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步入老年,先我而死
梓树和馨香的欧椴都将不再
听到我生者的脚步,我也不会踏上
那将击破时间牙齿的我们锻造的地方。
让另外的面孔玩他们愿意的戏法
在那些老屋里;夜可以压倒白昼,
我们的影子仍将漫游于花园砾石
那活着的比它们更像是阴影。
——叶芝《另外的面孔》
宽大的房间里极其寂静安静,一点亮光都没有。
艾斯丁转头看向厚厚窗帘遮着的窗口,知道那儿必定有星光洒落。
他身体衰弱得几乎已经无法坐起来,呼吸机正在帮助他呼吸,维持着生命,他知道他已经快要死去,但无人胆敢进来打扰他。
这个时候,他希望专心等一个人。
一个天真、又执着的孩子。
第一次注意到那个孩子,是受邀去一所大学做客座讲座。
那一天窗外下着滂沱大雨,他在台上讲课,其实有点漫不经心,因为实在太浅显了,而下边的学生又太蠢,光看目光他就已经知道他们没有听懂,不过是冲着他的名头来的罢了。
他随手打开他的教学视频,准备想着糊弄完这一次课,还掉老友的人情。
然而才说了几句话,教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男孩子湿淋淋地站在门口,对着所有看向他责难的目光,他微微有些退缩,但仍然恭恭敬敬对着他鞠了个躬:“对不起教授,我迟到了。”
那孩子全身就是个落汤鸡,头发还在往下淌着水,面容是和所有学生一样的年轻,但过于深邃的眼睛让他整个人显得有点阴郁不好接近,但看着他的时候,目光是专注诚恳的。
他当时顿了顿,虽然不知道这个冒着大雨来听讲座是个什么标新立异出风头的情况,但还是示意他入座,然后继续开始讲课。
然而随着他讲的深入,他发现,所有学生里,仿佛唯一认真在听而且听懂的,只有这个后来的男生。
他衬衣湿漉漉裹贴在身上,嘴唇也是微微带了青色,想来并不舒服,但是他似乎全没在乎,一双眼睛一直牢牢盯着他和讲义,并且紧跟步伐,他讲到难点的时候,他皱起眉头,等他讲到解法的时候,他也霍然松开眉心双眼恍然大悟。
这让他起了点兴致,他开始故意讲一些很深的理论,而且加快了速度,显然他也开始听不懂,眉心越锁越深,忽然举手道:“教授!我认为你前面的公式,用错了。”
讲座厅里一阵嘈杂,艾斯丁抬起眉毛饶有兴味看着他,耳边却听到前排女生低声厌烦道:“又来了,他就不知道今天来讲课的是什么人吗?每次上课都这样,热衷于找老师的错,好像就他一个人最懂似的。”
“就是,他不想听人家还要听呢,次次都这样,难怪没有一个教授喜欢他。”
“他好像也不会看人脸色,次次都这样。”
“别管他,让他出丑去。”
那男生仿佛全然没听到别人的议论,而是很认真站起来道:“您之前说过的,但是您刚才用的公式,却和之前的不一样。”
艾斯丁笑了下,伸出手按了按,刷新到了刚才短暂出现的一个公式:“是说这个吗?”
男生道:“是的,这个公式和您刚才说过的分子变式适用的公式并不一样。”
艾斯丁看着他专注盯着他的神色,莞尔一笑:“可能是我打错了吧。”他轻描淡写地翻了过去,那男生却满脸愕然,不知所措的茫然和错愕交织在他脸上,艾斯丁心里暗笑,伸手按了下讲台上的中控,将教室的暖风调高。
然后笑着对他道:“如果觉得有什么问题,一会儿我可以给你解释。”
果然课程讲完后,那男生站起来滔滔不绝发问,完全不顾旁边那些窃窃私语的学生们。
但是他的问题的确很有意思,角度都很天马行空,艾斯丁还挺喜欢他的,一一耐心解答了,顺便也解释了刚才那个不同公式的用意,他解释得很委婉,但是他知道对方听懂了,因为他的眼睛豁然开朗,是完全理解了他为什么用那个公式。
很有意思,他心里想着。
讲座结束了,他没有给其他任何学生提问的机会,宣布了讲座结束。
哗,学生们遗憾地收拾着书,议论纷纷:“又是罗丹,占用了所有提问机会。”
“其他教授都不喜欢他,上次卡洛教授让他给别的同学一些机会,他还在不断的质疑,简直是一代挑刺神。”
“他是最喜欢问倒教授,看教授们出丑的吧?”
