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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章(1 / 1)

第七十六章

有了坚强的碉堡工事做防御,国军将士们和日军们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对峙。

经过先前的事,国军士兵们和张小苗他们的关系骤然变得很好。顾修戈带着几个亲信进城查看地形或是和当地的百姓交流,都是张小苗他们作陪带路。

叶荣秋拿着强子开的方子,按照队伍里火药的成分改了改配方,又给他送回去了,强子拿着他改过的配方,又去试配新的炸弹。

张小苗他们几个也很喜欢到阵地上来和士兵们混在一起。然而前方毕竟在打仗,虽然他们从后方的交通壕过来,可是枪炮无眼,老百姓随意进出阵地也是个忌讳。来了几次之后,顾修戈就让他们不许再来了。

可是那几个年轻人并不听劝。顾修戈骂了他们两顿,他们还恬不知耻地每天往阵地上跑,说要跟他们一起打鬼子。他们来了,顾修戈就轰他们走,可往往轰都轰不走。

这天日本人又开始对着阵地开炮了。士兵们立刻从交通壕钻进碉堡里,习以为常地等待轰炸结束。炮弹落在碉堡顶上或是周围,大地震动,土灰从穹顶上落下来,撒在战士们的头脸上。

除了负责用机枪和大炮反击的士兵以及侦察兵,其余人都缩在碉堡的角落里。不一会儿,炮火声暂歇,黑狗和叶荣秋抬起头互望,两人都是灰扑扑的。他们两个看着对方笑了出来,黑狗呸掉了嘴里的灰,叶荣秋用手背擦嘴唇,可他手背也不干净,越擦越觉得嘴里一股子土腥味。

叶荣秋像个落水的小猫一样摇头晃脑,想把身上落的灰抖下去,黑狗拍拍他:“别抖了,怕是还没打完呢。”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只听轰轰两声,又两颗炮弹落了下来。

然而这一次的爆炸声让他们感觉有些奇怪,听声响炮弹似乎是往阵地的侧翼去的,不知道日本人到底把目标瞄准了哪里。

几发炮弹之后,有个士兵灰头土脸地从地下交通壕钻进了顾修戈黑狗他们所在的碉堡:“团座!张小苗他们又来了!在边上躲炮弹呢!”

顾修戈一听,脸色大变:“胡闹!”他把望远镜口的位置让给刘文:“刘文,你盯着,我去看看。”便跟着那名来报信的士兵一起钻进了交通壕中。

顾修戈来到阵地边,只见空地上趴着几个人,正是张小苗他们。他们正在炮火之中匍匐着向阵地靠近。

顾修戈气得火冒三丈,大吼道:“退回去!快退回去!滚蛋!别过来!”

打头的张小苗看见顾修戈从战壕里露出半个脑袋,顿时兴奋起来,也不顾正在天上飞的炮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撒开腿向顾修戈跑了过来。

顾修戈急的大吼:“趴下!趴下!”

张小苗置若罔闻。

一枚炸弹直直地朝着张小苗飞了过来。顾修戈倒抽一口冷气,张着嘴一句话都叫不出来。“轰!”炸弹在张小苗身后爆炸,他乘着翻滚的热浪猛地向前一扑,越过掩体,就地两个打滚,滚进了阵地里,摔进战壕,直直扑到顾修戈怀里,把团座大人给撞了个人仰马翻。

士兵们冲上来帮忙,拉开张小苗,扶起顾修戈。顾修戈狼狈地被他搀了起来,起身第一件事是一个窝心脚朝着张小苗踢了过去:“我|操|你妈,找死啊!”

张小苗被他踹得滚了两圈,揉着胸口表情既是痛苦的,又在傻笑:“这不是没事嘛!”

张小苗的伙伴们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一个倒霉蛋学着他爬起来,还没跑出两步,就让一枚炮弹给炸倒了。顾修戈声嘶力竭地大吼:“退回去!别过来!”

日军的攻势很凶猛,他们不知道这一支队伍是特务还是联络兵,然而这么多天来他们早已被中国军队那牢固的碉堡憋得发狂了,手里的炮弹攒足了劲往那一小队人炸过去。那队人不敢再冲,扶起被炸伤的同伴开始后撤。

张小苗看见自己的同伴被炸弹炸到后再被人扶起来时全无反应,不知是死是活,不由急了,撑着战壕要往外跳,又想跑回去。顾修戈扯着他的裤腿把他拽了回来,一脚把他踹了个狗啃泥,恶狠狠骂道:“不知死活!”

