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这样迅猛酣实的睡眠,对有些人来说,是最大的奢侈。
青田已开始习惯了无眠,有时也能睡过去,可一睡过去就做梦。梦里,她站在雾霭霭的荒原上,四面空寂,天在黑,黑天像一块棺材板一样一分分地从她头顶扣下来,她拿手臂去顶,手臂寸寸断折,直到整个人被碾作了血末。或者直接就被埋在棺材里,把指甲挠得一根根剥落,越来越喘不上气,地面上有好多人在走过来走过去,可谁也听不见她。要不然就是光身露体地躺着,从锁骨到下腹裂开了一道又深又长的豁口,乔运则就趴在那儿,拿嘴把她的五脏心肝一件件拽出来吃掉,他满脸都是血地俯视着她笑,而她疼啊,疼得撕心裂肺。那么真实的疼痛,真实得触手可及。总是猛地惊坐起,一把一把地掉头发,一身一身地出冷汗,胃部绞痛,长痛至黄昏。
然而黄昏后她却是另一副样子,盛宴间迎眉送眼、浅唱低觞,自己却知道但凡稍一低头,势必泪涌如崩。最眼拙的人也发现她瘦了,却只赞好看,夸她从前是“荷粉露垂”,如今却是“翠袖惊风”。她撩一撩眼波,笑一句:“‘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你这可是‘捧杀’。”大家哈哈笑。天南地北的客人个个宾至如归,有一位旧客也闻讯归来。
裘谨器是在九月初上门的,他做了青田四五年生意,一直恩深情浓,狂怒下动了手,自家也追悔莫及。可究竟要面子,口中只说来结算局账,要当面和青田做个了断。谁知见了面,青田只是哭,哭得如雨打梨花、风吹菡萏一般,顿令裘谨器老大不忍,连赔了好些软话。青田方边哭边说:“若是别家的家主婆上门骂我,我非但不恼,还要高兴,只拿这件事能敲那客人多少竹杠?可是你的奶奶我就恼。她和你名正言顺、双宿双栖还不足意,还要上门来糟蹋我,你没听见她当着人说我说得有多难听。咱们这么些年,我什么时候为难过你一次?只这回受辱不过才对你撒撒小性,你连这样也不肯稍微担待,反倒过来说我是看上了别人才冷淡你,可见我平日在你身上的一片心全是白费。我原是薄命之人,指望着你能体恤我、怜惜我,你倒跟你家里的一块欺负我,上午才挨了她的骂,晚上就挨你的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当天夜里我连汗巾子都挂到了床栏上,要不是妈妈发现,今儿你哪儿还能见着我的面?我的命原不值钱,七爷的钱才值钱,您只管把局钱放下走人,您的生意我是再也不敢做了。”
裘谨器听了这一篇话,简直心如刀割,也落下泪来,“我又怎么不是一番真心待你呢?我只当你招呼过摄政王就变了心,再看不上我了,一时情急自己都不知干下些什么。”哭着抱过了青田,又哄又求。青田却再也不肯理,只绿怨红愁地不住悲泣着,急得裘谨器最后活活跪去了地上连抽自个的大耳光,又扯着她裙子千声不是、万般告饶,青田才回颜一笑,重归于好。
即夜,刘郎再到,倩女还家。一番温存后,裘谨器骨软筋酥,倒头睡去。
半拢半撒的斗帐中,青田涩涩地张着眼,等了约有一刻钟,估摸着男人睡熟了,就抬开他搂住自己的胳膊,慢慢滑下床。她软在脚踏上,在深秋的寒凉中抱起双膝,顷刻间就有滚热的泪顺着她赤裸的小腿一路淌下去。青田越来越紧地蜷缩着,宛若一个子宫内的婴儿;她唯有的希望,就是自己从不曾出生。
但生活总在一天天地继续着,成群的豪客手捧金银,撒钱像洒水,全都是抓心挠肝地盼着一登花床。青田在场面上把这些人巴结得极好,扳不出一丝错,散了局就催人送客。客人们虽有花花肠子,轻易也不敢透露出那一层意思,怕显出猴急的模样反为不美,只能一次次俄延到三更半夜巴望着神女开口留宿,又一次次灰溜溜地独去。
独独有一位珣大爷王珣,摆过几回局,就要蹬鼻子上脸起来。论起这王珣,就出身于外戚王家的本支,年纪虽还不满三十,但按辈分来算却是王却钊的堂弟,其父是大学士,他自己也担着个二品官,向来只有倌人奉迎他,再没有他去俯就倌人的。只为晓得青田非比寻常,破例在她身上花费了许多金钱心思,已然耐不住性子。
这一夜,替青田挂了个十双双台,在她东屋里摆一席酒。坐到了陪客皆散,只不肯走,佯醉装傻地将青田一把拽来了怀里,“好乖乖,回回见了你晚上就做梦,起来只觉得困乏,你可真真害死人。”
青田早瞧出王珣今日是非得手不可,暗想着脱身之法,笑睃他一睃,“大爷净说漂亮话,我这样的草木陋质哪里进得到您眼里?”
