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点点滴滴地落上了山间的小亭。山以皱、漏、瘦、透的太湖石垒成,亭飞六角,斗拱挂落,名曰“玉壶”。玉壶亭中幽幽倚坐着一位佳人,佳人却无那冰心一片{l-end},只有好一场跌宕风光。
香寿痴目望雨,看每一滴雨珠有去无回,似人生。她的人生起始于四个字:扬州瘦马。扬州是古来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瘦马指的是清瘦苗条的妙龄女子,皆来自贫家,自小被人伢子买去授以从琴棋书画至记账管事的百般淫巧,他日再卖予富商为妾。
香寿是瘦马中的千里驹。她是遗腹子,原籍淮南,母亲改嫁,就将还在襁褓中的她给了位以“养马”为生的“干妈”。干妈见其母标致异常,遂将香寿居为奇货,竟当作大户人家的小姐娇养。香寿长到十三岁,不负重望地出落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头一遭下绣楼,见了个下巴溜光的老头子。干妈就强迫她在这老头子面前除去衣衫,真像一匹马一样,被他干巴巴地检查手、脚、口齿、双乳、腋下、两腿间的私处……一切。老头子走后,香寿羞得又哭又闹,干妈却乐得拍手弯腰,“哭吧哭吧,只管哭个够,后半辈子可就只有你笑的了。你知道干妈替你寻了什么人家?告诉你,天底下除了皇上,就是他!”
上路后,香寿才得知那老头子名叫应习,是皇宫中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心腹,奉上司之命寻找一件“礼物”,用以讨好新当权的摄政王。香寿就这样跟着应习辗转万里,而跟着她的则只有老家一位姚姓的奶妈。来到北京城的第七个夜晚,从小到大都和她寸步不离的姚奶妈被带走了,她一个人被安放在一张大得没边没沿的螺钿雕彩漆大拔步床上,身上裹着层薄薄的鸳鸯被,每一次因紧张微动而产生的窸窣声都更加使香寿感到自己是一件被装进锦匣、卷入绸包的礼物,等待着被拆开。随后,有了一阵很特殊的步履声,和一双拆礼物的手。
次日,香寿就被一顶小轿抬入了摄政王府。长达半个夏季,她是满府姬妾中最受宠的。秋天来临时,她怀孕了,不过香寿并无半分的喜悦,因为摄政王有个很古怪的规矩:每次行房毕,都会有虔婆推拿女方的后股穴并喂下汤药,不令结胎。是姚奶妈费尽了手段贿赂主事太监,才可令香寿偶尔躲过。然而有一则流传甚广的说法,说之前的一位妾妃“意外”怀孕后又拒不服用堕胎药,竟被人生生地踹腹落胎。因而香寿怀抱着牺牲的悲壮,恸哭、磕头。面前的高桌大椅后是久久的沉默,沉默后,传来了一声叹息,再传出的就是:瘦马香寿被获准留下胎儿,并将被晋封为世妃。
但,香寿是那样年轻,太年轻了,无知而无畏。姚奶妈在她耳边日夜不停地煽风点火,终使她理智尽失地觊觎起一样万万不应觊觎之物:正妃大位。自摄政王十七岁丧妻,这个位子就一直虚悬。姚奶妈告诉香寿,论出身,她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其他妃嫔,可她是唯一一个有人撑腰的!姚奶妈慈爱地抚着香寿日益隆起的腹部,抚着个渐圆渐满的愿望,任何威胁到这个愿望的人,她说,都该被香寿视为眼中钉。一枚钉子是王嫔端儿,她受宠的程度仅次于香寿,另一枚钉子则是家族身份最尊贵的侧妃冯氏。于是,借一次摄政王离京的机会,姚奶妈就替香寿动了手。直等前者归来,香寿新拔过钉子的两只眼仍是红红肿肿,看起来如同伤心欲绝:端儿在假山上的石阶滑了脚滚落,活活摔死,隔了两晚冯氏就暴病身亡,原来,是冯氏出于妒忌派人推端儿坠山,却又熬不过良心的谴责,惊悸冤魂索命而亡。在聆听下人禀报的过程中,摄政王的一双眼始终盯在香寿的脸上。
