,言辞相当不落俗套,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学来这套说辞的。
皇帝显然也没有料到,永宁侯竟然会这么回答,他愣了一下,看了永宁侯一眼,才悠然说道,“爱卿说得这般头头是道,必是十分喜爱,不如当众吟诗一首,抒发一下心中的喜爱之情?”
“陛下……”永宁侯闻言,一下子卡壳了,他半晌说不出话来,未了,只能老实承认,“陛下,饶了臣吧,臣刚才那番论调,是在拾人牙慧,其实臣真的不懂这些。”
见事情终于回到了正常的套路,皇帝才笑了起来,他也不和永宁侯生气,反而吩咐内侍,好好挑几盆菊花,以永宁侯的名义,送去忠勇侯府,给老夫人观赏,免得放在这里,无人识花惜花,也是暴殄珍物。
这就是永宁侯哄皇帝高兴的整个过程。
反正不管永宁侯到底是怎么哄皇帝高兴的,就最后的结果而言,皇帝的确很高兴,旁人就算目睹了这一幕,忍不住要目瞪口呆,心中暗恨老天不公,但是皇帝就是觉得高兴,旁人再觉得不可思议,也是没辙。
“中官大人,我们这是要往内院去吗?”柳氏见带路的内侍,带着他们一行人,拐了个弯,一路向北而去,不由得问道。
“是的,老夫人好眼力。侯爷说了,世子是永宁侯府未来的继承人,断没有住偏院的道理。至于正院,侯爷已经住了第四进,那世子就该住第五进。”内侍引着他们进了垂花门,边走边道,“这院子,又大又宽敞,而且离侯爷的住处也近。老夫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内侍记得,皇帝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至于皇帝心里是不是真的这么想,还是觉得比起让世子住在偏院,还是让世子住进后院,更加方便皇帝行事,内侍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要说皇帝对永宁侯世子存心不良,想要把他怎么样,那应该是不会的,但是,要说皇帝会对世子掏心掏肺,连他的住处都要细心布置,妥善安排,唯恐哪里委屈了他,那也绝对是想多了。
皇帝唯恐委屈了的人,向来只有永宁侯一人,其他的人,不过是皇帝的爱屋及乌罢了。
他们一路说着话,很快进了第五进的院子。
这院子与第四进的院子,格局上没有多大的区别,的确如内侍所言,又大又宽敞,而且院门一道门,垂花门一道门,比起住在外院,更让柳氏觉得安心。
唯一的缺点就是,住这里的话,去正院比住第四进的偏院,需要多走一些路,但是要说有多远,实际上也算不上多远,比起其他的好处,这点不方便,实在算不上太大的坏处。
“老夫人,您进去看看,有哪里不满意,一起提出来,这宅子有些地方正好要改,这次一起改了,过几日,世子就能搬进来了。”内侍带着他们,穿过院子,向正房走去。
正厅没什么好说的,规规矩矩的布置,柳氏进了东边的起居处,仔细看了几眼,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甚至莫名有了种儿子终于长大了的感觉。
不管这些屋子,他是自己布置的,还是只动口不动手,吩咐别人布置的,光看这些布置,就知道,他这次是用足了心思。这些屋子里的摆设,都很适合十岁的孩子使用,既有格调,又有童趣。
“老夫人往书房这边看看吧,侯爷记不清世子到底读了哪些书,所以只备了些蒙书,要是世子需要其他书,开出单子来,奴婢们帮您去收集。”内侍又将众人往书房这边引。
世子的书房,比起永宁侯的书房,少了些肃穆,多了些活泼,不管是墙上的挂幅,还是案上的摆件,一如既往,依然走着童趣风。
“多谢中官大人,不过真的不用太费心了,就这些书,也够我读很长时间了。”卫敏文扫了眼书架,看到上面果然只是些蒙书,谢过了内侍的好意。
“奴婢名叫常胜,以后府中当有宫中的内侍往来,若世子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可托人告诉奴婢,奴婢定然会帮世子仔细踅摸的。”这位名叫常胜的内侍,又殷勤地说道。
常胜不是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人。
皇帝的身边,挤满了人,除非入了皇帝的眼,皇帝直接开口点了名,命他随侍伺候,否则想要挤上去不是件容易事。所谓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他想要占别人的坑,自然有已经占好了位置的萝卜,看不顺眼,将他挤下来。
永宁侯的身边,同样挤满了人,而且要到永宁侯的身边贴身伺候,首先要入的就是皇帝的眼,难度与挤到皇帝的身边,是一个级别的。
但是,永宁侯世子身边,他总不会还挤不上了吧?
