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这些人,在这么一间陋室里,别别扭扭的又挤了一天。
厉紫廷虽然一开口就能把万家凰气个倒仰,但他除了言语可恨之外,倒是再无其它的毛病。喝了一碗稀粥又睡了一觉之后,他的热度降了许多,伤口也没有进一步的恶化。出门方便的时候,他下炕扶着二顺往外走,炕上的万家凰目光如炬,盯着他看:“步子迈小一点,仔细又抻了伤口!”
他头也不回的答应了一声,步伐果然就秀气了,倒是真听话。
如此又过了一夜,天刚一亮,万家凰就拢拢头发下了炕,走到厉紫廷跟前看了看,见他还睡着,便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
旁边的张顺也醒了,这时就趴着抬了头看她:“大小姐,咱们今天走吗?”
她收回了手:“走。你去买票,多买一张。他要是愿意跟着咱们,就带他一个。”
张顺轻手轻脚的下了炕,揉着眼睛出了去。万家凰坐在窗旁,倒了杯冷茶慢慢的喝,同时就觉得自己蓬头垢面,已经脏得臭气熏天。这几天在旅馆里,她是洗也洗不得、涮也涮不得,头发一直没沾过香皂和水,早上也只能是擦一把脸。这样的日子她可扛不住,况且此地战火连绵,所以还是走为上策。
至于厉紫廷的宏图霸业,她则是毫无兴趣。他乐意留下来继续和毕声威逐鹿中原——真要是中原倒还好了,其实也就只有几座县城——那他就留;他想跟着他们到北京去养伤,那他就走。
一杯冷茶喝完,客房里有了响动,是翠屏和二顺接连醒了,厉紫廷也坐了起来,扭头望向万家凰,他抬手摸了摸铁青的下巴,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
万家凰坐着没动,直接开了口:“你退烧了,我们也该走了。我刚让张顺去了火车站,给你也买一张票。”
他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显出了几分为难:“万小姐,你的这份情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现在还不能和你一起回家,我得先回我的司令部去,否则队伍里群龙无首,怕出大事。你和万先生先走一步,等我这边全安顿好了,再去北京见你,如何?”
万家凰听了这一番话,只觉胸中一堵,但大清早的就对他翻脸,也不合适,只得忍气说道:“厉先生误会了,我是怕厉先生伤势太重,行动不便,一个人留在这里无依无靠,所以才要多买一张火车票,想的是万一厉先生实在支撑不住,那就跟着我们一起回北京,也能有个安全的地方养伤,并不是我离不得厉先生。厉先生若是不与我们同行,那我们就此别过,厉先生将来也不必再去北京,因我与厉先生性情不和,见了面也未必愉快。”
厉紫廷端详着她的脸:“我又说错话了?”
万家凰还未回答,张顺回来了。
进门的张顺脸色苍白,手里捏着一张纸,进门之后,他先把房门关了上,然后才转向万家凰说道:“大小姐,坏了!”
他把手里那张纸递向了她:“您和老爷上通缉令了!通缉令就贴在火车站外,昨天还没有呢,我眼看着大兵刚贴上的。”
万家凰接过那张纸,见上面印着一男一女两幅画像,印得模模糊糊,模样和他们父女倒也有三四分像。人像下面是几行大字,写着他们的罪状,罪名就是通敌杀人。
厉紫廷下了炕挪过来,也要看一看这通缉令。张顺又道:“我没敢进火车站去买票,火车站那儿设了关卡,出来进去的人,都得受检查。大小姐,这怎么办?火车是不是坐不成了?”
万家凰到了这个时候,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只能是和厉紫廷商议:“这通缉令画得也不大像,我和爸爸若是乔装改扮分头走,你说能不能混上火车去?”
说着她走去找了一条大围巾,抖开来系在头上,然后转身向厉紫廷亮了个相:“我也把脸涂黑,再穿上翠屏的衣服,能不能扮个村姑?”