“就是的,估计这样才能让他找到点优越感。”
“他这样真的能毕业吗?”
“每次考试的确都是名列前茅,但是没有教授喜欢他,听说没人愿意做他毕业论文指导导师,估计他完了,没有教授带的话,他就只能延迟毕业直到有教授同意他的毕业课题。”
叫罗丹吗?艾斯丁嘴角微微翘起,拿起讲义走了出去,走廊上,那个叫罗丹的学生无视着那些充满敌意的眼睛,仍然追上了他,深深给他鞠了个躬:“艾斯丁教授!感谢您今天的教导,对我启发很大。”
他转头看着他,忽然笑了下:“听说没有教授愿意做你的论文指导导师?”
罗丹脸色带上了窘迫,艾斯丁抬了抬眉毛:“他们是有自知之明,做不了天才的导师吧?”
罗丹愕然看向他,一双眼睛微微睁大,艾斯丁忍不住笑了:“我刚接到你们大学为期一年的荣誉客座教授的邀请聘书,还没想好接受不接受,不过现在为了你,我觉得可以接受,另外你的毕业论文课题是什么?记住我的邮箱,发给我看看,一年的时间,够不够你通过论文答辩——不过我不会做你的指导老师,我让你们院长挂名。”
罗丹仍然还在不知所措,仿佛还没有能完全理解他这一席话的意思,显然这孩子并不擅长人际沟通,艾斯丁看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和白色衬衣下裹着稍微有些瘦削的身体,将自己手里挂着的风衣抖开往他身上一披:“回去吧,今晚我就要看到你的论文开题报告,可别生病了。”
罗丹不知所措地拉住那显然非常昂贵而柔软的风衣衣襟,这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位德高望重的学术泰斗的语意,他竟然愿意为自己的论文做指导!
他满脸通红,看着艾斯丁转身离开,张了张嘴想说话,应该推辞吗?他舍不得,但是这是过于贵重的馈赠,他却一时着急根本想不出这时候应该说出什么妥当的言辞,只看到艾斯丁几步已经走远。
后来他真的在那座大学里头任了一年的教,每一天的课堂,因为有那个孩子而显得不那么无聊。
任教期结束的最后一堂课,那孩子又快要哭了。
直到他询问他是否愿意来自己实验室做助手,他才又惊喜万分地笑了。
那孩子家庭困窘,讲座迟到是因为他去打工回来遇上大雨,迟了,但又不舍得错过他的讲座,于是失礼地闯入了他的讲座。
他是天才,不为庸人所容。
而他也从未被那些庸人所干扰,因为他始终如此专注在他自己的道路上。
再后来,毕业后,那孩子弄了个全息精神力游戏项目,根本没有人愿意投资,没人能够将精神力数据化,只有他全资投资了那个项目。
那个项目耗费了大概三十年时间,之前几乎每一年都在巨额投钱,却一点效益都没有取得,所有人都认为他上当受骗了,只有他知道,那是举世罕见的天才,凡人是理解不了天才的。
一直到那个精神力构建的全息游戏悍然在全联盟推出,举世震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绩和巨额的收益。
人们才开始闭嘴。
而那孩子经过长年的积累,终于也开始源源不绝地出书,收学生,在生物领域和精神力领域成为了举世瞩目的明星,和他平起平坐甚至取得了远超过他的成就。
当然即便如此,毁谤和谣言仍然追随着他,有恶意传谣说他恋=童的,只因为他会对聪明的孩子特别留神,有传言他一直在骗取投资欺世盗名的,他真的于人情世故上一律不懂,也从来不在乎那些。幸好有他一路护着他,替他不动声色清理掉那些恶意的小人,不怀好意的流言。
渐渐他的学术成就毋庸置疑,再也没有人有资格质疑他,因为他的确拥有着非同凡响的天赋。
艾斯丁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
那个青涩的,专注的,单纯的孩子啊,给他漫长而无聊的一生,带来了太多的乐趣。
就是以后他要走了,谁来护着他呢,幸好他已经足够强大了,一般人已经无法撼动他的学术地位。
门推开了,外边压抑着的讨论声传了进来,仿佛还在剧烈争执着什么,一个修长的身影走了进来,反手将门阖上,将那些声音关在了门外,一切归于安静。
