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这一场残雪不日后化尽,展眼将至年关。
京师各大衙门是从腊月二十八休假直至翌年的正月十六,除值守人员外例不办公。由于临近歇衙,大大小小的事务便格外多,各地开封建府的大员们也相继遣人入京送节礼,摄政王府由早到晚人流滚滚。而除了一干体制森严的仪典外,又有许多诸如撰写“福”字遍赐重臣的繁杂琐事,无一处不需齐奢费心。一过小年,他已不便在如园歇宿,仍就搬回王府里。除夕正日,在皇极正殿率王侯臣工为皇帝辞岁,夜间则是自个府内的告天祭祖。王府由大门、仪门、大厅、内厅,到内三门、内仪门、垂花门,皆一派花灯金烛、锦裀绣屏的盛景。祭祀既毕,自有美酒绮席开设于正厅正堂。齐奢独据当中一张大膳桌,继妃詹氏端坐东面第一桌,侧妃顺妃在西面第一桌,其余各位侍妾则按份位高下、册封先后,俩俩一桌地依序并坐在东西两侧。
诸姬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夫君一回,为博一顾,无不装扮得争奇斗艳,唯恐落于人后。一眼望去满坑满谷的白面、乌眸、粉腮、红唇……纤手向齐奢频频举杯。满席间,只有侧妃顺妃寡言少语,额前围着海獭卧兔儿{l-end},小巧的下巴也半埋在貂鼠风领内,露出来的一小块脸容满是冷淡阴晦。与之桌案相邻的容妃往这边睐一眼,倚过了上身悄声道:“顺姐姐,大家都给王爷敬酒,你怎么也不敬一杯啊?王爷才连那姬人的酒都吃了呢。”
顺妃挺了挺一副细腰窄背,把两只方正刚硬的大眼睛斜乜去一角,“吃你们的酒有什么用?也弄碗迷魂汤给王爷灌下去,灌得他成年累月地守着你,连府门朝哪儿开都忘了,那才叫本事呢。”
容妃忙撩起遍地金掏袖,往她嘴边一掩,“姐姐可小声点儿,大好的日子,叫王爷和继妃娘娘听见了,白惹一场不高兴。”
对面又已立起了一位佳人,檀口含朱,横波挹翠,两手捧住了金花雪地杯,音质与瓷质一般温婉,“妾妃香寿,再敬王爷与继妃娘娘一杯,恭祝王爷与娘娘福以永年。”
上首的齐奢与詹氏双双一笑,坦受不辞。香寿方适落座,与其同坐的婉妃又翩翩而起,眉上一环镶宝石嵌白玉的仙人金抹额,濯濯地轻压着一双俊眼,“妾妃也再敬王爷和娘娘一杯。”
齐奢执杯一笑,“今日饮酒过多,已不能再喝了。”
婉妃满怀深意地向身畔的香寿一瞥,“王爷才吃了寿妃妹妹的第二巡酒,怎么就不肯吃妾妃的?可不是偏心?”
“府中合欢大宴,寿妃有好几年都不曾临席,不一样的。”
“说到底,还是偏心。”
齐奢已有七八分酒意,笑着将手间的小盅一晃,“好,吃你这一杯。继妃就饶过她吧,她是向来不宜多饮的。”
婉妃这才心满意足,也掩面将手中的酒水饮尽。不多时,又有两名王嫔捧杯上前,笑语劝酬。齐奢也不再推拒,一一嘉纳,醉眼取次花丛,只见这一个流光眇视,那一个笑靥回春,妻妾环绕中,他却只感到难言的愧疚。他在念着如园,念着重重孤庭中一个没有家、一个信任地把他当做家的女子,在这万家团聚的夜晚,还是被他孤零零地抛下了。然而眼前的这些个青春女子,万花缤纷、朵朵寥落,他又难道问心无愧?
他想,他能给予所有人的唯一安慰,就是自己的酩酊大醉。
一开了年,紧跟着就是元宵节。往年宫中均会举行声势浩大、君臣共乐的赏灯大会,但今年因摄政王进行财政改革,三令五申杜绝铺张,这场每年耗银几十万两华而不实的盛会就首当其冲被明令取消,只在皇城内保留一场小型庆典。民间的灯会是始于初八,止于十八,但皇家灯会历来是在元宵正日才开锣点灯,因此十五之前,宫中都一派悠闲的景象。
层叠的院墙和巍峨的殿堂深深寂静,唯独从慈宁宫的院内传出来一阵低低的啜泣。但见宫门口跪着一位小宫女,哭得两眼发肿,“我不过在回话时不小心说了句‘玉茗姐姐叫我拿给太后的’,太后就不高兴了,说当着主子哪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姐姐妹妹的,就是要称呼,也要称呼‘奴才的玉茗姐姐’,骂我在宫里这么多年连这点儿规矩也没学会,就叫人掌了我的嘴巴,罚在外头跪着。”
“唉,”旁边的一位宫女腰肢半折,沉目而叹,“太后最近是不大对,每每早上起来不是嫌香熏得浓了,就是嫌茶泡得久了,总要寻个由头把谁骂一顿,这一天的气才顺。太医说是肝火太盛导致凤体不豫,我看哪,倒像是犯了俗语里说的‘被头风’。”
“什么?”