到得夜间,他来至她房中,在对面坐下,“寿儿,我曾经非常喜欢你,喜欢到可以纵容你的小聪明,现在看来,恰恰是我的纵容害了你,这也许是我迄今所犯下的、最大的错误之一。不过你要知道,对于自己的错误,人都很健忘。你这么聪明,一定懂我的意思。”说完他就走了,没再多看她一眼。第二天,太过心事重重的香寿并未留意到例行的安胎药不一样的味道,过了四个时辰,她就失去了将近五个月的成形男胎,并且自此后,也再未得到过任何一次受孕的机会。
千般的恩宠,一夜间烟消云散。府中管事的继妃詹氏下令叫香寿“静养避世”,香寿从云端跌落到永巷,开始了幽居生活。她一度花香鸟语、人言喧嚣的院落中,落叶堆了几尺厚,冬来,花枯树死,炭冰火冷。曾亲如姐妹的妃嫔、殷勤备至的仆婢在经过这座院子时都掩鼻而过,好像在躲避着麻风病人。香寿曾把珍贵的银裘随手撂在炭火上,一烧好几个洞,现在,她只希望能有一件棉花稍厚实些的夹袄。她曾嫌蟹粉酥太油、茯苓膏太腻,一把扫翻了银花碟,现在她却因饥饿而彻夜哀哭,叫使女去厨房讨点儿冷饭,使女的脸色比饭菜还要冷,“主子不得脸,已带累我们当下人的受了多少闲气,还要让我们往人前讨没趣儿。”姚奶妈在一头气得扑上来就给了使女一下,“小逼不去,老娘去,难道住在这金子打的王府里,倒饿死了妃子娘娘?”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当初只道是寻常。
一年又一年,每每忆起当年的荣光,香寿还会在心里暗怨姚奶妈,也怨自己竟听信其愚昧的毒计。但一年又一年,也全靠着姚奶妈皮糙肉厚地把她连拉带扯,才让她在无数人的践踏中活下来。成也
萧何,败也萧何。香寿认命,也习惯了臭虫般的生活;碰见人总要被拍打两下,碰不见,就躲在自己的阴角里,抑或像今天,躲在最高处的山亭痴痴地观雨,一边哀悼,一边挥霍着青春。
她深重地叹一声,把身上一件已半褪色的茶绿遍地金比甲裹紧些,抵御雨中的微寒。侍立其后的姚奶妈还是那一副凶眉愣眼的形貌,额前扎着鬃麻裱绸的黑头带,闲极无聊地拍拍这儿、摸摸那儿,堵着嘴咳一声道:“娘娘,下着雨呢,净在花园里耽搁什么?回屋去吧。”
香寿扭过脸,蛾眉秀目淡淡愁,似一陌魂断雨中的白梨花,“就是下着雨才好出来转转,要不撞见谁,又惹一顿排揎。”
“那也别坐在这亭子间里,王爷出京打猎,府中到处都在粉刷翻修,这么瞧下去,殿顶全叫木架子遮着,有什么好看?”
“我就想在高处看看,奶妈你别管我了。”
“哎呀,娘娘你在这风口一待半日,万一受了寒可怎么好?你忘了前几回生病要药没药、要人没人,还不全是我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娘娘你就当体谅体谅我这老婆子。”
香寿听得这话,面上的愁意更浓,却只有怅寥地起身,正待移步,却忽然住了脚。玉壶亭是整座摄政王府中的至高处,四方的景色尽收眼底。向东望,层层大殿的重檐九脊、琉璃瓦顶上全搭着工棚,因落雨,并无工匠,只空留着一地的石材木料。这时,却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三条人影,都身着蓑衣,一个像是工头,监视着前面的两个工人抬住一只大箱,一起往府内宗庙后的寝殿里去。过了好一阵,那两名工人就四手皆空地折出来,似乎又听了工头的命令,猫着腰在拖车里翻什么。就见工头退了两步,把一把铁锨摸在手内高高地抡起。只一瞬,两名工人就先后倒地。工头探过了鼻息后,拖拖拉拉地摆放好尸体,放开了嗓子大喊:“来人啊,跌死人啦!有工匠从高架上滑下来跌死啦!”