张小苗的裤子都被顾修戈扯掉了,他爬起来,抹了抹白净的脸上蹭出血印子的脸。炮弹没伤着他,顾修戈两脚倒是伤的他不轻,他的脸直接磕在战壕壁上,鼻梁骨都青了,脸上破了好几道。他一边提裤子,一边委屈地说:“炸弹长着眼哩,炸不着我。”

“呸!”顾修戈提起他的领子往回走:“炸弹长着眼?炮手都长着眼呢!专往瞎了眼的人身上炸!”

张小苗没怎么挣扎,被顾修戈提小鸡一样提进碉堡里去了。

碉堡里的人看见顾修戈带着张小苗回来,都盯着张小苗看。张小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跑到叶荣秋身边蹲下。叶荣秋看着他脸上身上的伤口,说:“让炸弹给炸伤了?等会儿让军医给你看看。你们来的不凑巧,正好赶上鬼子轰炸了。”

黑狗说:“就你一个闯进来?命够大的!”

张小苗赧然地笑道:“不是炸伤的。”他看了眼顾修戈,顾修戈瞪着他,他瘪瘪嘴,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除了张小苗之外,其他民兵都撤回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日军停止了轰炸。

轰炸一停止,顾修戈就走到张小苗身边,抬脚又要踹他。张小苗连忙往叶荣秋身后躲,叶荣秋被凶神恶煞的顾修戈吓到了,又往黑狗身边躲,黑狗拉过叶荣秋,幸灾乐祸地对张小苗见死不救。

顾修戈的脚快贴到张小苗面门的时候停住了。他把脚收回来,冷冷道:“我不是警告过你们别再来了吗?你把军队当成是什么地方?”

张小苗忙讨好地笑道:“我来是有正事的!”

顾修戈问他:“你能有什么正事?”

张小苗从随身背的布包里掏出一个铁西瓜塞给叶荣秋:“强子哥新配的炸药。你给开的配方,那原料不好弄,俺们弄不到啥东西,最好弄的就是沙子、石子儿。不过强子哥把石子儿的粒径给改了,新的炸弹比从前厉害多了!”

黑狗好奇地从叶荣秋手里接过那个铁西瓜颠了颠。叶荣秋吓得连忙从他手里把铁西瓜抢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捧着,凑到黑狗耳边小声说:“莫要乱碰,他们弄出来的东西,危险的很。”

黑狗说:“那你还揣着。”

叶荣秋为难地说:“他一走我就去把这东西丢了。”

顾修戈问张小苗:“你就为这事来的?”

张小苗忙说:“不是!还有哩!”他从包里掏出一支陶瓶装的酒,居然还没碎,他笑的一脸讨好地双手递给顾修戈,“村里的老百姓说当兵的辛苦了,凑了点东西,让咱给送过来。这是他们自己酿的酒,我就装了一瓶,剩下的其他人背着。还有腊肠、咸菜,在他们几个身上,可惜他们没能跑过来。”

顾修戈冷笑道:“替我谢谢老百姓。好意我心领了,你呢,收拾收拾赶紧滚蛋,我说过,你和你那帮兄弟不准再来了。你再擅闯军事重地,不等鬼子炮弹炸死你,老子先一枪毙了你!”

这些天下来士兵们都和张小苗混熟了。张小苗相貌清秀,性格却是个没皮没脸的二傻子,大家都喜欢跟他开玩笑。黑狗笑着替他解围:“就你这一瓶酒,给咱上千号弟兄,一人一滴都不够啊。”

张小苗忙道:“是不够。不过我带过来也不容易,那就给顾团长吧,顾团长带兵辛苦了,顾团长代表全部国军兄弟接受咱老百姓的好意。”说着就把酒往顾修戈手里塞。

顾修戈乐了:“我说你,脸皮够厚的嘿。”

张小苗仿佛听了夸奖似的,摸着后脑不好意思地笑。

顾修戈手里张小苗送来的酒,也没立刻把张小苗赶走。鬼子的炮弹现在就在外面等着呢,怎么也得等着月黑风高的时候,让张小苗偷偷摸摸地溜回去。

顾修戈把张小苗送来的酒喝了。他原先在东北当胡子的时候,酒肉不离手,后来当了兵,部队里不许饮酒,他就很少喝了。如今张小苗送来的酒勾起了他的馋虫,吃完晚饭,他就堂而皇之地喝了点小酒。

天黑之后,顾修戈亲自带人送张小苗离开。

张小苗不想走,磨磨蹭蹭拖延时间。他问顾修戈:“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进攻?”

