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两个人关系扯清楚了之后,反弹得那叫一个厉害,原先“冷静”的那几天就跟小别胜新婚似的,除了让她们更粘乎之外似乎也没其他作用了。孔若愚三天两头带着袁溪回家,硬是让她产生了那已经是自个儿家的错觉。
她现在都直接叫原先的“孔阿姨”作“姑姑”了,孔姑姑也乐呵呵地收了这个大侄女,甚至还开始研究她的饮食喜好,就等着她来的时候给她开小灶。
有天袁溪在她学姐床上午休起来,迷迷糊糊地喊了几声发现没人应,才看到床边压着张纸条上写:我和姑姑先去医院了,你在家玩会儿,很快回来。
袁溪在心里哦了一声,对自己那地震打雷都吵不醒的瞌睡简直无语,她睡前跟学姐商量好了的,下午她们一块儿陪姑姑去医院复查,不晓得是学姐没喊她还是喊不醒放弃了,反正现在就剩她一个人了。
袁溪磨磨蹭蹭地挪到客厅,打了个呵欠按开电视,又瞅到茶几上放了个盆儿,里面盛满了沾着水珠的新鲜水果,旁边还有张纸条,上面只有学姐的一个字:吃。
她呵欠打到一半被逗笑了,揪了颗提子塞进嘴里,心里开始咕嘟咕嘟地泛甜,连提子的味道都没尝出来。
刚来的那几次,袁溪行动出入都吊着一颗心,强装矜持,不敢多吃,不敢多说,生怕哪儿行差踏错了惹得孔姑姑厌烦,孔若愚则从始至终都笑微微地盯着她,很有些狡黠的味道。
终于有回晚上睡觉的时候,孔若愚躺在枕边慢悠悠地跟她说:“我经常跟姑姑提起你,她知道你…不是娇滴滴的人。”
袁溪闹了个大红脸,尴尬病犯得她两眼翻白直想休克过去。
学姐也闷笑几声,然后把手伸过来捏捏她发烫的脸颊,“做自己就好,姑姑会喜欢你的。”
好嘛,袁溪自暴自弃了,然后向女神姑姑充分展示了自己是怎样一个能吃能睡又没文化的废人,结果反而意外地得到了孔姑姑的欣赏。
“小溪真特别。”前女神怜爱地看着她,“又逗人爱。”
袁溪羞愧不已,顿时想刨个地缝,同时生无可恋地暗自感叹道:我特别…呵呵女神姑姑那是因为你们一家子都是非常人啊。
她跟着两位女神,不管是肚子还是脑袋都吃了不少好东西。食物自不必说,女神家还有文艺的传统,诗歌每每与黄昏相配,在夕阳一片灿烂的金光中,学姐逆光站在阳台边,孔姑姑靠在一旁的座椅上,神情慵懒,专注聆听前方传来的柔和语调念出扣人心弦的美丽词句。
袁溪那时只觉身心皆静,世间万物只余下了她们三个与这一方小小天地。
天了噜,这种死文艺的想法要让宿舍里那几个八婆知道还不得笑掉大牙?
无知无觉地往嘴里塞了几块菠萝,她视线涣散地盯着电视屏幕,嘴里麻麻的,还偶尔冒出股模模糊糊的铁锈味。
房门咔嗒一声开了,袁溪弹起来,欣喜地冲到门边迎接两位女神归宫,还没说话先把自己呛了个半死。
孔若愚脸色一变,把她拉到身旁,皱眉问道:“你怎么了?嘴里全是血。”
袁溪反手一摸唇角,嗬,这血…我去这是我的血啊!?她垮着一张惊恐的哭脸,“这怎么回事儿啊!?我是说咋刚才我吃菠萝的时候一嘴血味儿呢!”
孔姑姑哎哟一声,“肯定是泡盐水的时间不够,小溪你别吃菠萝了。”
孔若愚拽着她进卫生间洗漱,袁溪咕噜咕噜几口水把嘴里的惨状清了,转身一看,学姐倚在门边正盯着镜子发呆,她心里一紧,凑过去小声问:“医生怎么说?”
孔若愚关了灯再牵着她的手躺倒到沙发上,“还好,跟以前一样的…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我做。”
袁溪瞟了一眼孔姑姑的卧室,低头揪着学姐的指头玩,“不是说好了我做饭吗?”