遥遥地,香寿和姚奶妈俯瞰着全程。姚奶妈嘴一张就要嚷,却被香寿一把捂住,香寿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捂在自己的嘴上,她不懂这一切是为什么,但她懂,需要拿人命来掩盖的,一定会是个要人命的大秘密。
不多久就有三三两两的人奔来,询问情况、检看尸体。香寿趁乱拉了姚奶妈溜出玉壶亭,急慌慌地踩在下山的苔石上,一步一滑。
等相搀着回到了院房,天居然已黑下来,比往常的掌灯时分早了近两个时辰。姚奶妈把一个小丫头连推带骂,丫头才无精打采地点亮了桌上的一盏银锭风挡小灯。香寿坐在桌边向这灯怔望了一刻,忽然将其攥进手里,“噗”一吹,“奶妈,事情不对,咱们得看看。”
姚奶妈起先不愿意,被如此一说,也慌了神,忙擎了伞陪香寿悄然行至东苑。祠堂前的案发现场已经过处理,人迹、血迹尽灭,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香寿回目环望,跨过了一地的砖石瓦当走去寝殿前。寝殿在用于祭祀的享殿后,是王府内供奉祖先牌位之所,一室阴气。她深呼了一口气,掏出怀内的小灯,“奶妈,替我点上,你在外面守着。”
一捻小小的火苗飘飘忽忽,香寿持灯独自迈过了门槛。大殿内黑咕隆咚,她憋住缭乱的呼吸一丝不苟地查探着,末了,一身汗地倚靠着楹柱,惊疑不定。分明看到那几人抬进了一口大棕箱,却犄角旮旯里遍寻不获,统共这么点儿地方,能够藏到哪里去?她把灯举高到头顶,再一次检视着光线可及之地,眼一亮,定在了偏角的一顶雨蓑上。香寿立马记起那三人最初进殿时身上皆披的有蓑衣,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两具尸首却有一具光秃秃的,必是在殿内干活时脱去而忘记穿回。
她快步走去到当地,把五彩镶鞋在地下跺一跺,一听着回音发空,心里就有了底。即时将灯盏放开在一边,贴地跪低,以手沿着地缝摸索,不多久就摸到了一处似有松动,赤手抠了两三次,又从堆放在一隅的工具中挑出一柄铲子,再三尝试后,终于费力地撬开了地板,其下露出的正是那口大箱。香寿急不可耐地探出手揭开了箱盖,拿近灯。她先是眨了眨眼,继而就猛缩了一下头,浑身发冷地干瞪住箱内无比可怖的事物,头脑中仅仅回荡着一个字:搬!
“不能搬,当然不能搬,”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西太后喜荷就在慈宁宫的偏殿内说出了这句话,“搬走这一箱,还会再飞来另一箱。”
地面上铺着双龙戏水的绒毯,香寿就在绒毯前窈窕而立。她头戴着一件银叶小插、一朵绒绢通花,低眉顺目地盯着自己鱼鳞裙的裙尖,“奴婢也是这么想的。这伙人既然能抬着这东西大摇大摆地进出王府,府中必有内应。未免打草惊蛇,奴婢已将一切按照原样摆回。”
喜荷紧捏着彩凤椅的扶手,微微倾过了身体,“你发现后为何不去告诉料理府中事务的继妃詹氏,而要舍近求远地跑来慈宁宫?”
香寿捏弄着两手,把头愈加地低下去,“奴婢不敢同太后隐瞒,继妃娘娘对奴婢的成见很深,平日里概不许奴婢请安伺候。奴婢见事态紧急,一来怕继妃娘娘不予召见,二来想着就算禀告了继妃娘娘,娘娘也定要进宫来向太后请示对策。这么一来一回,耽搁时间不说,只怕引人注目。还不如奴婢位卑人轻,神不知鬼不觉地直接来禀明太后为是。如今的内官监掌印太监应习公公是奴婢的旧相识,所以奴婢托了
他,趁落锁之前私潜入宫。奴婢自知有违宫规,请太后责罚。”
“听说应习是你的义父?”