“进攻?”顾修戈斜睨了他一眼。

张小苗一脸认真:“难道你们就只打算守着这几座碉堡吗?什么时候主动出击,把鬼子打回去?”

顾修戈笑了:“上头给我的命令只让我守。要我主动出击,我手里的装备可不够。”

张小苗很震惊:“难道你不打算打回去?那什么时候,能把被鬼子占了的地方给抢回来。”

顾修戈一副懒得跟他说的样子。

张小苗哪里肯依,纠缠起来:“那我要是没把钥匙给你们抢回来,你们怎么办?守着这乌龟壳不动弹怎么行?咱兄弟几个都等着团长你说打,咱就帮着你一起打!把小鬼子打回去!”

顾修戈喝了酒,也是气热,被他缠不过,冷笑道:“换了别人在这,这仗就没法打。既然是老子在这,我还真有打回去的打算。”他直了直远处日军驻扎之地边上的一个山头,道:“瞧见那山头没有?”

张小苗连连点头。

顾修戈说:“你团座爷爷我等着呢。等机会合适,我就带着人先把那座山头给抢下来。最近这风吹的都是东南风,那山正巧倾向西北,下面就是日军大营。机会一到,我弄些煤炭、汽油、稻草,扎一堆篓子,点燃了从山上往下滚,就能把日军大营给烧了,烧了他们的粮草和弹药,他们不退也得退。”

张小苗一听兴奋起来:“团长,你打算什么时候打?”

顾修戈确实有打的打算,他刚说的也只是一个尚未规划完全的想法。可他现在不能打硬仗,只能打巧仗,用来吸引上峰的注意,以博取做战将的机会。这些东西他跟张小苗说不清楚,不耐烦地挥手:“轮不到你们搅合。等我计划好了,早晚得打回去!我要带着弟兄们,打回东北去!”

第七十七章

顾修戈回来睡了一觉,酒劲过后,想起昨晚自己跟张小苗说的话,顿时觉得懊恼不已:他所说的,是一个粗略的不成形的计划,因为他自己最近一直在想该怎么反击的事情,且不说计划还没有定下,就是定下了也不能够对张小苗说,就连他自己的手下,这种事情也应该保密。结果他一喝多了酒,竟然泄露了军机。

顾修戈的作战计划并没有立刻实施,因为他有诸多需要考虑的因素。张小苗后来又偷偷溜来了几次,他的运气倒是着实不错,没有一回让日军炸到过,但他每次回去却都带着伤——让顾修戈给揍的。

不过两三次过后,顾修戈不再揍他了。因此张小苗来不光是来添乱的了,他还带来了一些消息。这些民兵们胆大不怕死,四处乱窜,消息倒也四通八达,他告诉顾修戈日军后方最近又有什么动作,日本鬼子侵入了哪个村庄杀烧抢掠,哪里的老百姓自己组织了抗击的队伍等等。

张小苗一来就总是跟着顾修戈东看西看,在部队里乱跑乱窜。几次之后,刘文找到了顾修戈,忧心地说:“那几个老百姓总来军营里,这不太好吧。毕竟是军事重地……”

顾修戈说:“我也不想让那几个兔崽子来啊。”张小苗老老实实的倒还好,偏偏一个看不住,他就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正巧张小苗跑了过来,顾修戈见了他,笑嘻嘻地一脚对着他的肚子踹了过去:“你又跑哪里去了?我不是警告过你不准乱跑吗?”

张小苗被他踹倒在地,捂着肚子小声嘟囔道:“你就不能踹轻点?”

顾修戈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就欠收拾。”

张小苗这人记吃不记打,转眼又笑嘻嘻地跑到顾修戈身边坐下:“团座,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打鬼子?”

