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就算卫衍有舌灿莲花之能,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恐怕也没办法让卫泽觉得安心,更何况他压根就没有这样的口才。
他觉得自己这么说,是在让兄长吃定心丸,却不知卫泽根本就没被他的话安慰到。
卫泽只要一想到,和小七在一起的那个人是皇帝,他的这颗心就没法安定下来。
皇帝喜爱一个人的时候,也许可以做到深情不渝,但是皇帝一旦绝情起来,这世上也无人能把他怎么样,而且小七是名男子,就算到了他日,他被皇帝厌弃了,世人也不会对他抱有同情之心,反而会觉得理当如此。
这种情况下,小七一点都不为自己考虑,连上折自辩这条退路,都不肯替自己留下,卫泽的心里,真是怎么都想不通了。
偏偏他费尽了口舌,劝了又劝,他的笨蛋弟弟依然不为所动,只说不用担心。
他俩坐在偏厅里,长谈了半晌,却没有一点进展。卫泽说服不了他的蠢弟弟,卫衍也没法让自家兄长宽心。
两人正在僵持的时候,有侍女来请他们去用晚膳了。
眼见着天色的确不早了,卫泽只能很不甘心地放过了他的蠢弟弟,打算过了几日,再揪住他好好谈一谈,不能让他这么任性行事。
卫衍见到侍女来打岔,也是松了一口气。
皇帝对他,自是极好,但是到底怎么个好法,他说不清。有些时候,皇帝的脾气上来了,还要和他各种计较,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地和他折腾,也会让人觉得,皇帝对他,不过如此。
不过卫衍知道,事实不是这样。但是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不是言语可以解释。
“大哥,用膳去吧,免得父亲等急了。”卫衍抢先站了起来,招呼着兄长赶紧出去。
这种感情上的事,让他仔细解释,比与人在席上推杯换盏,人情往来,还要让他头痛。
“你就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吧。”卫泽没好气地说道。
他浪费了许多口水,却一无所得,他的蠢弟弟还嫌他烦,得了机会,就迫不及待想要离去,怎么能让他有好脸色?
“大哥放心,您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卫衍非常诚恳地保证。
这种抱怨,这些年他听得多了,皇帝时不时也要抱怨,说他没把皇帝的话放在心上,所以该怎么应对这种事,他早就驾轻就熟了。
反正该保证的时候,他就大力保证,肯定没错。
他这么干的时候,常常连皇帝都能糊弄过去,应付他的兄长,当然也不在话下。
“真的?”卫泽表示怀疑。
“真的!”卫衍拿出了每次向皇帝保证时的郑重表情。
“算了,先用膳去吧。”卫泽以为他是真的记住了,终于不再唠叨他了。
这一日的晚膳,忠勇侯府开了好几席,全家吃了顿团圆饭。
一来卫泽许久没有回京了,二来他升官了。这种情况下,席间的气氛始终热闹无比,肯定没人会故意扫兴,选这种时候来唠叨卫衍,卫衍终于安安生生用了顿膳。
膳后,他怕被兄长再次揪住,继续谈这些事,非常机灵地以敏文年幼,需要早点歇息为由,早早就带着儿子告辞了。
卫敏文站在一边,听到他的父亲,郑重其事对祖父祖母说,他年幼,所以要如何如何,心中忍不住“呵呵”了两声,父亲把府里的事,都推给他的时候,就想不到他还年幼,现在用他当挡箭牌的时候,终于想起来他年幼了?
不过,父亲的这份好记性,大概只能保持到回府吧。
已经被繁琐的家事,折磨得一个头两个大的卫敏文,一边在心里嘀咕他的甩手掌柜父亲,一边再也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大人了。
冬日夜里冷,父子俩都没有骑马,而是坐着马车回府。
马车里摆着火盆,温度适宜,前面的小几上,还摆着几盘瓜果蜜饯以及茶水壶。
卫衍拿起水壶,倒了两盏茶,一盏放到儿子面前,示意他喝,自己捧着另一盏暖手。
卫敏文学着他的样,捧着茶盏,沉默了片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父亲,您知道齐伯父这次入京的原因吗?”
“哦,你齐伯父要做什么?”这事,卫衍还真不清楚。
而且这些时日,他事情多,齐兄也一直在忙着与人以文论战,经常待在随意居里,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好好说话了,儿子突然问起来,一时半会儿,他有点想不起来,齐兄有没有和他说过这事。
“齐伯父前几年,不是一直在筹划一本水利农桑的实录集吗?这事父亲还记得吗?”
被儿子这么一提醒,卫衍终于想起来了,当时他被羁押在江南的时候,还和齐兄一起,考察过四下里的乡野农舍,帮着他一起完善这本实录集。
几个月前,他离开的时候,这本实录集应该弄得差不多了,现在听敏文的意思,已经完工了?