只要讨了世子的欢心,就是讨了永宁侯的欢心,也就是讨了皇帝的欢心,这条蜿蜒曲折路,常胜已经发现了。
现在,他这么殷勤,明显想走曲线救国路了。
不过,他想达成目的,还须看对方肯不肯配合。
卫敏文从小受到的就不是寻常孩子的教育方式,而且他经历了必死无疑的死局,最后却死里逃生,有些事感触自然不同,与同龄的孩子比较起来,他想得也有些多。
他的父亲,永宁侯,从明面上来看,因为与皇帝共过生死之难,多年来又对皇帝忠心耿耿,所以极得皇帝信重,皇帝时不时就要留他在宫中伴驾。
这是他这些日子收集到的信息,不过他始终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却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劲。
从常理推论,这一切看起来好像很正常。
不管皇帝是赐宅院,赐财物,还是提拔重用,都是君王对臣子的宠爱,看起来真的非常正常。
唯一不正常的地方,大概就是,这座宅院里的内侍,目前看着多了一些。不过,只要卫家的仆从随即接过了手,一切就能说得过去了。
据说,这座宅子是内务府监督修建的。其他臣子修建宅院,皇帝一般动用的多是工部,不过这一点,也不是多大的问题,反正都是皇帝赏的,是内务府还是工部来修建,实际上就是钱从哪里走账的问题,内务府的账,实际上要算到皇室的花用上。
不过,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其实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再说,皇帝极有可能没什么原因,就是用内务府用得顺手了,才会让内务府来督建宅子。
有时候,对于上位者而言,也许只是一个无心的动作,并无其他意思,揣摩者却要帮他加上各种意思,这类事并不罕见。
对于卫敏文来说,这些事都不奇怪,但是,这些内侍,现在对他们这般嫌殷勤,就是一件奇怪的事了。
按理来说,皇帝身边的人,旁人个个都要敬着,他们自己也会自恃身份,不会轻易低三下四,一旦出了宫,他们代表着皇帝的脸面。
有人随意去下他们的面子,若被皇帝疑心这人是在借题发挥,实际上要下的是皇帝的面子,这事就麻烦了。
不过,卫敏文虽然心里觉得奇怪,嘴里却什么都没说。不管对方有什么目的,不管这里面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他慢慢瞧着,自然就会瞧出来了,不需要太过着急。
“那就多谢常中官关照了。”他腼腆地笑着,犹如一个真正的十岁少年一般,认真谢过了常中官。
“老夫人,您觉得这里怎么样?”与永宁侯世子联络好了感情,常内侍又转向了卫老夫人,问起了她的意见。
永宁侯重视家人,不管是父母兄长们,还是子侄辈,他都会放在心上,常内侍要曲线救国,自然不会放过讨好卫老夫人的机会。
柳氏知道他为何这般殷勤,不过让她这么生受了常内侍的殷勤,她肯定不会这么做。
常内侍要这么做,自然是有理由的,不用多想,就知道和宫中的事有关。如果只是行个方便的事,她相信以儿子的本性,就算常内侍不献这个殷勤,真的遇到事了,儿子不会吝于给人方便的,但是其他的事,她却不希望儿子插手太多。
皇帝的身边,处处都是忌讳,因为那处地方,一举一动都涉及到权势利益,稍有不慎就会陷入权柄之争。况且皇帝是用鲜血淋漓的方式收拢了权柄,恐怕要比别的君王,更忌讳一些事。
一旦儿子管得太多,手伸得太长,犯了皇帝的忌讳,为了旁人,与皇帝离心离德起来,就得不偿失了。
柳氏今日要是轻易承了常内侍的情,恐怕就需要儿子来还这个人情了,她不希望儿子在宫内事中涉及太深,肯定不会去拖这个后腿。
这一路上,她与这些内侍的对话,始终都是客客气气,你来我往地打太极,一直没什么实在话,就是这个原因。
不过,对于这座院子,柳氏左看右看,还是相当满意的。
“常中官费心了,这里处处都好,不需要再改了。敏文,你就搬来这里住,怎么样?”柳氏点头首肯了这个院落,转而问起了卫敏文的意见。
“但凭祖母做主。”对于住哪里,卫敏文自身并无多大的意见。
这个院落,既然是他的父亲指定的,又得了祖母的首肯,他自然点头答应了。
“老夫人,世子,侯爷请你们去正院,马上要用午膳了。”他们正说着话,又有内侍来通传了。
柳氏抬头看了看日头,果然,日头快要移到中天了,时辰的确不早了。
她点了点头,领着卫敏文,带着侍女们,出了内院,往正院去了。
正院的厅中,卫老侯爷坐了主座,正在欣赏手边茶几上摆放的一块奇石摆件。卫衍坐在他的下首,端着茶盏,悠然喝茶。