“嗐,你打小入宫,不知道这些。民间的寡居妇人半生守节操持门户,好容易儿女长成,苦出了头来,该享一享家道兴隆的福了,却总是提不起精神,反倒无缘无故地乱发脾气,这就叫‘被头风’。必是头一天夜里想起那不能跟晚辈、下人诉说的心事,凄清不成眠,所以早起时不时就要无事生非。”
“嘘!”近处走来了一名太监,小声提醒,“什么‘枕头风’‘被头风’的,你们俩活得不耐烦了吧?”说着,畏怯地向不远处的正殿瞄一瞄。
殿内,几名宫女正围着喜荷团团转,又是捶背按摩,又是进膏滋药,喜荷半睡在美人榻上,病容里含着怒容,脸色难看非常。
大宫女玉茗手捧一只掐丝珐琅的香盒,自内取出两粒紫红色的香饵,投入兽首八珍的镂雕熏炉中。
“太后犯不着为那些蠢奴才动怒,这是太医院特为太后调制的‘宁远香’,极是舒肝平气的,太后深深地吸几口气,很快就觉得舒服了。”
话音初竟,已由院外飘进来一道太监的利嗓:“母后皇太后驾到——”
喜荷颤动了一下眼皮,“刚说舒服,这不舒服的人就来了,迎驾吧。”
自王正浩之乱后,东西两宫的地位早有玄妙的变化。尽管东太后王氏亲临,喜荷也不过只来在殿门口迎一迎,形色敷衍,“不敢劳动姐姐纡尊降贵,亲自视疾。”
王氏的双手由典雅高贵的玫瑰紫素缎袄中递出,携住了喜荷的手,“我一听妹妹不舒服,心里很是挂念,怎么样,太医瞧过了没有?”
“瞧过了,没什么大碍,姐姐里头坐吧。”
二人坐定之后,王氏先尖着鼻子嗅一嗅,“咦,这是什么香?从前似乎不见妹妹用的。”
喜荷依旧是半歪不正,一脸懒懒的,“就为我最近闹肝气,太医院专门配的,叫什么‘宁远香’,倒是有些用,早起焚上一炉胸膈间就不那么疼了,所以最近总用这个。”
王氏不复一度的尖酸刻薄,很是亲切的模样,“既然好,那就一直用着。妹妹的身子素来强健,一些小小毛病无须放在心上,只要好生静养,定能早沾勿药。”
“借姐姐吉言。”喜荷托了托自长乐髻上垂下的一根红蓝宝石蜘蛛坠,“姐姐也不必叫这个拘住了,只管让吴染把水烟给姐姐点上吧。姐姐惯用的烟丝‘金壶宝’里带着股花香,也是极安神的。”
王氏露出一缕笑,两支流苏坠珠钗轻碰着脸颊,香袅光溢,“既然妹妹这么说,我就吸上两口。这些年也有瘾了,一天离不得。吴染,装烟。”
王氏“噗噜噗噜”地吸了一会儿水烟,随烟雾弥散的,是一些轻飘如烟的闲话:“最近老想起从前的事儿……一晃都过去了这么多年……眼看着皇帝大了……昨儿我又梦到先帝……”
喜荷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正觉略有困意,却被一句话兜头喝醒。其实这句话,王氏问得非常之轻:
“妹妹还记得淑妃吗?”