张小苗每次来都会问这个问题:顾团长,你们什么时候去打鬼子。

顾修戈头疼得很。张小苗不提这个就算了,一提他就想起自己酒后失言的事情,生自己的气,又不能跟自己过不去,只好迁怒张小苗。他固然想打,可是他还要考虑很多因素,不是说打就能打,他们能不能抢下那座山头,用多少兵力,如何减小伤亡,而且不能丢失自己的阵地等等……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团长,如果他真的想打,还必须取得上峰的同意,得到附近友军的支持才行。可是上峰对他的提议兴趣缺缺,无意冒这个风险。

张小苗不停地催:“顾团长,你再不打过去,风向就该变了。再不打过去,鬼子可要打过来了!”

顾修戈被他吵的心烦意乱,一脚把他踢开:“滚,从哪来的滚哪去。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军营!是你来瞎混的地方吗?我警告你,不准再来了,下次就是鬼子把你给炸死了,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张小苗被他踹倒在地,捂着屁股爬起来,不识相地问道:“那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打?”

顾修戈是真的被他激怒了,眼睛一瞪,嚷嚷道:“黑狗!田强!把这家伙给我丢出去!谁他妈再把他放进来,按军纪处理!”

黑狗和田强看顾修戈是真的生气了,只好犹犹豫豫地上前架起张小苗往外走。张小苗固执地挣扎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自己走。”

黑狗和田强回头看顾修戈。其实他们也想打回去,能把鬼子打退。

顾修戈沉着脸,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停下。

黑狗和田强拉着张小苗继续往外走,张小苗不服气地嚷嚷道:“你到底打不打?你不打,我自己去打!”

顾修戈乐了:“你去打?你拿什么去打?”

张小苗气哼哼地说:“反正我能打,我不怕死!”

黑狗和田强见他还在火上浇油,于是赶紧把他拉出去了。出了碉堡,走在交通壕里,张小苗还在问:“黑狗哥,田强哥,你们团长到底打不打?”

黑狗跟田强对视了一眼,都很无奈。黑狗说:“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张小苗反问他:“有多难?”

黑狗只是说:“你不懂。”

张小苗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黑狗小声道:“你别再来招团长生气了,没人比他更想打过去。”

其实这时候,黑狗他们心里也在期待着一场反击之战。他们每天躲在碉堡里,不光是炸不开碉堡的日本鬼子着急,他们自己心里也憋屈,哪个当兵的喜欢只守不攻呢?尤其是那些丢了家园的,都恨不得早些打回去,谁也不想做缩头乌龟。但他们都是老兵了,不用顾修戈说,他们也知道这仗不是那么好打的。

顾修戈总是对张小苗发火的原因,除了张小苗自己不知道,阵地里其他人都知道。张小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打仗在他嘴巴里是那么的简单,简直是轻而易举,就好像只要顾修戈点点头,全军立刻就能倾巢出动,把日本鬼子打得落花流水。事实上,这些民兵不光说话的时候是这样,他们做事也是这样,他们打游击,战略上几乎没什么要求,打几个据点算几个,丢掉性命就跟扔几个窝窝一样轻描淡写。

顾修戈不能跟他们一样。国军的整个军团,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得听上峰的,即使上峰是个混球。而现在张小苗口口声声的质问,却显得这件事仿佛是顾修戈本人消极怠工,是他怕死不敢打鬼子,顾修戈又怎么会不生气?

张小苗并没有走,他在交通壕里蹲了一会儿,顾修戈和刘文出来了。顾修戈斜睨着他,道:“你咋还不滚呢?”

张小苗摸着肚子砸吧嘴:“肚子饿了,有吃的没?”

顾修戈笑了,走上前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脸皮咋这么厚?知道鲜廉寡耻四个字怎么写不?”

张小苗摸着被他拍过的脑门嘿嘿直笑。

于是顾修戈把张小苗留下和队伍们一起吃了晚饭,天黑的时候才把他赶了出去,如往常一样叮嘱道:“不准再来了!”

张小苗不耐烦地甩甩手:“嗨,知道了知道了,每次都这么说,你烦不烦哪?”

