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蝶仙的眼泪在下一个白昼时再次坠落,这一次,她痛哭而痛诉,毫无顾忌。
“我这才晓得,原来曹之慕早知我那些梨园韵事,我说要嫁他,他心中不愿,又不好当面和我翻脸,便重金收买了査定奎那杀千刀的,专叫他向讨我这戒指,好拿我一个通奸的真赃实据,此后自己也再不好意思跟他提赎身从良的话!”
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双目红肿,好不伤心。
对面,随一声轻叹,递来了一刀细纸。蝶仙扔开手中湿作一团的白绸帕,接过纸,哼哼带响地擤鼻子。
“姐姐,我也和这姓曹的相好了近一年,从来只道他老实可欺,竟不知他能想出这么一个刻狠主意来砢碜我!”{l-end}
青田收回手,又叹了一口气,“你竟不必哭天抢地的,堂子里虽是逢场作戏之地,可十个客人有九个非但要你演戏演得好,还要你戏假情真。若换做其他客人,慢说抓住了此等把柄,就听见了一两句风闻怕也要同你大闹起来,连带你在外头的名声都糟蹋得个干净方肯罢休。难得这曹之慕是个明白人,只要你当面应酬得好,背地里的事儿他不管不问、装聋作哑。这回是你逼得人家没办法,才使出了这一招釜底抽薪,说起来不过是不愿当剩王八,又想周全你的颜面,令你自个知难而退。他如今又不曾打你一下、骂你一声,又不曾拿话拆穿你,一样对你体恤大方,继续做你的生意,在嫖客里也算是万中无一的心胸,你还有什么好怨的?”
蝶仙略略收拾了涕泪,依旧抽噎着,“可我就是脸上下不来、心里过不去嘛!”
“你哪来的什么脸上心里?这件事只有你们三个人知道,就算你要嫁人的新闻也并没有确实,回头谁问起,你只说有这个意思,却并未相中合适之人,不就完了?你又原不是真心,不过就是想借个瘟生淴浴,即便不成也不至于怎样。”青田边说边从腰间的荷包内取出一只龙眼大的珐琅小钵,揭开了描花盖送进蝶仙手中,“你再有什么不平的就想想我——我和状元郎,当初我脸上是怎么下来的、心里是怎么过去的。”
蝶仙目光一滞,面露赧然地接过那小钵,钵里是用过了一半的香润油膏,她拿指尖挖一点涂在哭红蜕皮的鼻头上,“姓乔的当真娶了张侍郎的小姐?”
青田掉过脸,目光如候鸟流徙,“你当是咱们这样的人呢?今儿说娶,明儿掏钱,后儿就抬进门去?人家是闺阁小姐,好歹也要一年的聘期,怕要等到下个月才能成亲完礼吧。不知道,我很久没他的消息了。”她忽地把手揿在了赤露在外的咽喉处,猛地一抬头,很突兀地笑了笑,“对了,明儿就是惜珠的周年了,我想出城祭扫一番,你可要同去?”
蝶仙怔一下,“哟,可不是?转眼都一年了,竟过得这样快。”接着她就连摇了几下头,“我就不去了吧,我劝姐姐你也不必去,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情分,当初你替她买塚置棺已算是尽了姐妹一场的心了。她活着我都不待见,死了又去见她做什么?原就心情不好,去了更要难受。”
两人都面目黯然时,陡听得一阵笑——“姐姐,姐姐在里面吗?”
蝶仙一下子站起身来,“是对霞那小蹄子。她可是春风得意了,我这阵子不想同她说话,先走了啊。”一手把油钵塞回给青田,旋腰即去。
对霞这时已进了门,正巧于花罩下碰了个正着,“哎哟,你怎么也来了?”
“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蝶仙用红红的眼一横,擦身而过。
对霞的脚步接着向内,头却向外拧出,“嘿,谁又踩着她尾巴尖儿了?”
青田收起了小钵,露出笑容,“才我同她说明儿是惜珠的祭日,她心里有些不大受用。我原是要去奠一奠的,你可要一道?”
对霞在炕床的另一头坐下,两手齐摆,“我可不去,我这会子正是福星高照呢,不想沾一点儿的不吉利。”
青田张圆了两眼,“哟,这么说,你赎身的事情成功了?桂珍,桂珍!你敢是又睡过去了?一天哪来那么多瞌睡?还不快给姑娘换茶。”
小丫头桂珍迷盹半醒,又跌又绊地从角落奔过来撤了炕案上蝶仙的剩茶,又送上一盏新茶来。对霞早已自顾自地耸肩大笑,侃侃而谈:“说起来也好笑,我前儿把赎身之事一提,孙孝才见我认真,居然一点儿情面不留,矢口回绝,说什么倌人全无真心。好啊,不是要真心吗,我就给你真心。”
她将两肩向青田这面一靠,捺低了声音:“那日下午摆牌局,我和兰蕊亲手做了冰饮,给其他人的倒没什么,唯独在孙孝才的碗里加了煎好的巴豆汁。那巴豆是何等厉害?不出两刻钟孙孝才就大泻起来,我又把咱们惯用的那几个江湖郎中请了来,事先叮嘱好,谁也不点破,全说这病没来由。晚上我自是做出一副愁眉泪眼、不思饮食的模样来,衣不解带地服侍在侧。到了昨儿早上,我说去药王庙求仙方,实际上到棋盘街的苏州会馆要了一间房好好补了一回觉,睡醒了吃吃逛逛,逛到尽兴回来,拿个假方子唬他一唬。那方子自是吃了和没吃一样,可我在药里另加了一剂糯米饮,糯米饮是专解巴豆毒的,当然是一喝就好。我之前自个一狠心把膝盖擦破了两块皮,对孙孝才只说是跪药王跪的,又诌了无数的肉麻情话。他病中软弱,见我服侍殷勤,又肯为他自损福寿,感动得无以复加。昨儿夜里搂着我说,总算明白为什么好好的来这么一场怪病,原是上神显灵,恐他错过我这千载一时、可遇不可求、千千万万里也寻不出一个的真心之人!”{l-end}
对霞讲到一半就忍不住击案大笑,青田也笑得紧自揉肚子,“可了不得,你从前瞒着妈妈就又是催情药、又是蒙汗药的,如今连这虎狼之药也敢乱使起来,我瞧明儿非闹出个毒鸩亲夫的案子不可。”
对霞向来嘴馋,说得渴了,先饮上两口金橙蜜饯茶,就打案头的十色碟里抓了枣圈、榛子嚼起来,“你说这男人贱不贱?现在呀,他是上赶着要娶我回家,说等身子一痊愈就去和妈妈商量我的身价。我才和妈妈说定,最少要他三万两,妈妈拿一万五,剩下的一万五我拿去给家里。阿弥陀佛,有了这笔钱,也尽够我那害人精的老爹输上一阵的了。”
“哪就止这一万五?有了这么好一个金龟婿,还怕供不起老丈人玩两把牌?”
