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万家众人摆开了要闲聊的架势。而冯楚有些撑不住,便先回房、上床休息去了。
这几天是他近些年来少有的闲暇时光,然而饶是可以从早清闲到晚,他也还是要疲惫。没办法,他从十几岁起就是如此,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甚至也不能够太劳神,否则就要似病非病的起不来床。
他受不得冻,受不得饿,受不得累。大上个月,他随着毕声威跑战场,连着一天一夜没睡,结果同僚们都没怎样,独他一个在对着毕声威汇报之时,忽然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他摔出了一鼻子的血,鲜血淋淋沥沥的流了他一下巴一前襟,醒来之后,他又挨了毕声威的一顿好骂。毕声威让秘书处搭个台子,把这位身娇肉贵的小少爷供起来,免得小少爷受不得辛苦,再死在秘书处里。
结果是秘书处里真多了个木板搭就的简易台子,他被毕声威逼着坐了上去示众,仿佛他罪大恶极,是故意的昏迷,是故意摔出了满脸满襟的血。
毕声威是个暴君式的人物,一贯的不拿人当人,脾气上来了,也不拿命当命,对待手下的人,说打就打、说杀就杀。他其实是宁愿让毕声威在发脾气时打自己一顿,然而毕声威偏偏不大对他动武。对待他这个落魄的世家子弟,毕声威更愿意像猫捉老鼠一样,连逗带吓的折磨他。
毕声威是草莽出身的穷凶极恶之徒,生逢乱世,硬凭着他的凶和恶杀出了一片天下。冯楚总觉得他是穷人乍富,他对自己这个“少爷”,怀有仇恨。
尽管自己这个“少爷”,早已是穷困潦倒、名不副实。
想过了毕声威,他又想起了和毕声威相似的厉紫廷。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像二姐姐那样的千金小姐,为什么会爱上那么个阴恻恻的厉紫廷,难道二姐姐和他坐在一起,心里不害怕吗?
二姐姐对他倒是情深意重,开口就要拿出五万给他。五万,他前些年在一家慈善会里作文书,埋头写满了一个月的字,一个月也才能拿十元钱。后来到了毕声威手下,薪水长到了五十元,已经算是多了。
他心算了一下,发现自己若是想要赚出五万元来,那么从现在开始,需要在毕声威手下干一辈子——就算真干满了一辈子,除非他能活到一百岁,否则也还是赚不出那五万元。
而那又将是多么痛苦的一辈子啊!
他一生的价值,抵不过二姐姐对厉紫廷的一疼一爱。
而且听二姐姐和表舅的口气,那五万元对他们来讲,根本不算什么,随随便便的就可以拿出来,反正是“给紫廷,又不是给外人”。
他后悔了,早知如此,他当年走投无路之时,就该投奔到表舅这里来的。可他当时年轻,因见周围的亲戚朋友们全都对自家避之唯恐不及,一颗心便冷了下来,谁也不想依靠了,谁也不敢指望了。
这是他不对,他早该想到表舅不是那样势利眼的刻薄人,早该想到二姐姐是会对自己讲情谊的。是他把他们看扁了。
若是早投奔了表舅,那么自己不会再受后面那些年的苦楚,兴许也不会……
他暗暗的想:也不会有厉紫廷了。
他和二姐姐,本已经有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基础,表舅对他知根知底,而他无牵无挂的孤身一人,就入赘到表舅家里也无妨。
想到这里,他猛地坐了起来。抬手抓住了睡衣前襟,他咬牙攥紧了,就觉着心口作痛,因为他后知后觉,悔不当初——太后悔了,后悔得心脏都有了反应。
如今若想亡羊补牢,也已晚了。二姐姐看厉紫廷是个宝贝,表舅又是向来不管事,那么万家迟早要改姓厉,万家也不会再有兴趣和义务,接纳他这个远房三表弟。
凌乱额发丝丝缕缕的垂下来,扫着他的睫毛,他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想要缓解自己的心痛。他的眼前有光芒闪烁,如同电影画面一般,缓缓显出了一个新天地的残影。那个新天地里有颜如玉,有黄金屋,是他精神所需的乌托邦,是他肉体所需的富贵乡。
在冯楚辗转反侧之际,万宅的小客厅里灯火通明,是万家父女还在闲聊,厉紫廷作陪。万家凰批评父亲:“我看您留下三表弟,就是为了满足您的那点好奇心。前两天您追着他问这问那,今天可能是问够了,就不理人家了。”
万里遥笑了起来:“他又不是小孩了,要住他就随便的住,难道还要我天天陪他玩不成?再说你这三表弟,闷头闷脑的,问一句答一句,也没什么意思。”
“噢,那个闷头闷脑。”她一指厉紫廷:“这个就不闷头闷脑。”
厉紫廷在远些的小沙发上独坐抽烟,听了这话就是一笑。万里遥答道:“那不一样,紫廷不说话,是他城府深沉,你看哪个做大事的人,是成天啰嗦个不停的?这叫贵人语迟,心里明白,嘴上不说。”
“怪不得您这辈子没做成大事呢,您那嘴向来是比脑子快,心里是一点话也存不住。”
万里遥一耸肩膀:“我吃我老子的,你吃你老子的,咱们爷儿俩彼此彼此。”
“真要是彼此彼此呀,别看咱家人少,也早乱套了。”
万里遥欠身伸手去拿雪茄,刚从盒子里把雪茄取出来,忽觉身边多了一个人,正是厉紫廷起身走了过来。
厉紫廷从他手中接过雪茄,在一旁坐下后划了根长杆火柴,慢慢的将雪茄烤热点燃。万里遥愣了一下,随即抬手用力搂了搂厉紫廷的肩膀:“我亲生的大姑娘,都没给我点过雪茄。”
厉紫廷垂眼盯着火苗,手上忙着,含笑不语。万家凰看在眼里,美滋滋的叹息:“对,他比我好,不过是给您点个火,就把您给笼络过去了。”
万里遥从厉紫廷手里接过雪茄,送进嘴里深吸了一口,然后仰起头来喷云吐雾:“家里有了紫廷,我也就放心了。”
万家凰笑问:“那没他的时候,您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万里遥摇摇头:“你不懂。”
万家凰是不懂,也懒怠追问。看着并肩而坐的父亲和紫廷,她心中真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就觉着一家人终于聚齐了。多么整齐漂亮的一家人啊,小的青春正盛,老的也还值壮年,长长的大好年华还在后头呢!