见母亲和儿子进来,他站了起来,唤了声“母亲”,快步走到门口,扶着母亲的另一条胳膊,将她送到了父亲旁边,等她安然入了座,才拉住儿子的手,往下首走去。
卫敏文一时没有注意到,就被他拉住了手,然后,他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了。他跟在父亲后面,才走了几步,就忍不住有些同手同脚起来。
幸好从主座到下首,根本就没几步路的距离,才无人发现他刚才出丑了。
卫衍并不知道这事,他走到座位前,转身看着儿子,儿子正在拔高身体,身形略显单薄,不过个头已经开始窜高了,几天不见,看上去好像又长高了一些,如今个头快到他腋下了。
他落了座,将儿子拉到身前,仔仔细细打量了几遍,觉得儿子的身形,好像太单薄了一点,就琢磨着是不是该让他练练武,强身健体一下。
他们卫家以军功起家,族中子弟全都弓马娴熟,儿子要是太不合群,恐怕兄弟间相处起来,就没法太融洽了。
他自己眼见着就要忙起来了,恐怕不能时时刻刻监督儿子练武,但是他有好几位师兄弟,彼此间关系还算不错,他们中应该有闲着的,请一位过来,教导敏文几年,应该不是难事。
“父亲……”卫敏文被他这几眼看得,更加不对劲了。
他想挣开被握住的手,又觉得不该这么做。但是被人这么握着手,真的让他浑身都难受起来了。
从小到大,他只与自己的母亲这么亲近过,与其他成年男子,因为身份不同,总是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但是眼前的这个人,不管是真是假,都是他的父亲,父亲想要亲近自己的儿子,绝对理所当然,他到底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才能拒绝父亲的这种亲近动作?
要不就说,他已经是大人了,父亲不该这么把他当小孩子对待?
卫敏文转了转脑子,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不过,十岁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被父亲牵着手,好像也还说得过去。要是再大几岁,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了。
卫敏文的脑中转着各种念头,心里别扭万分,却只能不情不愿地让他父亲拉着手。
幸好,很快就有内侍送茶水进来,解了他的围,才让他没有当场忍耐不住,做出什么失礼的事。
“坐吧。”卫衍打量完毕了,就让儿子坐到了他的身侧,然后指着刚送进来的茶盏,说道,“敏文,这是我专门让人为你准备的甜汤,你试试看,合不合口味?”
“好的,父亲。”卫敏文拿起茶盏,掀开盖子,小心尝了一口。
这甜汤的味道还好,不过他不是很喜欢甜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当然这种事,他没必要说得这么清楚明白,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多说,又喝了一口。
“敏文,你不喜欢吗?不喜欢就不要喝了。”卫衍在他喝甜汤的时候,一直看着他,见他喝了一口甜汤,眉峰纹丝不动,不像喜爱甜食的那些孩子,只要喝了一口,眉峰就会完全舒缓下来,觉得他可能是不喜欢。
不是说小孩子都喜欢甜食吗?他家敏文为什么不喜欢?他有些忧愁地想着。
“还行。”卫敏文自幼就被要求,必须喜怒不形于色,再说比起刚才被父亲拉着手的浑身不对劲,喝口甜汤还不至于让他当场失态。
卫衍见他虽然没喜欢的反应,但是也没厌恶的反应,就放下了这事,说起了其他的事。
“敏文,父亲帮你寻个师父,练几年武,你觉得怎么样?”卫衍虽然觉得儿子身体太单薄了,需要练练,不过他自觉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父亲,就先征求起了儿子的意见。
“父亲,孩儿不喜欢练武。”卫敏文不觉得,作为一名纨绔,他还须精通武艺。
纨绔这种生物,只要学会吃喝玩乐就行了,他又不会去欺男霸女,并不需要多高的武功。
“也不是要练到怎么样,骑骑马开开弓就行了,不会很辛苦的。”儿子说话的口气这么理所当然,卫衍的话音就有些气弱了。
儿子流落在外,吃了许多苦,刚回到他的身边,他不忙着调养调养他的身体,就想着让他练武,这好像真的不是一名合格的父亲所为?