“哼,我以前呀倒认真想嫁给这孙孝才,可既然他无情,我也不必有义,经过这回我彻底改了主意。孙孝才说,他以前喜欢过的那些倌人个个拿赎身之事诓他,敲诈了他无数的银钱,凭什么我段对霞就这么老实?反正他现在正对我死心塌地的,我打算先把这三万弄到手,接着就说家里有赌债、自身有亏空,一笔接一笔地敲,能敲出来多少是多少。至于到时候嫁不嫁嘛,就看老娘的心情了。”
正聊得热闹,只见对霞房中的丫头兰蕊手内拎着个提盒走来,面向二人一福,“青田姑娘好。姑娘,可以走了。”
对
霞探长了脖子去瞧那提盒,“东西备好了?”
“备好了。”
青田也向那盒内一张,“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对霞打了个稽首,一脸虔信,“去药王庙‘还愿’。”趁青田笑个不住,业已扶身而起,“做戏总要做足不是?那姐姐我先走了。”走开几步又折身,回眸一笑,“哦,照花那小丫头今儿从方家园回来,姐姐你回头看见就知道了,现在可真学成了个小狐媚子,天生吃这碗饭的料。行了姐姐,你坐着吧,甭起来送了。”
青田含笑又歪回炕里,“那就恕我懒一懒了。”
对霞一走,房间又恢复了日照慵慵。青田就手拿起之前搁下的经书细细默览,翻了也不过三四页,就有闪亮的一声落入了她的幽静中。
“青田姐姐!”
青田放下书,举眸而笑,“说曹操曹操就到。”
那一头正是照花,三步并作两步地直接奔来青田的身边依坐下,伸臂环住了她的腰,“姐姐,我好想你。”
青田也笑着一手回揽了照花,“你这是才回来?”
“嗯,刚进门,我把下人先打发回房收拾行李去了,还给姐姐带了几样小东西,不成敬意,等拣出来我再亲自与姐姐送来。”
“你倒客气得很,可惜姐姐去一趟关外却是空手而回,并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给你,你可别见怪。”
“瞧姐姐说的,你回来我就高兴死了,日日盼着能早些相见哪。姐姐,让我好好瞧瞧。”
青田笑着任照花打量,也悉心向她看一回,见她身披藕粉色偏襟纱衫,下束着莺黄的细纹裙,发髻清颐,骨格娇柔,尤其是一举一动间不知自哪里平添了些许幽韵,仿似是袖边裙裾里都蕴着风,流动而轻灵。青田百感交集地笑一笑,手指扫过了照花的额发,“出落得越发超逸了。”
照花被夸赞得脸儿一低,“可我心里却喜欢姐姐这样的呢,丰胸纤腰,曼妙起伏。”
“可男人家却多有喜欢你这样的呢,所谓‘娇似无骨,弱不胜衣’——咦,你回来啦?倒蛮快。”
照花闻言,在青田的怀内一拧头,就笑着叫出来:“暮云姐姐。”
果见大丫鬟暮云身似闲云,挽着只竹篮轻盈而入,一看到照花也欣然地笑出来,“照花小倌人,多时不见,更变得漂亮了。”一头端详着,一头将篮子递来青田跟前,“姑娘瞧瞧,可齐全了?”
青田将指尖一抬,“不必瞧了,左右不过那些,错不了什么。”
就这一晃间,照花却看得清清楚楚,见篮中尽是些香烛纸马,由不得微愕,“清明早过了,这时买这些劳什子做什么?”
青田笑一笑,带着些伤怯不胜之情,“是院子里从前的一位姐妹,明儿是她的祭日,我打算去拜她一拜。”
照花哦一声,“那我也一同去吧。”
“你又不识得她,去做什么?”
“我陪姐姐呀,我有好多话要跟姐姐说呢。”
“算了吧,你现在生意这么忙,哪里来的工夫瞎折腾?”
“不要紧,明儿虽有几台酒,可摆酒的都是些最好糊弄的瘟生,我只随便诌两句什么晚些回来就是了。姐姐笑什么?”
青田拿两手把照花的前刘海分拨开,露出她一抹幼白的额,“我笑你,越来越像那么回事儿了。”
银红的软纱窗外有风微度,温热的,拂了丽日与树影来,拂在人身上,一身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