“爸爸真的是命好。”她想:“往后家里添了紫廷,他更可以无忧无虑的一直乐下去了。”
嘱咐了父亲不要抽太多雪茄,万家凰也起身要回房去。厉紫廷随她一同出了门,二人手拉着手,慢慢的走。
万家凰系着一件银狐斗篷,没戴帽子,头冷身暖,反而是感觉清凉爽快。将厉紫廷的一条手臂搂进怀里,她问道:“你就只穿了这一身呢子衣裳,不冷?”
他摇了摇头:“不冷。”
紧接着他转过脸来,低头轻轻一顶她的额头:“我身体很好。”
万家凰感觉他这“身体很好”四个字里,似乎别有深意,而且是那种让人脸红心跳的深意。她可不接他这句话,万一说着说着,他再和她“闹”上了,她极有可能要抵挡不住。
于是她换了话题:“方才我说拿五万,现在我决定再大方些,正好我这里有交通银行价值十万元的本票,一会儿到我房里,我把它给你——你别开口,我知道你的意思,这钱只当是我借给你的,你将来有钱了,再还我就是。”
他拍了拍她的手臂:“你倒是很信得过我。”
“这话说得稀奇,我不信你信谁去?我不应该信你吗?你是不是看我整整一晚都没生气了,心里有点痒痒?”
她半笑半恼,他却是平静得很:“我确实是不想要你的钱。”
“和我生分啦?”
“不是生分,我现在不想要,将来我们结婚了,我也还是不想要。男子汉大丈夫,从太太娘家那里几万几万的拿钱,不像话。”
“娘家?我们难道不是一家吗?”
“我们当然是一家,我只是打个比方。”
“你这比方打得有点小家子气。钱这东西,自然是要计算的,可是算得太细,也没意思。”
“你家里若是普通人家,我还未必会这样小心,可是……”
“可是什么?我家有钱,还有出错了?”
他停下来放开她,转身站到了她面前:“其实你我之间,我是高攀了的。你是千金小姐,可我——我是——”
说到这里,他闭了嘴,片刻之后,才又说了下去:“最穷的时候,我是当过乞丐做过贼的。我能活到今天,全凭命硬。我这样的人,能够得到你的爱,能有机会娶你为妻,已经像是在做美梦。你我之间,如果要给,也是我给你,不是你给我。”
万家凰重又抓住了他的双手:“谁给你了,我那是借!将来你是要连本带利一起还的!”
随后她又狠狠的推了他一把:“傻子,我不过是借你点钱给你救急,你就受不了啦?我告诉你,我心里喜欢你,我喜欢你喜欢得要命,将来还有更好的给你呢,还要和你生儿育女过一辈子呢,到那时候你怎么办?你离家出走去?你和我脱离关系去?你个不识好歹不招人爱的傻小子,少跟我耍你的臭骨气,有本事你就离开我,别娶我!”
她当然是推不动他,可他直挺挺的挡着她的路,却也不再说话。她仰脸凝视了他,就见他像是忽然变了个人,脸上的倨傲和冷漠全没了,他眼中流动了一点闪烁的星光。
她故意忽视了他眼中的泪光,拼尽全力推着他转身向前:“快点走吧,冻死人了。”
万家凰把厉紫廷硬推回了自己房里。
房内灯光明亮,翠屏上前为她脱了斗篷,又去端来了热橘子汁。万家凰故意忙碌了许久才去看他,一看之下,却又有点失望。厉紫廷笔直的站在桌前,默然的喝着热橘子汁,已是恢复了故态。
寒夜之中,眼含星光的那个他一闪而逝,仿佛只是一个瞬间破灭的幻影。
收回目光,她满怀怜惜的暗暗喟叹了:原来在他那坚不可摧的表象之下,还藏着个惭愧委屈的小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