“不单进得到眼里,连心里头都进得到了。”王珣满口喷着酒气,张臂就把青田乱摸起来。
青田拿两手齐将他摁住,“我有话和你讲,你先放手。”
“要讲什么咱就这么着讲,兔子总不成老藏在窟窿里,叫狐狸张着嘴空想。”
“你也太会歪缠了,这么性急,我却不讲了。”
王珣见青田眼含怒而有情,心头一迷,便就笑迷迷地把她松了一松,“我的宝贝,有什么话你讲吧。”
青田扭开了脸面,凤钗上的一颗五色猫眼儿细光离离,“我常听姐妹们说,王氏一族不仅首推你珣大爷品貌第一,而且为人也最是大方的,遇上中意的,
十万八万也只当等闲,怎么只在我这儿才花了万把出头就急着要捞本儿呢?这些钱甭说你珣大爷看不上,就是我段青田也不当回事儿。”
王珣头戴着乌绡方帻,露着赤金龙头簪,那簪身一扬,金华凛凛,“原来是为这个。钱算什么,只要你肯依了我,我就没有不依你的。”
“这我可不懂了,什么依不依的?”
“你这可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倒甭说你呢,我也嫌这么一笔一笔的局账酒账细琐麻烦,送你的那些东西也难知中不中你的意,真不如你自己爱些什么就自己去购置。我在棋盘街上有一家银号,索性送了你,平日里你要钱用,不拘多少,派人说一声,金的银的立即端到你鼻子下,这总成了吧?”说着,就把脸来贴青田的脸。
青田举起手将面颊一隔,笑道:“我不过试你一试,谁真要你什么呢?我若只看钱,不是我夸口,棋盘街上的银号大半都通通改姓段了。我不过瞧中你才情容貌,想和你做个长久之计,因此反不要你的钱,怕你疑心我尽赚钱,一点儿真心意也没有。你只管在场面上好好地替我做花头,给我长长脸,功夫做足了,怕没有好处到你吗?”
王珣听说看中他“才情容貌”,喜得连姓什么都忘了,更满把地揉摸着青田,“与你绷场面自是我应当应分的,就只怕你口说无凭,后来变卦。”
青田佯装不悦,把两眉一屏,“难不成还要我写张卖身契与你?”
王珣声声地笑着,“卖身契倒是不用,只消你先付个订,这样我也好放心。”手和嘴就似某种蠕虫,在青田的身上爬动起来。
青田硬扭着推几推,只不许他,王珣却借酒盖着脸,手已半扯开胸前的衣衿。青田避又避不开、嚷又嚷不得,眼看着横竖是逃不掉了,反把双唇迎上去,趁王珣魂不附体之际,搂住他脖颈软音靡靡地说道:“只要你待我真有心,我准不辜负你。你不比成天在这儿打转的那伙脑满肠肥的蠢材,若不是看着他们手里的钱权,鬼才愿意敷衍他们,和你,我却是千万个情愿的。”
王珣胸前发着喘,只不愿离开青田的嘴,“小宝贝儿,你只叫我沾沾你皮肉,你说怎么样我没有不遵的。”
青田把脸向后仰起,摇了摇耳畔的一对玉玲珑耳坠子,“我到底不是自由身,眼前现应酬着这么多大户,你我结识的时日尚短,若就叫你这么不红不白地做了入幕之宾,其他客人该怎么看?妈妈也要骂我心里头恋着你,不好好做生意,只顾着同你做恩客。所以咱们关上门怎么都行,只还请你在外面莫叫人瞧破,留我一点儿脸,和我行个方便。”她又捺下嗓音与他说了两句悄悄话,就桃花生两颊地望来,“这样可好吗?”