顾修戈眼睛一瞪,上去就是一脚踹在张小苗的屁股上。张小苗不在意的拍拍屁股上的脚印,对他做了个鬼脸,在夜色的掩印下摸了出去。他跑出没两步,又回头向顾修戈确认道:“你不去打,我可真去打了啊?”

顾修戈嗤笑:“有本事你就去打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张小苗对他吐了吐舌头,就走了。顾修戈带着刘文往回走,刘文走到顾修戈身边,不无担心地说:“团座,以后不要再让他来了。”

顾修戈不甚在意地重复道:“是啊,我都跟他说了,不准他再来了。”

刘文看了看他的脸色,语气又加重了一些:“不能再让他来了。”

顾修戈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敷衍地点了点头,变回碉堡去了。

刘文是真的感到担心和不安。即便顾修戈对张小苗非打即骂,可是他也看得出,顾修戈很喜欢张小苗,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的某些特质强烈地吸引着他的团长。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假若他的团长和张小苗那些人走得太近,他总觉得他的团长一定会发生改变,他看得出,他的团长的内心其实正在水深火热地挣扎着,期待着一场变革。可他不希望顾修戈会有所改变。

隔了一天张小苗又来了一次,但是他没能进营地,任他怎么死缠烂打,守卫的士兵坚定地把他轰了出去。

日子一天一天过,顾修戈和日军就这么僵持着。张小苗虽然不再来了,但是经常有人替他问顾修戈:“团座,咱什么时候打过去?”

然而顾修戈一直得不到允许反击的命令,守,无论过多少天,都还是守。

这天到了吃饭的时间,顾修戈还蹲在望远镜前看着日军那边的情况。日军刚刚打完一轮炮火,如今也歇了,从那里袅袅的炊烟可以看出,他们也正在起灶做饭。刘文走过来拍了拍顾修戈的肩:“团座,你去吃吧。”

顾修戈说:“你帮我拿过来,我就在这吃。”

于是刘文出去帮他打了一份饭回来。

顾修戈一边吃饭一边从望远镜往对面看,刘文苦笑道:“看什么,他们不会打过来的。”

顾修戈一屁股坐到地上,若有所思地说:“那我们打过去,咋样?”

刘文吃惊地看着他:“团座?可是上面……”

顾修戈笑了笑,说:“违抗军令,老子又不是第一次。你想打吗?”

刘文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团长有必胜的把握……打。”

顾修戈叹了口气,低声道:“没有。可是再不打,风向都变了。”

刘文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轻声说道:“团座,不管怎么样我都跟着你。我跟着你从东边一直打到西边。可是仗打的多了,我就觉得,能打的仗越少越好,至少每场仗都应该是有意义的。”

顾修戈轻声重复:“有意义的仗。”

刘文点点头:“有意义的仗。”战争会死人,可是死多少人,取得什么样的成就,这一点,是做长官的人必须要权衡的。

顾修戈又从望远镜往对面看了一眼,喃喃道:“能把鬼子打回去,就是有意义的。”

当天晚上,士兵们都缩在碉堡里睡了,黑狗则在战壕里巡逻守夜。黑狗蹲在望远镜前看着战场对面的营地,那里和平常一样安静,想必日军也都已歇下了。这又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黑狗在黑暗中摸到身边的人,那人摸索着反握住了他的手。

黑狗蹲回战壕里,摩挲着叶荣秋的手,喃喃道:“阿白。”

叶荣秋低低应了一声。黑狗回头又望对面看了一眼,趁着四周无人,凑上前亲了亲叶荣秋的嘴唇。这样无人的黑暗的夜晚,是他们难得可以亲近的时光。可即便如此,叶荣秋还是有些紧张,短暂的亲吻后就躲开了,回头四处张望,生怕被别人看见。

黑狗抱着他的□□靠到战壕壁上,远远望着对面的阵地,悠悠叹气道:“浮生偷得半日闲。我浮生偷得半个吻,不容易噻。”

叶荣秋哭笑不得。黑狗也不过是说句玩笑话罢了,他现在正在守夜,不会玩忽职守,即便给他一间椒房大床他也不会睡的。他们都知道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事,重要的事情就是做好他们能够做的,守住身后的山河的安宁,才能换来往后漫长的相守的岁月。

叶荣秋捡起放在地上的□□说:“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黑狗拍拍他的屁股:“去吧。”