厉紫廷,以及其余人等,一起打量了万家凰,又一起摇了头——万家凰生下来就开始当她的万大小姐,一当二十五年,养出了一身矜贵的傲气,让她这辈子就只能做万大小姐,改换什么身份都不合适。她再怎么假意的伏低做小,也无用,因为姿态改不了,眼神也改不了。
乔装改扮这一招,在她这里行不通,放到炕上大睡着的万里遥那里,同样也是行不通。万里遥一身天真纨绔的气派,也是一辈子只能做少爷和老爷的。
万家凰解下围巾,往炕上一掼,倒是把万里遥惊醒了。他翻个身趴了,朦胧着一双睡眼向前看:“都醒了?”
万家凰把通缉令往他面前一放:“爸爸,这回是真糟糕了!”
万里遥看清了通缉令,登时坐了起来。抬头看了看女儿,他没从女儿脸上看出主意来,于是又望向了厉紫廷:“紫廷,这怎么办?你快想个法子啊!”
厉紫廷看了万家凰一眼,答道:“既然北京回不去,留下来又是等死,索性趁着通缉令刚出,我们赶紧出城,你们先跟我一起回司令部。”
万家凰略一思忖,随即从万里遥手里一把夺过通缉令:“爸爸,起来穿衣,准备出发。”
然后她转向了厉紫廷:“接下来的路,我们一家就跟着你走了。”
后方的万里遥忽然问道:“且慢!张顺,外面有没有邮局?”
“门口就是。”
“好极了,你快去往北京赵府发一封加急电报,就说我在临城县落了难,让赵三奶奶找她大哥,快想办法派人来救我。”
万家凰当即来了个向后转:“爸爸!您不就是为了躲赵三奶奶的大哥,才离开北京的吗?”
“现在顾不得躲了,她大哥是陆军部的次长,必有办法把我救回北京去。他就是不看我的面子,还不看他妹妹的面子吗?谁不知道赵三奶奶对我是情根深种,非我不嫁……”
张顺先跑出去了,万家凰也招呼翠屏二顺收拾行李,厉紫廷坐下来,隔着裤子去摸大腿的伤口——此时此刻,情形危机,谁也没闲心去听万里遥的那一套情史了。
半个小时之后,这一行人坐上驴车,离开旅馆,又去了城门口。
这一路上,他们眼看着大兵们提了浆糊桶,在道路两边刷浆糊贴那张通缉令,大兵是从火车站开始贴起来的,而且速度没有驴快,所以等他们到达城门口时,守城的士兵还不知道通缉令的存在。
三言两语的,他们平安出了城。出城之后不敢走大路,张顺赶着驴车穿林子,目标是要在一天之内翻过前方这一座大山。山后还是成片的村庄与县城,厉紫廷告诉万家凰:“上个礼拜,山那边还是我的地盘,现在——”他摇摇头:“不知道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
“我的队伍里有内奸。要不然,我不至于如此惨败。”
“兵不厌诈,本该先做提防。”
他扭头望向了万家凰,分明是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你会同情我。”
万家凰和他对视了,就觉得这人身上的问题层出不穷,全不是大问题,然而有种零敲碎打的恼人,让她不得不继续的批评他:“我看你其实也是个严肃的性情,何必非要勉强自己油嘴滑舌、效仿那些轻薄之徒呢?你不是那样的人,仿也仿不像,不能逗我开心,反倒要惹我一肚子气。还以为我会同情你——你先前也是一遇了挫折、就要到异性那里去求同情吗?”
他垂下头,面颊又泛了红:“你误会了,我并非有意做作,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万家凰一看他红脸,心里一惊,一巴掌拍上了他的额头,没摸出热度来,这才放了心。而他无端的挨了一掌,被拍了个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脸怎么红了?我还当你又发了烧。”
“没有发烧,只是不好意思。”
“我哪句话让你不好意思了?”
“太多了。”
“荒谬!我总共也没和你说过几句话吧?”
他听到这里,脸上却是又有了笑意闪动:“你从——”
他就只说出了这两个字,因为前方的密林中忽然蹿出了两个人。二人并肩而立,拔刀一指驴头,一人高声叫道:“此山是我开!”
另一人道:“此树是我栽!”
二人同声:“要想从此过!”
共同一挥大片刀:“留下买路财!”
张顺一扯缰绳勒住了驴,对着前方二人眨巴眼睛,怀疑是自己这些天疲惫恐惧,以至于产生了幻觉。将眼睛眨巴了一气之后,他见前方那二人还在,这才难以置信的开口发问:“那个,您二位……是土匪吗?”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