他却在门边顿了顿,艾斯丁知道他想做什么,开口了:“丹尼尔?不用开灯,过来我这里。”
罗丹显然在适应黑暗,过了一会儿才走了进来,摸索着在床边的软椅坐下,伸手去握艾斯丁的手。
艾斯丁反手握住他的手,笑道:“不需要灯光,我不想让你看到我临死前的样子,那太丑陋。”
罗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但黑暗中传来了长长的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泣声,泪水滚烫的一粒一粒滚落在艾斯丁手背上。
艾斯丁笑了:“别哭,人终有一死,你从外边来,见到了我的子侄们吧?他们都在等我死,为了财产,为了我的专利,他们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这座华丽的庄园,等待我咽下最后一口气。”
罗丹终于开口:“那些都不重要。”
艾斯丁笑着:“我还挺高兴的,等我死了,他们会发现他们的期待全部落空,想到这个,我真的太开心了。”
“这漫长,漫长的一生中,人们都以为我是慈善、仁爱的,其实我非常喜欢恶作剧,喜欢玩弄人心,喜欢看着他们的贪婪期待落空,他们的恶欲得不到满足,每次戏弄人以后,我都非常开心——其实我是这么恶劣的一个人啊。”
罗丹紧紧握着他的手:“请别这么说,艾斯丁,您是最纯洁的天使。”
艾斯丁笑了下,伸手轻轻在黑暗中抚摸那年轻人光滑的脸:“你还很年轻,我却已经老了,你还有很多无限的未来,我经过公证的遗嘱里,将我的所有财产,所有专利,包括我的身后遗体,全部交给你处理。”
年轻人在黑暗中仿佛惊跳一般看向他:“不……这不需要……我自己也有钱的……”
艾斯丁截然道:“那不够,我知道你有太多的东西需要研究,你是天才,丹尼尔,我希望你终身不会为研究资金所累,这笔庞大的遗产全部留给你用于研究和生活,我希望你能够取得无限的成就。”
罗丹的抽泣声开始大起来,艾斯丁轻轻摸索着他的下巴和嘴唇:“遗体也交给你,随你处置研究,这样,我这一生就没什么遗憾了。”
“我遇到了一个天才,我也成就了这个天才。”
“非常圆满的一生。”
罗丹抽泣着道:“可是我不圆满。”
艾斯丁笑道:“人生总是很难有圆满的时候,你还年轻,用我留给你的东西,去追求你的圆满吧。”
罗丹低声呢喃,艾斯丁侧耳倾听,听出来他是在低声读诗:
“眼见残暴的时光与腐朽同谋,要把你青春的白昼化作黑夜;为了你的爱我将和时光争持:他摧折你,我要把你重新接枝。”
“艾斯丁,若你允许,我希望能尝试将您的精神力数据化,传入特定的精神力网,这样或许能重新复活你,并且让你恢复年轻,得到永生……到那个时候,我也将放弃身躯,到那里陪伴您。”
艾斯丁笑了,他伸手摸着那孩子湿漉漉的脸,有些遗憾这最后时光没能再多看看他,不过没关系,他的记忆里那孩子所有的面容都栩栩如生,他低声道:“既然已经把遗体都给你了,随你放手去做吧,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也很期待能和你在另外一个世界相见。”
“再见,丹尼尔,愿你今后,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
“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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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残暴的时光与腐朽同谋,
要把你青春的白昼化作黑夜;
为了你的爱我将和时光争持:
他摧折你,我要把你重新接枝。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