叶荣秋懊恼地拍开他的手,见黑狗脸上挂着占了小便宜后得意的笑容,也忍不住跟着嘴角上扬,摸索着往战壕另一边巡逻去了。

黑狗架起抢,一如往常地盯着周围,随时准备在有突然情况时立刻警告其它正在休息的同僚们。然而这一夜却如同往常一般安静,看起来什么都不会发生。

突然,黑狗注意到在日军军营东南面的山头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天很黑,他看不清楚,那只是一晃眼而过的事情,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又盯着那山头看了一会儿,发现那里好像有不寻常的动静。

黑狗连忙架起望远镜看向那座山头,影影绰绰地看见树丛之间似乎有黑影在晃动。黑狗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以为是日本人上了山,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立刻放下望远镜跑回了碉堡中。

顾修戈已经睡了,黑狗跑到他身边,把他晃了起来:“团座,团座,快醒醒。”

顾修戈睡的不沉,黑狗一晃他他就醒了,短短几秒钟的缓冲就已变得精神奕奕:“咋了,出啥事了?”

黑狗说:“鬼子上山了!”

顾修戈一下跳了起来:“上山?哪里的山?”说着就往架军事望远镜的地方走。黑狗把望远镜调到那座山头上,顾修戈凑过去看,只见山上一片静谧,什么也没有。他心里正奇怪,突然只听砰砰砰一串机枪声响起,打破了宁静的黑夜。枪声远远地传来,透过厚厚的碉堡壁,传进顾修戈耳中,已经轻的仿佛拧开一个瓶盖的声音,顾修戈却好像炸弹就在自己耳边爆炸一般,猛地哆嗦了一下。

两秒钟之后,顾修戈的声音顺着传声筒传到了各个碉堡中:“紧急情况!各班就位!准备作战!”

第七十八章

在僵持了近月后,激烈的交火终于又一次开始了。然而这一次,交战的中心并不是顾修戈他们,而是在对面的山头上。

所有的士兵们在深夜中被唤醒,紧张地拿起自己的武器准备迎战,远处激烈的枪战声让他们感觉紧张又茫然——战火的中心竟然不是他们!

田强端着他的机枪等了一阵,什么也没等着,纳闷地从瞄准镜里扫着对面的山头:“啥情况这是?小鬼子自己打起来了?”

皮胡幸灾乐祸道:“窝里反?好极喽!”

黑狗始终拿着望远镜扫着对面的情况,半晌才说:“好像不是。”

从枪声响起的时候开始,对面的山上开始起火了。士兵们从自己的望远镜和瞄准镜里看见山上有人点着了油桶往山下推,但是还没有推下山那油桶便被日本人的子弹打爆了,打裂的油桶剧烈的爆炸,四周的人被热浪冲开,再也爬不起来。

但是立刻又有人点燃了油桶往山下推,日军疯狂的扫射试图阻拦,但是没能拦住,油桶滚进日军的阵地里爆炸,炸翻了不少人。

和对面的热闹的山头相对应的,碉堡群中非常安静,每个人都丈二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不知这是哪里来的天降神兵在与日军交战,唯有顾修戈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再清楚不过,这是他设想的进攻计划,为了这个进攻计划,他和刘文郭武等人吵了又吵,改了又改,却始终因为不能得到上级的准许而定不下来。如今刘文和郭武就在他的左右手,除了他们之外,他还曾因一时酒后失言告诉过另一个人——张小苗。

刘文放下望远镜,犹犹豫豫地看着顾修戈:“团座,好像是……是红色武装。”

顾修戈紧紧咬着牙关,几秒之后才问道:“大概有多少人?”

刘文把望远镜递给他:“人不少,至少……不止那几个人。”

顾修戈的拳头又捏的更紧了一点。毫无疑问,他被欺骗了。或者不该说是欺骗,而是背叛?张小苗他们并不是单纯的民兵,现在在对面山上的,是真真正正的红色武装,是正规的军队!顾修戈的情绪非常复杂,在复杂之中尤为突显的是愤怒,无法遏制的愤怒,这种愤怒之中也有着一种名为迁怒的成分,因为他生的并不只是那些人的气!

他在气他自己!