“好,好,没有更好的了!”王珣喜动颜开,伸舌又朝青田咂来。
青田纤手一横,堵住了他的嘴,“瞧你,到嘴的食儿还只管流口水,也不害臊?在这里等着,我说一声就来。”娇声媚气一笑,出得屋去。
一到了门外,就仿若一幅挂画由墙壁上摔落,她满脸的风情瞬息间垮塌,几乎发出了触地一响。
“暮云,你去问问看,对霞和蝶仙两位姑娘今儿谁没客人住局,替我找她来。”
未几,就见蝶仙摆动着腰胯扭上楼来,“咋啦,姐,你找我?”
“你今儿没人住局?”
“曹之慕本来要住局的,又被他一个朋友叫走了。怎么了?”
青田和蝶仙贴语了一阵,又抽身睨住她,“能不能帮我这一回?”
“我当什么大事儿呢。”蝶仙手一摆,指上如开着莲瓣十点,“姐你放心吧,交给我好了。”
青田将半身都倚在了回廊的围栏上,颓倦一叹:“对不住了,我不愿意,却叫你去,可我、我真是累极了,我……”
蝶仙截住了她的话,明妍一笑,“别说了姐,我都明白。这当真没什么,我正愁没人陪我消磨长夜呢。再说你那位珣大爷人物俊俏,我也不吃亏。得了,那我回房等你去了。”
似乎仍然有万言未尽,青田却不再说什么,只拉了拉蝶仙的手,向她点点头。
坐卧难宁的一刻后,房里的王珣就见青田又闪身而回,笑着冲他招招手,“讲好了,随我来吧。”一头引了他出门往楼下来,一头细细地说与他道:“我在北头的客室里还有一个牌局,你就这么留在我房里过夜,叫其他客人瞧见肯定要说三道四。我向一个姐妹借了她的屋子一用,你只在那儿等着我,我应付完生意就来找你,咱们在她那里避过了眼目,那就不碍什么了。哦,就是蝶仙,你也认识的。”青田转过脸,做出极严肃的神色来,“我这样不顾脸面地悄悄和你好了,是我拿诚心待你,可你若就此当我是那种二等茶室里的下作人,只图快快地遂心,完了就和我拉倒,倒疼别人去了,那来日可别怪我。”
王珣把青田合腰一拦,往她面上嗅吸个不住,“我的神仙美人,你对我这样好,我要再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来,那真真是畜生也不如了。”
青田笑着把他一搡,“正经点儿,我妹妹还在里头呢。”轻推了门,叫一声,“蝶仙!我把大爷暂存在你这里,你先替我招呼着,我去打发了楼上的客人就来,你个小妖精可不许在我的人身上打主
意。”
蝶仙从青田的手中搀过了王珣,花妍柳媚地笑了笑,“瞧姐姐说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点儿规矩我如何不懂?你只去吧,我来替你们这对鸳鸯叠被铺床。”
二女开了几句玩笑,青田便旋身出去了。王珣是头一次进蝶仙的内房,但见也是珠灯熠熠、宝鼎生香,又看蝶仙穿一件明蓝翡翠漏地的绉纱衫,配一件虾红色绉纱衲袄,系着素罗的落花流水裙,弯弯细细的媚眼冶艳入骨,又是一番不同的美态。
蝶仙见王珣醉眼昏昏地只顾朝自己打量,便腻腻一笑,拉着他往大炕坐了,端过一只红彩高足杯斟得满满的,“珣大爷,我姐姐身款甚高,难得有青眼于人的时候,你可是头一个。这真真要恭喜你了,满饮了这杯吧。”
王珣原就欢畅无比,又得佳人这样的恭维,哪里会推?接过来就喝下了肚。蝶仙又满一杯,两手捧住了,“珣大爷好气概,难怪我姐姐欢喜你。喏,你若心上也真有我姐姐,就再饮了这杯。”
等王珣喝了这杯,她又倒过一杯,“别喝得急了,倒呛着。这是我才叫丫头送来的几碟小菜果子,大爷吃些,我在一旁与你唱曲下酒,宽宽地等姐姐来。”
炕桌上摆着一碟莲子儿、一碟核桃瓤儿、一碟菱角、一碟荸荠,又有一碟巴子肉、一碟柳蒸勒鳖鱼、一碟豌豆苗炒虾仁、一碟咸鼓芥末羊肚盘,现放着一双银镶牙箸。蝶仙起身取了琵琶,拣支昆腔唱起来,唱一段,歇一段,哄着王珣喝一段。
王珣痛喝了一阵,酒已有了九分,死说活说也不愿再喝,只斜挑了眼珠和蝶仙调笑,“这酒是不能再吃了,我同你姐姐还有‘正事’,你倒别误了我。”