卫衍认真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行为,更加心虚了。
“孩儿会骑马,也会开弓。”卫敏文小时候,跟着他的母亲,也是学过一点功夫的。当然,他那一点功夫,就是三脚猫的功夫。
比起寻常人,他的身手还算矫健,要是遇上真正的高手,比如他父亲之类的,他就是纯粹送菜了。
不过,他的母亲曾经表示,他命格富贵,会骑马能开弓就行了,并不需要把武功练到多高,反正,就算他认真学了,也不可能有机会用到。
而且,所谓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他若想过得好,就该努力做个劳心者,而不是去做什么劳力者。
卫敏文当年以为,他的母亲这么说,是因为他是幽王遗腹子,如今他仔细想想母亲的这些话,发现永宁侯世子这个身份,大概更符合母亲口中所言。
他这个幽王遗腹子,不管是真是假,只要他敢用这个身份,公开现身,必会遭到朝廷追捕,一旦他成了阶下囚,刀下鬼,哪里来的富贵可言?
但是,永宁侯世子这个身份就不一样了。永宁侯深得帝宠,作为他的儿子,他的富贵安乐全部可期,甚至不需要他做什么,只靠着父荫,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不过,对于这事,卫敏文一直充满了疑惑。
若说他不是卫家血脉,卫家只是为了给永宁侯脱罪,不得已认下了他,那么卫家根本就没必要做请封世子这种事。就算现在还在风口浪尖上,众人都盯着卫家,卫家不好把他随便往哪个角落一丢,让他慢慢销声匿迹,但是真的没必要做多余的事。
一旦他成了朝廷册封的世子,他就正了名,以后卫家想不认,都很难推翻了。
像卫家这样的人家,根本不会混淆血缘,就算永宁侯缺少继承人,也多的是子侄可以过继,断没有便宜其他人的份。
若说他真的是永宁侯的骨肉,这里面又疑点重重。其他的不去多说,只说一点,他的母亲,从来就没有对他说过,他是永宁侯的子嗣。
卫敏文其实有很多话,想要问问他的母亲,偏偏他的母亲在官兵抓住他们之前,就不知去向了。
以前,她时不时也会消失一段时间,以至于卫敏文对她的消失,早就不当一回事了。那一夜,走之前,她来告诉他,她要去办些事,让他不用害怕,所有的事她都安排好了,不管出了什么事,他都会安然无恙的。
卫敏文原以为她很快就会回来,没想到她这一去,就渺无音讯了,后来他在狱中等死的时候,莫名就变成了永宁侯的骨肉,他的父亲竟然煞有其事地编了一个基本上就是在胡说八道的故事,最后还说她已去世,甚至连她的牌位,都被摆进了卫家的祠堂。
这件事里面,谎言太多,卫敏文都不知道该信什么了。但是,卫家的聪明人,没人对这事吭声,仿佛他的父亲瞎编的那个故事,就是真相似的。
至于他的父亲,这两个月来,卫敏文与他相处的时间,不算多,不过就这有限的几次接触,却让他发现,他的父亲表面上稳重干练,其实时不时就要变成不在状况内,但是这个经常不在状况内的男人,如今却是卫家一家老小的指望,卫敏文有时候想想,就觉得卫家怕不是要完。
有时候憋得慌了,他很想和人说一说这些事,偏偏他得装傻,更不想让人知道,其实他知道很多事。
至于有人时不时要把他当小孩子看待,拿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来讨好他,说句实在话,他看着就觉得很愚蠢。
现在,他一句话,很明显把父亲说得无话可说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情况,他的心中,竟然暗暗有些高兴。
“那敏文喜欢读书吗?要不父亲为你请位名士老师,教你念几年书吧?”卫衍沉吟半晌,一招不成,又出了一招。
他自己不认识多少名士,但是齐兄认识许多名士,只要他厚着脸皮,恳求齐兄帮忙介绍一位老师,齐兄肯定不会推辞的。
为了儿子的学业能够有成,脸皮这种东西,不需要的时候,卫衍也是不打算要的。
“孩儿也不喜欢读书。”卫敏文突然发现,他父亲这个人,好像挺好说话的,忍不住就想试探一下,他的父亲,对他的容忍底线到底在哪里?