那边的交战非常激烈,爆炸声不断响起,点燃的油桶只有少数滚进了日军的大营,更多在半路就爆炸了,甚至有些还未点燃就被日军射爆,炸伤了他们自己。这是在顾修戈脑海中演绎过千百遍的战争,他知道这样打的难度有多大,这是一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甚至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可现在他脑海中模拟过的战争变成了现实,山的对面的人把这场惨烈的战争在他面前演绎了。

因为顾修戈始终没有下令,所以其他人就这样屏息看着,茫然的情绪笼罩着整个碉堡群。有人发出了啧啧的声响,不知是不耐烦,又或者是羡慕。

黑狗挪到了顾修戈身边,打断了他的愤怒:“团座……我们要不要给他们炮火支援?”

顾修戈看起来很疲惫,背靠着碉堡的墙壁,过了一会儿才低沉地说道:“打半个基数吧。”然后他又恢复了精神,对着传声筒大声下命令道:“给他们支援!打半个基数!”

轰!轰!轰!西边的军营终于在炮火声中也终于参与到了这一场战事之中!

这是一场恶战,从凌晨开始,直到天边出现曙光之时才终于停止。红色武装试图用点燃的油桶顺着风向烧毁日军的大营,日军的军营的确起火了,但是火烧的程度并没有他们预想中的强烈,十几分钟后火就被扑灭了,军营只烧毁了一小部分,日军的防范比他们想得更强,而他们自己的折损也比预想中的更多。

这是一场非常惨烈而又残酷的战斗!

交火结束以后,剩下的红色武装匆匆忙忙从山上撤走,幸存者只有极少数,日军紧追不舍,顾修戈命令军队给那几个幸存者以炮火掩护,这才让剩下的那一拨人安然退走。

两天以后,张小苗又来了。顾修戈看见张小苗,怔了足有几秒的时间,然后哟呵一声笑了起来:“命够大的啊。”

张小苗还没开口,表情立刻就变得极为惊讶——顾修戈拔出了腰间的配枪,指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顾修戈面无表情地说:“你是赤匪。”

张小苗的表情有些迟疑,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道:“一开始不是,后来我们才加入他们的。”他顿了顿,问顾修戈:“你讨厌他们?”

顾修戈嗤笑了一声:“老子当年在东北的时候,就是土匪出身,我参军只为了打鬼子,你说我讨厌不讨厌?”

张小苗茫然地看着他持枪的手:“那你……”

顾修戈的枪往他脑袋上顶了顶,张小苗被迫弯下腰去。顾修戈说:“但我最讨厌别人骗我。”

张小苗嗫嚅着说:“我……我没想骗你,我……就是,就是想把鬼子打回去。”

顾修戈冷笑道:“结果呢?”

张小苗试探地对他笑了笑,小心翼翼地说:“团座,你的打法,不是很好,鬼子对东南边的山头把守挺严的,本来我们首长说能挖条地道直接钻到山脚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最好,可是没时间了,我们只好声东击西的偷袭,还是上山了,可惜鬼子太警觉……”

“哈?”顾修戈说:“那是我没给你们出个好计划啊,那全怪我,下次我给你做个周密部署让你去打怎么样?”

张小苗一脸认真地瞧着他:“好啊。”

顾修戈用枪托狠狠砸了他一下,张小苗吃痛,抱着头蹲了下去。顾修戈又把枪顶到他的后脑上,张小苗听见顾修戈上弹的声音,吓得跌坐在地上。他看清顾修戈的表情,这位国军的团长是真的生气了,并不是在跟他开玩笑,他毫不怀疑,过一会儿顾修戈就会真的扣下扳机。但他还是继续拔了一根老虎须:“你……是不是嫉妒我们?我们打了你想打的仗。可那是因为你一直不肯打……”

顾修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枪稍稍从张小苗脑袋上挪开了一些,道:“滚!别再让我看到你!”

张小苗咽了口唾沫,还想再说什么,可是看见顾修戈冷漠的双眼,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灰溜溜地离开了军营。

顾修戈一言不发地回到碉堡中,等到了吃饭的时间,一拨人先去吃饭,剩下一拨人留在前方的碉堡中驻守,但顾修戈却让和他同一个碉堡中的人都先去吃饭,他留下驻守。士兵们从团长的脸上就能看出他有心事,需要一个人冷静一下,因此便都离开了。

刘文离开了几分钟后,拿着替顾修戈打的饭回来了。

顾修戈看了一眼,说:“先放着吧,我等会儿再吃。”

刘文在他身边坐下:“团座,你是不是想,如果那场仗是我们打的就好了?”

