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支开康熙和太子,留下一封遗言暂且封存,满宫上下皆心照不宣,只是未曾表现出来。
而从那一日开始,太皇太后的病情骤然转下,及至进入十二月,太医数次诊断其病情危急,一日里大部分时间处于昏迷之中。
她身体和精神上皆饱受折磨,然病容虽憔悴痛苦,她醒来面对孙子曾孙们之时,仍然明朗达观,并且直到生命的最后,依然为众人留有这样的一个印象。
十二月二十五日,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最后看了一眼她最在意的人们,又强调了一遍“卑不动尊”之后,于慈宁宫中溘然长逝。
也只有这一刻,太皇太后望向康熙、太子和苏麻喇姑的眼神中方才充满了不舍,教人意识到,她仍然留恋这人世间……
容歆跪在地上搀扶着苏麻喇姑,脑中不自觉地闪过太皇太后生前的画面,最后定格在了她留下遗言的那一日。
太皇太后紧紧攥着她的手,嘱咐道:“天家无情亦可有情,爱新觉罗家,父子兄弟如何,皆在皇上和太子一念之间,容歆,太子是个好孩子,宽慰太子,莫要教太子走偏了路……”
“太皇太后……呜……”
耳边听着众人悲戚地哭声,容歆突然感觉到怀中一重,立即回过神来,面上悲痛,声音中不掩担忧道:“嬷嬷?您可还好?”
苏麻喇姑根本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靠在容歆身上,泣不成声。
容歆眼见着她似是有昏阙之状,连忙在她胸口抚着,轻声在她耳边叫道:“嬷嬷,嬷嬷……”
苏麻喇姑完全不回应容歆,只一味地压抑而无声地痛哭。
她也已经七十多岁,大悲至此,身体恐怕承受不住,遂等太皇太后整理遗容,众人暂且退避时,容歆便向康熙禀报。
康熙视苏麻喇姑为额涅,自是担忧其身体,便命容歆去照看苏麻喇姑。
容歆答应得极爽快,她如今其实不是特别愿意面对这样生死离别的现实,去照看苏麻喇姑正合了她的心意。
然而容歆和小宫女准备扶着她离开时,苏麻喇姑忽然惊醒一般,推开容歆的手,踉踉跄跄的走到太皇太后床榻前。
“额涅。”康熙担心地走近她,太子等人亦目露担忧。
苏麻喇姑扶着床榻站稳,强忍悲痛道:“奴才最后一次为太皇太后更衣……”
容歆不忍地闭了闭眼,忆及讷敏去时她的心情,苏麻喇姑此时的悲痛恐怕有过之而不及,便对康熙道:“皇上且当心,奴才们在这儿照看着嬷嬷。”
康熙勉力安抚了苏麻喇姑几句,随即对容歆道:“照看好。”
“是。”
康熙与众妃嫔皇子女们皆离开寝殿,偌大的寝殿便是点着火也冷寂起来。
苏麻喇姑年迈,根本无法一个人为太皇太后更衣,容歆和宫女便一同上前帮忙,整个过程,只有宫女低低啜泣的声音。
“太皇太后,奴才为您梳头。”苏麻喇姑拿着梳子,颤抖地、缓慢地为太皇太后一下一下理顺花白的头发。
容歆跪在床榻边,手中捧着装有头饰的托盘,这是早早便为此刻准备好的。
“奴才几岁便到您身边,一晃已是六十余年……”
六十几年,名义主仆实则姐妹一般的两个人,日日相伴的时间甚至超过这个年代许多人的寿命。
这种情分很难用艰难的三言两语说清,因为对方已融入到了彼此骨血之中。
苏麻喇姑为太皇太后挽起发髻,因为手抖,总有几根头发不受控制地脱离掌控,她便耐心地抹平,直到发髻再无一丝瑕疵。
最后一支钗,苏麻喇姑攥在手心,埋首呜咽:“格格,奴才心里空了,您怎地不带我一并走?”
容歆感同身受,一滴泪缓缓滑落。
良久,容歆轻轻擦掉眼泪,左手揽着苏麻喇姑的肩,右手则是扶着她的手缓缓抬起,将钗慢慢插到太皇太后发间,“嬷嬷,皇上他们还在外头等着,咱们莫要耽搁太皇太后的丧仪。”
遗容整理好,便要请太皇太后入梓宫,苏麻喇姑眼见太皇太后安详地躺在其中,越加悲泣,终于昏阙了过去。
容歆的身份,太皇太后的丧仪并不需要她,遂康熙休朝,诸皇子们与后宫嫔妃守灵,容歆便专心地照看着苏麻喇姑。
太皇太后是苏麻喇姑心中的信念所在,太皇太后病逝,苏麻喇姑的信念便崩塌,悲伤过度,整个人生无所恋、失魂落魄地病倒在床。
太医一直在尽心为她医治,容歆也衣不解带地照顾她,然苏麻喇姑不愿吃药,她又有心病不得解,自是无法好转。
满洲有旧制,年内丧事不可逾年,而太皇太后于腊月二十五薨逝,按例应当在除夕前移往宫外。
康熙未允,坚持在在慈宁宫中为太皇太后停灵,直到头七过后,方才来探望苏麻喇姑。
“额涅,朕见您如此,心中属实难安。”康熙握着苏麻喇姑苍老的手,眼中极痛楚。
苏麻喇姑这几日食不下咽,声音十分无力道:“皇上,奴才总惦念着,太皇太后独自一人去往生路,恐会孤单……”
康熙为她落下帝王的眼泪,泣道:“额涅,您忍心教朕再受亲人死别之苦吗?”