学姐似笑非笑地瞄了她一眼,“我怕你炸厨房。”
袁溪脸拉得老长,“哦——”自顾自地开始掰桔子吃。
孔若愚笑得甚是愉悦,起身就着她的手吃了一瓣,回头望着她,“我改主意了,炸就炸吧,咱们再修就是了。”
袁溪没忍住,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点点点点,“哦。”
其实炸厨房倒不至于,她最大的问题就是做出来的东西难吃,不过近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开了窍,居然勉强也能被夸“不错”了,所以袁溪就赶忙趁着这股东风再接再厉。
秋天在不知不觉中接近,饭后的黄昏时光所剩无几,袁溪火速洗了碗,回归平日专属的座椅。孔若愚下半身靠在墙上,掀起眼帘扫过迟到的袁溪,又低头去看手中翻开的诗集。
“…loversbeingestrangedordead…thatwedescantandyetagaindescant
uponthesupremethemeofartandsong——”
孔若愚停顿了片刻,袁溪注意到她皱了皱眉,但紧接着学姐就平静地继续。
“bodilydecrepitudeisyoung
welovedeachotherandwereignorant.”
袁溪心头巨震。
孔姑姑坐直了上身笑道:“wisdom?哈哈,叶芝真会说话。”
直到晚间歇息时袁溪都没敢跟学姐说一个字,她躺在床上看学姐侧着颈项将马尾散下来,然后横过她的上身啪嗒一声关了灯。
孔若愚的头发软软垂在袁溪脸上,她的那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学姐调整了姿势一只手伸过来贴着袁溪,“下个星期我要去燕城的科技展,你跟我一起好吗?”
“啊?”
“是代表咱们学校去的,参展的是我们这次srtp的项目,我一个人的话会比较辛苦,然后你又是我的队友…好吗,嗯?”
“好!不过我什么都不懂…好怕拖你后腿啊学姐。”
孔若愚安抚性地攥紧了她的手,“不会的,你能一起我太开心了。”
借着窗外昏暗的光线,在不真实的黑暗中,袁溪找到了学姐那双流光溢彩又笑意盈盈的眼睛,“我也是……”
屋内笼罩着一层甜蜜的安静,袁溪都快睡着了,又忽然想起来,“下午真没什么吧?去医院那个。”
孔若愚睁开了眼睛,“没什么,不要担心,医生说一切正常,快睡吧。”
袁溪应了声好,却偏过头盯着天花板开始发呆。
孔姑姑让袁溪直接叫她姑姑的那一天晚上,学姐向袁溪透露了姑姑的病情。
肺癌。袁溪还记得自己刚听到这两个字时没有一点反应,在嘴里转了几圈,咂摸出味儿来了才觉得脑袋发晕。
我高三下学期检查出来的,之后动了手术,一直恢复得还算好,可是去年寒假的时候…学姐说到这儿没声儿了。
袁溪那时一把抱住她,心慌得不得了,口中喃喃,别哭,学姐。
孔若愚抓着她的手覆在自己脸上,袁溪愣愣的,并未摸到泪湿的痕迹。学姐笑了笑,我不会的,我当时只是被吓坏了,还好结果不令人失望…姑姑从来都不将这个当一回事,我又怎么能辱没家门?我跟她说好了的,要像以前一样好好过,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
袁溪胸口疼得喘不过气来,她满心凄然,只觉得被她抱在怀中的学姐就如同风雨中飘摇无依的浮萍。
自幼与亲生父母分离,少年失恃,父亲重组家庭,也再没了她的位置。而今连抚养她长大的姑姑也要……
她因为自己的夺目而饱受争议,却从始至终未置一词,向来都一派谦和温驯。
这样的一个人。
这样的一个人……
袁溪心疼孔姑姑,却不敢在她面前流露一丁点负面情绪。打那以后她一周至少得来三次,主动揽了洗碗和到扫卫生的活儿,还在学姐的宿舍里刻苦钻研烹饪之道,只希望能让孔姑姑再轻松一些。
袁溪更心疼的却是这个平静的学姐。
孔若愚有的是怎样一副玲珑心肝,才能让她在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生活里对他人展露笑颜?
袁溪一直没告诉孔若愚,其实逼着她主动来找学姐的还有一个契机。
“冷静”期间,她时常独自一人前往图书馆。坐在椅子上,她攥着笔却落不了一个字。
袁溪幼时跟大多数小孩一样,内心深处藏着一个武侠的影子,成为仗剑走天涯的一代女侠始终是她的梦想。所以她看着吊儿郎当,实质上也是在用最大的热忱去爱生活,同时深深地不齿那些笼罩在阴影下的可耻行径。
就如同她平日里虽然喜欢搞怪,却几乎没做过真正会对别人的生活产生破坏的事情。
她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厌恶学姐,不过要她不顾一切接受,也难。
当一个人为了维持与他人的情谊而开始抛弃自己的原则时,那些本来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感情真的还有存在的必要吗?连自己都做不好的人,凭什么妄图得到别人长久的欣赏?她不晓得学姐做的那件事到底能对董郁婕产生多大妨害,可她明白,自己确实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件事。
那是周末,图书馆里的座位稀稀拉拉没坐满,袁溪对面坐着的两个女生见人越来越少就直接扔了纸条开始小声聊天。
“喂你晓得昨天晚上不?表白泼水那个?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袁溪心里烦躁得很,想如果这女生再说两句话她就换桌子。
“啊?我听说了一点点,快快快,告诉我!是孔若愚孔大大吧?”