顾修戈不置可否。

刘文轻轻叹了口气,道:“他们的结果,让我更加觉得,不觉得那是一场有意义的仗,不该打。”

顾修戈摇了摇头,坐到望远镜旁,盯着对面的阵营发起呆来。

在后方的碉堡中吃饭的士兵们也很沉默,自从那天凌晨的战事发生之后,军营里的气氛就比往常沉闷了不少,每个人心里都有心事。不知道谁先提起了红色武装,田强不高兴地嚷嚷道:“别提那些赤匪!整啥玩意儿!他们瞎凑什么热闹,本来就该是我们打的!”

李一旺冷哼道:“就是。让我们打,就不会打成这样。”

邵华小声说:“好歹也一样是打鬼子嘛。”

皮胡什么也没说,他看了眼黑狗和叶荣秋,只见他们两个都自顾自低着头吃东西,也不发表任何意见。

吃完饭,黑狗和叶荣秋就从交通壕往回走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叶荣秋终于说道:“还好他们打了。”

“嗯?”黑狗看了他一眼。

叶荣秋犹犹豫豫地问他:“如果他们没打,你觉得那场仗我们该去打吗?”

黑狗缓慢地摇了摇头:“其实我本来也希望能打回去,可是看到他们打成那样,我又觉得,团座不带我们去打是对的。”

叶荣秋见他同意,松了口气,说:“要是他们不打,我也没想到那仗那么难打,我都不晓得,那应该算是胜仗还是败仗。他们死了那么多人,打得那么惨,日军就被烧了几个营,值得吗?”

黑狗目光深沉地看着他,然后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那一场仗真的让他觉得震撼,虽然他这几个月来已经打了不少仗,有败仗也有胜仗,但大多时候是被敌人的刺刀架到脖子上于是不得不反击,就目前战争的形势来看,想要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的机会是很少的。因此在此之前,他曾迫切地希望顾修戈能带领他们再有一次反击之战,漂漂亮亮地把日本人打回去。

然而红军的下场却让他想起了死去的马霖。

在碉堡中躲了一个月,他几乎快要忘记了,战争的本质是多么的凶残。大多时候,战争是以命换命,区别在于换得多或者换的少,可是战友和敌人的价值又怎么能等同?即使一个战友能换一百个敌人,也没有人愿意去换,更何况,现实往往是相反的。黑狗不怕死,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家园和同胞,他拿起武器就是为了保护,可是当他亲眼看着一个个同胞被炸的粉碎,他无法克制地陷入了恐慌

叶荣秋见黑狗出神不语,担心地拉了拉他的手:“阿黑?”

黑狗看了叶荣秋一眼,紧紧地将他搂进了自己的怀里。用力之大,恨不得将叶荣秋镶进自己的身体里。

叶荣秋被勒痛了,但却没有挣扎。那种不安的感觉,他甚至比黑狗更甚。

也不管周围是否还有人路过,黑狗低下头,把自己的脸埋进叶荣秋的项间。他很少像这样流露出自己的软弱。

假若在战场上死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叶荣秋呢?即使赔上一个叶荣秋能够打退一整支日本军团,可那又怎样?他扪心自问,即便有这种交易,他也不愿意去做!更何况,很有可能赔上的是叶荣秋、皮胡、田强等等所有战友的性命,却只能剿杀几个侵犯中华的日寇。这样的仗该不该打?不该!可是不能不打!

作为被侵略者,放弃抵抗的结果只能是被抹杀!

那天以后,张小苗就真的再也没来过了。顾修戈派出特务出去打探日军和红军的消息,特务回来告诉他,红军们依旧不断地在给日军添乱,但都是些挠痒的动作,在附近他们并没有什么能成气候的队伍。有的时候他们打赢了,给日军添了一些小麻烦,有的时候他们打输了,被日军抓走或者当场杀了。输多赢少。这简直已经是中国军队在遭遇日寇时必然发生的事了。

平静并没能够维持多久。

数日之后,一直沉静相持的日军突然对碉堡群发起了全面的总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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