“那敏文以后想做什么?”卫衍自个儿从小让父母操碎了心,甚至到了如今,父母还在为他操心,更有人恨不得能把他揣在兜里,随身带着,才能安心。
不过他自觉自己是个做父亲的人了,也要学着为儿子操心了,所以就算儿子打算文不成武不就的,他也没有生气,反而耐心地问起了儿子的打算。
“孩儿就做个混吃等死的纨绔,不行吗?”卫敏文很认真地问道。
“敏文你是认真的吗?”卫衍满脸犹疑地望着他。
他隐约觉得儿子是在开玩笑,但是儿子说这话时的表情和语气,都非常认真,并不像是在随意说笑。
“孩儿当然是认真的。”这就是卫敏文觉得他的父亲不在状况内的真正原因。
当前这个形势,他真的不能多表现自己,乖乖做个纨绔,才是最安全。毕竟此事疑点重重,他们自个儿都还没完全相信,却指望别人深信不疑,这是当别人都是傻的吗?
他吃喝玩乐一段时间,等到众人的目光,不再关注这件事,再说其他,也来得及。他的父亲是真不懂这些道理,还是在装傻?
柳氏听着他们的对话,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敏文对着他们,毕竟隔了一层,才生活得那般小心翼翼,但是血溶于水,对着他的父亲,他就没这么多顾忌了。
“做纨绔有什么不好的,你自己还不是做了这么多年的纨绔?也就是如今年纪大了,才长进了一点,不过也就那么一点,轮不到你来鄙视纨绔。”卫老侯爷横了儿子一眼,帮起了孙子,话里话外都在表示,他的孙子,就算立志要做一名纨绔,也是棒棒的。
“父亲,孩儿也没有这么纨绔吧。”这话,卫衍说着就有些心虚,声音慢慢地越来越低了。
他年少时,的确嫌弃有些事太过麻烦,有些不求上进,这是事实,不过,后来他不是努力上进了吗?老爷子需要当着儿子的面,和他翻这笔旧账吗?
“这话,你自己说着不心虚吗?”卫老侯爷是那种有了孙子,就可以不要儿子的人,在儿子和孙子之间,他必须帮孙子。
“好了,好了,衍儿都多大的人了,侯爷你就给他在敏文面前留点面子吧。依我说,敏文现在也不急着念书练武,先养养身体,过几年再说吧。”柳氏打岔道。
她这么说,倒不是因为宠溺孙子,而是孙子才刚刚认回来,风言风语还没有完全散去,现在的确不适合高调,免得再把旁人的目光,吸引到孙子的身上来。
“你母亲这话说得很对。纨绔就纨绔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卫老侯爷知道柳氏的意思,帮腔道。
自从卫家认回了敏文,自从皇帝将敏文封做了侯世子,许多人就对这事有了不少想法,卫老侯爷自从知道了旁人的一些想法,常常忍不住觉得好笑。
若敏文真是幽王余孽,皇帝早就明正典刑,送他下去见幽王了。
皇帝与幽王之间,当年有储位之争。就算那时候皇帝尚年幼,记不清期间的那些惊涛骇浪,但是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太后恐怕记忆犹新,肯定会经常提醒皇帝的。
后来又有“逆王案”,皇帝可是在猎场经历了生死劫难,当日稍有不慎,皇帝大概就要去见先帝了,怎么可能轻易忘记这个仇?
觉得皇帝会为幽王留下血脉,让幽王的子嗣享尽荣华富贵,再给江山社稷带来种种隐患,幽王都不敢做这样的美梦,旁人却要这么猜测,未免太过天真了。
而且这个幽王余孽的来龙去脉,疑点重重,就卫老侯爷想来,恐怕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陷阱,要陷入的就是那些真正的幽王余孽。
那么这事推测下来,就剩下两个可能,一是敏文是卫家的血脉,二是敏文是个与幽王与卫家全不相干的人。
这里面的确有不少疑点,就算滴血认亲,皇帝也可以做手脚的,真相恐怕也就皇帝最清楚。不过,这事皇帝到底会怎么做,其中也是可以窥一窥皇帝的心意的。
卫老侯爷这样的老狐狸,对这件事先从政治角度分析,直接排除了敏文是幽王余孽的可能性,然后剩下的那两个可能,就要从情感角度来分析了。
皇帝对衍儿越看重,卫老侯爷就越意识到,敏文应该真是儿子的骨肉,因为以皇帝的这个态度,就算衍儿没有继承人,皇帝准备为衍儿挑选世子继承永宁侯府时,也必会精挑细选,挑一个合适的人出来,封做世子,绝对不可能随便抓一个人出来,就让那人做永宁侯府的继承人。
再说,在这件事上,衍儿自己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敏文不是他的孩子,他们这些瞎怀疑的人,肯定都是在瞎操心了。
不管衍儿到底是基于什么理由,对这件事深信不疑,他们这些做祖辈的,相信他就可以了,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担无谓的心。
如果卫老侯爷知道,卫衍深信不疑的原因,是因为他觉得皇帝对他这么好,肯定不会在这种事上骗他,卫老侯爷恐怕要气得吐血的。
皇帝在这件事上骗人的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卫衍这傻孩子,竟然这么轻易相信皇帝说的话,真的不怕哪天被皇帝卖了,还在帮他数钱吗?