“怎么,你齐伯父这是打算付梓这本实录集了?”卫衍问道。
书写完了,印上数百本送给至交好友,是这个时候名士们的普遍做法,至于放到书铺里卖的,肯定也有,不过大部分是话本。
像齐远恒整理的这种水利农桑实录集,说实话,需要的人,因为不识字,根本就看不懂,看得懂的人,都是贵足不踏泥地的富贵闲人,不会有这个心思认真研读这种书。
“父亲,齐伯父如今正和孙状元一起,在考证修订这本书,孙状元做过好几年的亲民官,对农事很有经验,等到修订付梓以后,齐伯父大概会把这本实录集,献到民议司去。”卫敏文尽量把他知道的消息,都告诉了父亲。
他这话有许多言外之意没有说。
既然齐伯父的真正用意,是想让皇帝看到这本实录集,通过他的父亲献上去,大概比民议司能更快上达天听。
不过这种事,到底该做还是不该做,他的心中有些没底。
皇帝对父亲,在生活上的确极为照顾,永宁侯府里应有尽有,在吃穿用度上,皇帝不吝于赏赐。
但是,皇帝是否会允许父亲插手朝政之事,他没有把握。
在皇帝的心里,若父亲还是皇帝的臣子,这朝政之事,父亲当然可以说话,若不是,父亲插手朝政,恐怕会引起皇帝的不悦。
这种事,到底该怎么做,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交给了父亲来判断。
毕竟,和皇帝在一起的人是他,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他心里肯定有谱。
“我知道了。”卫衍不知道他小小年纪,会想这么多,只从他的话里,听明白了齐兄想把这本实录集献给皇帝,“等这书正式付梓了,你找你齐伯父要一本,其他的我来处理。”
“孩儿知道了。”
父子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永宁侯府就到了。
卫衍下了马车,携着儿子的手,将儿子送进了内院,仔细查看了一下他院里的人和物,结果,自然是事事都妥当无比。显然这段时日,他虽然忙着,无暇顾及府里的事,其他人也不敢轻忽怠慢敏文,既然如此,他的心中对于让儿子管家之事,更加一点不安都没有了。
偏偏,卫敏文很想做个替父分忧的乖儿子,心中各种抱怨,嘴里却什么都不说,就算是让他觉得头痛的事,他都认认真真去做,卫衍自然不知道儿子心里戏这么多,只觉得他家儿子真的是个聪明懂事的乖孩子。
他在内院待了半晌,一直看着儿子歇息了,才离开,不过他没有回正院歇下,而是又出了府,去了皇宫。
景骊已经回了寝宫,不过还没有歇下,见卫衍回宫,他的心里自然高兴,不过脸上表现得有些浑不在意。
“陛下!”卫衍见他这样,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他从来不是用皇帝嘴里说什么,也不是用皇帝脸色看起来怎么样,来判断皇帝的心思,而是一直用一种非常玄妙的直觉,来判断皇帝的情绪好坏,此时他的直觉没有发现任何的不好,自然一切如常。
两个人洗漱沐浴后,躺在了榻上,卫衍就和他说起了这本水利农桑实录集的事。
景骊听卫衍在那里,一会儿说齐远恒这样,一会儿说齐远恒那样,他的心里,就酸不拉几起来了。
“行,到时候你拿过来吧。放心,你的远恒哥哥的书,朕肯定要好好拜读一下。”
他这话,听起来相当大方,不过这话里话外的小家子气,就算是卫衍这么迟钝的人,也瞬间感觉到了。
“陛下,臣那时候是喝醉了,您不用记得这么牢吧。”卫衍听到这里,简直要哭笑不得了。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皇帝有必要牢牢记住,过了这么久,还要拿出来嘀咕吗?
“哼,朕的记性就是这么好,怎么,你有意见?”卫衍喝醉了要喊“远恒哥哥”,还有卫衍清醒时,帮他的“远恒哥哥”做的事,景骊一辈子都不打算忘掉,才过了这么一点时间,他怎么可能不拿出来说道。
而且,他不好好提醒卫衍记住他曾经做过的这些好事,卫衍保不准还会帮他的远恒哥哥做什么呢?
“臣没有意见。”卫衍发现皇帝已经摆出了“朕就是不想讲理”的架势,马上就老实了。
他侧了身,伸手在皇帝的胸口抚摸了几下,试图让皇帝消消气。
景骊任他摸了一会儿,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掌,十指交叉着握住,看着他,笑了起来。
皇帝笑起来的时候,神情柔和温煦,仿佛春日万物瞬间苏醒,卫衍愣了一下,也微笑了起来。
两个人对视着笑了一会儿,越贴越近,再也没有一丝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