蝶仙见王珣执意不饮,心窍转一转,就把声儿一高,放出了百样的旖旎,“你别错了主意,我这是帮你呢。你当我姐姐那么容易就委身于人?实话同你说,姐姐才特意嘱咐我,说她有心在你身上,只怕你阀阅名流,待她只是假意,故此要我试你一试。都说‘酒后吐真言’,若是一会子她来了,见你不肯畅饮,那就是不肯和她肺腑相见,她一准儿恼了,扭身就走,所以你老老实实地喝吧,且不可偷奸耍滑地藏着量儿!”一手就把酒直杵来了王珣嘴边,半哄半逼地给他喂下去。
王珣本已是头脚虚飘,又被这么猛灌了一海杯,酒一涌上来,一个头眩,就向前趴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蝶仙舒了一口气,撂开酒杯,两手一拍,“宝燕!”
从帘后转出个白罗衫、青罗镶花裤的大丫鬟,“姑娘?”
蝶仙朝已打起酒鼾的王珣指一指,“咱俩一起把这位大爷抬到床上去。”
王珣昏睡到三更天方才醒转,黑黢黢的也看不见什么,唯觉是躺在一张气味芬馥的软床上。他一力回想着自己是如何喝醉,一想就想起了青田来,忙翻起身满床地拍摸,结果真叫他在床尾摸到个人,横睡在那里,又香又软。喜得王珣纵身就扑上去,全不加理会那人在身下娇嚷着什么,只三下两下就扯开了自己的裤带。
一度春风之后,称心快意地睡倒。还没睡得沉,猛然间响起了杂声,像是有人在耳边吵架。王珣强撑开两只眼皮,居然望见青田衣衫整齐地立在床边,一手里举着一盏灯,另一手揪着个女人叫骂:“你们做的好事!”
那女人捂着脸哭道:“不怪我啊姐姐,珣大爷吃醉了,你又还没回来,我怕他夜里吐酒,才睡在他脚底下照顾他的。不是你叫我一定好好照顾他吗?谁知道他半夜就突然爬到了我身上,我气力又没他大,挣不过他,我不是有心的……”
王珣打了个酒颤,方看清那女子是蝶仙,只穿着肚兜小衣跪坐在床下,自己则浑身上下都光溜溜的。还没大想得明白,就已被青田刻骨变色地指住了鼻子,“好你个无耻之徒,口口声声说只爱我一个,如何我才应付了一场牌局,你就把我妹子拉进了被窝?亏我还把你当做知心人!我段青田生平再没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凭你是什么身份,快快给我清了局账离开这里,以后休要再提起认识过我这个人!”
一等小班的倌人都自视甚高,哪怕客人跳槽去做了另一家的倌人,也就同那客人老死不相往来了,何况是和自家的姐妹在床上被逮了个正着?又是青田这样一等一的红人,难怪要翻脸为仇。王珣只当自己醉梦里认错了人,又悔又恨,哪里猜得到是被她们姐妹联手耍弄?欲向青田辩白,青田却已跺跺脚,裙裾带风地转出了门去。
第二天,王珣备了七宝钗、玛瑙印、珊瑚搔头等十来件珍玩,负荆请罪,青田却只推忙不见。此后连着几天,王珣日日厚礼相奉,方换得到青田冷面霜眉地陪他吃了一盅茶。自此,王珣小心伺候妆台,得青田对他淡淡一笑,已是如蒙天恩,再不敢提起一句越轨的话。有时候想想自个也是大家公子,钱花得这么狠,又做小伏低,却连人家的一个笑脸也难买到,不免动气,但转念又一想,正因青田是动了真情,这才和自己置气,就又兴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来,只盼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有时候青田看着王珣,看着身边的每一个男人,也觉得可笑,觉得他们通通被自己玩弄于股掌。可这并不能阻止她每时每刻依旧清醒地感知到,她自己也只是件玩物——男人们的,命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