袁溪转笔的手停了。
“啊呀,就是她嘛,我跟她一个院儿的,亲眼见到她泼水下去啊…据说是有个学弟在她楼下摆了蜡烛和玫瑰花,还弹吉他,叫了一群人来帮他喊楼。对她嘛,大家本来都习惯了,想着过一会儿她就会下楼对男生道歉,让他回去之类的,毕竟她是朵美丽的白莲花嘛嘻嘻,结果昨天,她居然直接泼了盆水下去,天哪,那个场面都爆了你知道吗!?哈哈哈哈哈,她的真面目终于暴露出来了嘎嘎,不知道还有哪个男的敢追她,泼水哦~装那么久的淑女累不累啊?平时还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谁不知道她追着老师跟上跟下的?切,此女面孔真多哦…”
袁溪听不下去了,气得双手发颤,直接把手上的笔扔到那个牙尖女面前,立时将对面的两个人唬得噤了声,齐齐转过头来看她。
“同学,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敢对孔若愚说三道四!?一看你这个尖酸样就没人追吧?也没领过奖学金吧?肯定更没拿过奖,一天到晚就知道说闲话、诬陷别人,有这功夫你还不如多读点书,别一说话就暴露了自己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蠢货!孔若愚是什么样不劳您老人家评价,她就算跟你一样没文化还整天叽叽喳喳她还是比你强,为啥?因为她长得比你好看,这个你除了天价整容真的一辈子没可能赶上她,有的人就是比你好看还比你有能耐,比你谦虚,比你德行高尚!”
那个女生最开始都傻了,没摸准剧本,后来听袁溪说话越来越正中要害就恼羞成怒地站起来跟她对骂,“你谁啊!?我说她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
袁溪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坚决不能跟这种人一样出口成脏,别折损了自己的尊严,所以她也站起来,无视对面那个脸红脖子粗的茶壶,强忍怒气收拾文具,然后一拉包潇洒转身,走了。
图书馆里其他人都跟瞻仰勇士一样看着她。
袁溪一出图书馆就泄了气,瘫倒在旁边的公共靠椅上。
我要去找学姐。我要跟她一起解决这件事,她永远冰清玉洁,不可侵犯。
有些恶毒的人都是怎么看她的呀!?我绝对不能离她而去,绝对。
袁溪央了那时火烧眉毛的罗琳替她问问董郁婕的事儿,罗琳被烦得直骂袁溪猪队友,不知道体贴她就算了,反而还捞了一堆破事儿来叨扰她,却还是尽心尽力地打听清楚了再告诉她。
“我问的咱学院的方老师,她说是程序出错了,董郁婕的论文儿最开始确实有点问题,他们内部的编程人员搞了很久之后才弄好的,抄袭那就是个误会。”
袁溪愣了。
“嗯?呆啦,大头?”罗琳伸手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袁溪按着v姐的手,“你说,没有抄袭这回事?”
“对啊,查重软件可是咱们学校最顶尖的内部人员做的呢,出问题的几率太小了,董郁婕也是运气不好。欸对了,”罗琳咧嘴一笑,“你孔学姐也参与了呢,方老师还说最后多亏了她寻找漏洞才调试好的,哇塞,太厉害了。”
……
孔若愚这样一个人,她早知道生命易逝,所以她不愿意看到有些人不珍惜自己,不论是崔思研还是王谢或更多的人。她拼命想挽回的东西被他人视如儿戏,袁溪能理解她沉静面孔下的怒火。
孔若愚这样一个人,她曾被流言蜚语打压得连至交好友都几乎没有,可在有机会复仇的时候,她却放弃了。
袁溪侧头看向学姐的睡颜。光线太暗了,但她闭着眼都能描绘出学姐的轮廓。
一瞬间时光倒退,仿佛又回到了她第一次跟孔若愚同床共枕的那个晚上,她看着学姐,轻轻伸出手,这次她没有收回,而是将食指点在学姐微张的嘴唇上。
学姐呼吸的气流萦绕在她的指尖,她忽然想起了黄昏时那句让她胸口震颤不已的诗句。
年少时,我们彼此相爱,却浑然不知。
袁溪被蛰到一般猛地收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