幸好,卫老侯爷并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所以他依然可以这么笃定。
在座的四个人,三人同意,一人反对,这个反对的人,又不善言辞,更没脸当着儿子的面,去对父母撒娇,进而达到他的目的,肯定是没办法翻盘了。
所以,就算卫衍自己很是纨绔,却望子成龙,不乐意儿子做个纨绔,也改变不了卫敏文接下来,当定了这个纨绔。
也许,这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子承父业吧。
“侯爷,时辰差不多了,是不是该摆膳了?”福祥细听厅里的说话声,已经告一段落了,他走到了门口,询问道。
“好,这就让人摆膳吧。”卫衍看了下时辰,点头同意了。
正院里用膳的地方,安置在了东边第一间。
见永宁侯点了头,福祥向外示意人开始上菜。这边的膳食,都是小厨房做的,走的是清淡精致风。
这么做,一来是因为卫老侯爷和老夫人年纪大了,为了他们的身体着想,膳食也该清淡些。二是因为永宁侯的膳食,也有许多禁忌,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用,最后呈上来的膳食,肯定略嫌清淡了。
不过只要有心,萝卜都能雕出花来了。永宁侯的膳食,口味和种类不能追求多变,但是食材的品质却可以精益求精的,烹调的手法更是需要严加磨炼。
卫衍院里的这个小厨房,就是按照这些要求来选掌勺的厨子的,最后呈上来的成品,自然非常讲究。
卫老侯爷和柳氏,并非没有见过世面,但是看着这些精益求精的膳食,看着这些御用的盘碟,对于儿子在皇帝那里的受宠程度,大概第一次有了一个直观的印象。
毕竟往日里,皇帝虽然赏这赏那,却不会来插手忠勇侯府的内务,卫老侯爷和柳氏,自然不知道卫衍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现在,他们终于对此有了直观的体验,不过这个体验,却让他们很有压力。
柳氏先前就担心过,卫衍的俸禄能不能支撑府里的花用,卫家的仆从们接手了这些内侍的活,能不能精心照顾好卫衍,而现在,卫老侯爷也意识到这一点了。
一旦卫家的人接手了,儿子的生活状况却一落千丈,就算儿子没有怨言,宫里的那位,恐怕又要乘机插手这边府里的内务了。
卫老侯爷自然不愿意皇帝太过插手这边府里的事。
宫里是皇帝的地盘,皇帝怎么精心照顾儿子,都是皇帝的心意,旁人不会和他去争,但是永宁侯府,合该是儿子的地盘,老是让皇帝插手,显然不是个事,被人知道了,更是件麻烦事。
但是卫家的仆从,一旦提供不了这么精心的服侍,皇帝要插手,他们好像也无话可说,毕竟,皇帝要是打着不能委屈衍儿的旗号行事,他们那些反对的话,就很难说出口。
卫老侯爷和柳氏对望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唯有卫衍,并不把这当一回事。
粗茶淡饭的日子他能过,而且并不觉得有多苦,奢华享受的日子,他也可以坦然享受。
毕竟,他在十多年前就和皇帝同寝同食,这些事就算开头他很惶恐,后来也要变得习以为常的。
“衍儿,府里的厨子,恐怕做不出这么好手艺的膳食。”众人安静地用了一会儿膳,卫老侯爷看着儿子,突然说道。
“做不出来就做不出来好了,孩儿又不挑食。”卫衍不解父亲为什么要这么说。
府里的厨子,手艺不如宫里的厨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若是哪家得了手艺一流的厨子,献给皇帝也是很正常的,为什么没事找事,要去和宫里的厨子比手艺?
福祥正站在一旁,盯着人传菜,听到永宁侯这么说,他的涵养功夫就算再好,掩在袖子下的手指,依然忍不住抖了抖。
呵呵,永宁侯说他不挑食?
对此,想来皇帝陛下有许多话要说。
好吧,永宁侯现在好像是不挑食了,但是在皇帝的这般宠溺下,他能保持住多久,这是一个很值得思索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