苏麻喇姑闻言,反握住皇上的手,垂泪不止。
容歆没有在屋内打扰二人,所以直到康熙出来时见到他的眼睛,才猜测两人又哭了一场。
她刚跟康熙结了“毕生大仇”,仇恨值如果用确切的数字表明,千分之九百九十七不能再少。
可是此时太皇太后去世,苏麻喇姑又卧病在床,整日里沉溺于太皇太后去世的无尽悲伤之中,仇怨只能暂时搁置在一边。
康熙也没甚心情想抄书那样的小事,只问容歆:“苏麻若是长此以往,必定伤身体损寿命,你可有办法教她宽心?”
容歆摇头,答道:“奴才若是有法子,定然早早便劝解了。”
人说时间是治愈一切伤痛的良药,时日久了,总会慢慢走出来。可苏麻喇姑的问题便是,她年纪太大,身体承受不住如此糟蹋。
“奴才以为,将注意转移一二,兴许有用。”
康熙若有所思。
两日后,四岁的十二阿哥胤祹出现在苏麻喇姑屋中。他许是刚哭过,打着小小的嗝,整个人一抽一抽地。
十二阿哥胤祹,生母是与德妃乌雅氏同一日小选进宫的万流哈氏,然乌雅氏已是德妃,她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贵人而已。
康熙在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胤祥之间,最终选定了年龄稍长的十二阿哥,送至苏麻喇姑膝下,由她抚养长大。
容歆扶着苏麻喇姑起身,两大一小面面相觑,小的那个瘪嘴又要哭,苏麻喇姑连忙伸手又收回,对容歆道:“你快哄一哄十二阿哥,我生着病不方便。”
“皇上命您抚养,我实在不便插手。”容歆意会了康熙的用意,站在床榻边并不应承。
而苏麻喇姑左右为难之下,到底还是抱住了十二阿哥,和蔼可亲地哄了好一会儿,肉眼可见地精气神儿便起来了。
容歆让人准备膳食,照顾着苏麻喇姑和十二阿哥用了,这才命人报给康熙。
两顿饭下肚,苏麻喇姑有了些力气,却对容歆道:“扶我起来,我有事拜见皇上。”
容歆哪能让她折腾,便去请了康熙。
而苏麻喇姑见皇上亲自过来,只得教容歆看顾十二阿哥,她则是有话对皇上说。
这次容歆再不能推辞不抱十二阿哥,便十分痛快地应了一声,抱着十二阿哥径直出了屋子。
“额涅,您身体尚未痊愈,有事叫容歆禀报一声便是,何必折腾?”
“皇上。”苏麻喇姑强撑着行了一礼,感激道,“您善待奴才,奴才感怀在心,然抚养十二阿哥之事,不合规矩。”
嫔位以上的后妃才有资格抚养皇子,苏麻喇姑实际只是一个奴才,自是没有资格的。
可是康熙不许她妄自菲薄,极认可道:“朕幼时由您启蒙,受您教诲,您的学识和德行,足以抚养皇子。”
苏麻喇姑又推辞了几句,见康熙并不欲收回成命,便又改口道:“奴才确无教导皇子的资格。皇上宽仁,可否另与奴才一个恩典?”
康熙立即道:“额涅,您直言便是。”
“奴才想求皇上应允奴才与容歆一同去东陵,奴才想为太皇太后守陵。”
太皇太后的陵寝还未定下,论制,应是葬于太宗文皇帝的昭陵,可太皇太后临终前有遗言,希望葬在东陵,陵寝挨着顺治帝和康熙的陵寝。
康熙若是应允,便是明确表示,太皇太后将葬于东陵;另一点,苏麻喇姑年迈,康熙也不忍其在陵园清苦守陵。
他一时无法做下决定,便道:“额涅,此事还需考量,过些时日再说罢。”
苏麻喇姑沉默稍许,点点头,叹道:“皇上,太皇太后一生皆为爱新觉罗家奉献,临终前只留下寥寥数语……”
康熙心中一痛,忆及皇玛嬷临终前的模样,良久,颔首应允道:“额涅若执意,朕便不再阻拦,只务必要照顾好自身。”
苏麻喇姑眼中闪过泪光,应道:“奴才遵命。”
康熙无奈地摇了摇头,顿了顿,又道:“至于十二阿哥,君无戏言,便是您要去东陵,依然由您亲自抚养。”
苏麻喇姑推无可推,只得应下。
而容歆此时正抱着十二阿哥读书认字,并不知道只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出宫的变数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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