“不不,跟圣母皇太后回话,那都是误传,应公公只是——”香寿面颊一红,仿佛田田绿叶被风卷起时乍现的一眼迷姿花影,“奴婢的媒人。”
喜荷“哦”一声,举起了右臂推一推仙游髻中的玉搔头,“你虽贵为摄政王世妃,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入宫觐见。宫中事即天下事,而天下事皆系于天子一身。当今圣主年幼登极,难免有人惑乱圣心、败坏纲纪,能够秉持正义、忠心事君的良臣,当中之楷模就是你的夫君,而你又如此伶俐过人,我心里喜欢得紧,不单不罚,还要赏。玉茗,取我的匣子来。”
说“匣子”,却用了两名宫女才抬入,是口四角包金的大皮箱,打开后满室辉煌。箱子衬着黄绫底,分五格:一格装着宝石,一格装着珍珠,一格装着美玉,一格装着金银,一格装着杂件:全是各色的首饰佩物。喜荷令人取出了最后一格放去到几案上,摆了摆手,“你自挑一样,当我赏你的见面礼。”
香寿惶喜交集,倒头下拜,“太后的御用首饰,奴婢受不起,奴婢不敢。”
宫女玉茗瞥了主子一眼,心领神会道:“皇太后的恩典,世妃只管按照心意挑就是了。”
香寿心知不必再多作辞让,便又拜了一拜,“那,太后就恕奴婢厚颜了。”她对那宝盒扫视一番,到头来却腼腆一笑,“件件都是稀世之珍,看得人眼都花了,反倒一件也挑不来,斗胆请太后帮奴婢一帮。”
喜荷朝前点了两点,“那件红玉手钏,还有那件翠香囊,都是好的。”
有一道光自香寿的眼中闪过,她毫不犹豫地捧起了后者。香囊以玉而制,吊着珊瑚米的穗子,镂雕锦纹,通体翠绿。
“奴婢多谢太后赏赐。”
喜荷的双眸也掠过一束光,唇边漾起了令人玩味的笑意,“你匆忙赶来,一定还不曾用晚饭,原该好好款待你的,只是这阵子宫门已经下钥,再要钥匙就得记档,被人吵吵了出去反而不好。既然是应公公偷偷送你进来的,依我说,明儿一早再叫他偷偷送你出去,今儿晚上你只安心在我慈宁宫中。一会子我吩咐小厨房现弄几个精致小菜给你端过去,你就在后院委屈一夜。你们四个给世妃带路,好好伺候着,不许怠慢了。”
香寿连称“不敢”,袖回香雪、衣展春云,随宫女们下去。
浮在喜荷面上的笑意随之一敛,“玉茗。”
“奴婢在。”
“去把你刚才听见的一五一十地讲给赵胜,叫他明儿头一件,就是去镇抚司找孟仲先。”
“奴婢遵命。”
喜荷摇了摇指尖,身子向后陷入了椅背,神魂则陷入了长久的沉思,直到一阵轻灵的脚步响重新将她唤醒。
绡金卷羽间,玉茗手端一只银盆,双膝微曲,“主子放心,都已经办妥了,请主子宽宽神、熨熨手。”
她从喜荷的两手上一件件地卸去甲套、戒指、镯子,再用渗过香料的棉巾将其裹起,浸入泡满了玫瑰花瓣的银盆中。盆里的热水腾起了浓香,淡雾后的玉茗低眉轻言:“这位寿妃娘娘的为人可乖巧得紧。”
熏热令喜荷的两颊微微泛起了一层红光,她浅笑道:“我让她挑首饰,她说不会挑,多为了避免挑中什么我的心爱之物。我把那红玉手钏和翠玉香囊一起指给她,也是有意试探。红是嫡妻所用之色,绿是媵妾,自来都是红压绿,她却拣了那绿的,分明是怕触犯我不是中宫出身的忌讳。这小妮子不但样貌身段风流可人,更难得如此耳聪目明、落叶知秋,真是个尤物。”
玉茗“咯”地笑了一声,“主子这话听起来有些酸。”
“小蹄子作死!”喜荷报以一笑与一叹,“这一年来,三爷倒像是与我生分了许多。继妃詹氏虽和我是同族姐妹,却总不远不近、说话留三分,叫人捉摸不透。直到这时候我才觉着该在摄政王府里放个自己人了,有个风吹草动的,也好时时跟我通个气,省得我总被蒙在鼓里。”
“可听说这位寿妃在盛宠时犯下了一件大错,虽没有废掉名分,可在王府中也毫无地位,怕并不是合适人选。”
“可不是因为她失宠?笼络之术原不在锦上添花,而在雪中送炭,若是得意的姬妾怕还不承我的情呢。不管怎么说,一个这么美又这么聪明的女人,不管她曾犯过什么十恶不赦的重罪,男人也总会原谅她的。何况这一次,她定可以将功折罪。”
玉茗的面上显出一线犹疑来,“东边当真阴狡,近来表面上看着一团和气,背地里却使出这样的下三滥招数。虽说明儿就能把消息递出去,可如此仓促间,不知道那个孟大人有没有本事能解开东边的这个局?”
“他既然有本事接手方开印执掌镇抚司,就不仅能把三爷给捞出来,而且定能把东边自己给装进那口箱子里去!”喜荷双目一闪,提起水渍渍的手。
玉茗拆开裹住其两手的棉巾,从一旁摞有着整叠毛巾的紫檀木托盘中取过一条,轻而又轻地捻在那毛孔尽张、白里透红的皮肤上,每捻两下就更换一条毛巾。毛巾上都衬着金线锁的寿字边,绣着一只只凤凰,凤凰的姿态各异,或衔芝,或望月。而总有一只,不得不为了传说中的重生,而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