啊,淑妃,怎么忘得了!秾丽的腰身,妖艳的笑靥,六宫粉黛无颜色。自从她入宫,除了她的寝宫与炼丹的丹房外,没有人在别处看见过皇帝,以至于皇后王氏指名道姓地称她为“狐媚子”。后来,狐媚子怀孕了,更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常说腹中的孩子将会被立为储君,而自己会晋封为皇贵妃,飞扬得意时,连对王皇后也出言不恭。然而还没等腹部骄傲地显出形状来,皇帝就驾崩了——光着身子死在她身上。积怨终于爆发。淑妃带着她刚满四个月的身孕被下令生殉,据说死状惨烈。
这是后宫中最腥艳的一笔,单单想起来,也会令喜荷心肝颤动。她坐正了上身,撩眼望去,王氏却只管在炕几另一头吸烟,好半天方接道:“唉,毕竟是亲哥俩。你瞧瞧三爷,也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据说没黑没白地只和那小班倌人混在一处,溺于女色。”
王氏一向对齐奢敬而远之地称“摄政王”,骤然用起长嫂的关切口吻,更叫喜荷拿不准该如何答话。
似有所洞察,王氏别过脸正目她解释:“改革风生水起,都靠三爷掌舵,三爷好,国家才能好。”
喜荷疑虑而警惕,略带踟蹰地说:“只怕三爷的好坏,姐姐和我鞭长莫及。”
“那就找个近水楼台之人替咱们管上一管,”王氏吐出烟嘴,意态幽邈垂下了双眼,“或许就好了。”
如狭小的瓶口钻出一只海妖来,自她精致的鼻孔内,喷出了一股阴蓝色的烟。
很快就是正月十五。申时末,由金水桥至午门,一乘八抬大轿长驱而入,停在五凤楼前。轿落,步出礼服大装的摄政王齐奢,身上的杏黄色蟒袍前后各绣有五爪正龙一团,两肩扛着五爪行龙,下摆是五福捧寿、富贵不断头等花样和海水江崖,头上的通天冠加金博山,附蝉,施珠翠。神姿高彻,明峻若神。
他疾行直上城楼,一进殿,立即跪倒自责:“太后、皇上万安,恕臣迟来之罪。”
西太后喜荷同少帝齐宏一左一右地分坐御榻两端,喜荷毫不以为忤,反连连地笑道:“年下杂事甚多,哪一件不要三爷料理?再说三爷也没迟,原是我和皇上到早了些。”
佛堂反目后,齐奢早已心生悔意。正月初一、初三,近支宗亲入宫贺年,他三番两次找机会欲向喜荷道歉,喜荷却只摆出一张笑涡的假面。他清楚以她的个性绝不会就此甘休,故而现在每当望着这张笑脸,总有些忐忑不安之感。当即,只将语气放得加倍恭谦:
“多谢太后体谅,臣下还有一事要请太后、皇上恕罪。如今财政改革已步入正轨,但想要彻底扭转多年来入不敷出的拮据之象,除了整改税制以增加财路,也要紧缩开支以杜绝靡费。每年的宫中灯会耗资甚巨,因而不得不缩小规制,略一应景而已。盛会取消,百官自可去东华门外的灯市与民同乐,只是委屈了太后、皇上。”
喜荷依旧是一笑以应:“灯火璀璨不过是眼前之乐,国库充裕才是长远之福。三爷一意为国谋福,何过之有?”
“就是,”少帝齐宏着簇新的一身通袖龙襕袍,衬着又拔高了一截的个头,更显得眉清目秀,罕有地放肆嬉笑着,“往年看灯,那些个皇亲国戚阁老翰林挤着一屋子,害朕连口大气也不敢多出,今儿这样多好,就母后同皇叔陪着朕,自在极了,以后每年都该这么办。”
喜荷以袖掩口而笑,她头顶戴着凤凰展翅八宝冠,脑后是吉鸾点翠满冠{l-end},脸面的大妆红是红白是白,灯景补子蟒衣遍勾彩丝,看起来整个是一团喜气。随后她移开了衣袖,笑眯眯地朝地下的齐奢舀一舀手,“三爷快起来,坐,今天过节,咱们不叙国礼,只叙家礼。三爷从外头赶来冷得很吧?应习,去把刚那汤圆进一碗来,给三爷暖暖身子。”
她眼睇着齐奢在铺有皮坐褥的太师椅坐下,自个才端过了案上的茶盏抿一口,软饧饧地说:“本来母后皇太后也打算一道来观灯的,不过姐姐她今儿个本就有些凤体抱恙,只怕来楼上更受了风,三爷就明儿再找个时间去一趟慈庆宫,亲自向姐姐谢恩吧。”
在喜荷的预料之中,齐奢露出了诧异不解的表情,“谢恩?”
“哦,是这么回事儿。”喜荷的笑面深沉却流畅,如一道九曲十八弯的险河,“近来有一则传言甚嚣尘上,说是三爷竟不顾朝廷尊严,同歌娼艺妓之流勾缠不清。本来这种恶意造谣不去理它也就是了,不
过当此多事之秋,难免给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以可乘之机。所谓无风不起浪,究其根源,还是因为三爷缺少一位正妃掌管中馈。府里的世妃香寿我曾见过几次,觉得很好,唯一的缺憾就是出身不足。可巧母后皇太后听说,特意给了恩典,将她抬籍收为小妹,名入王家族谱。有了这个身份,再加上寿妃的端丽贤淑,大堪扶做正妃。我们两宫商量过了,由我们姐俩替新娘子备嫁妆,皇帝亲自指婚,今年就风风光光地把喜事办了。王府里有了名正言顺的王妃娘娘,那些个空穴来风之语不就不攻自破了?”
笑意盈盈地,她直视他。这男人在佛祖前给她的耻辱,喜荷永世不能忘。而齐奢也在直目以望,眉宇间翻滚着电闪雷鸣,“臣府中已有正室詹氏,复立正妃,似乎不妥。”
“这就错了,”喜荷立即反唇相诘,“王爷给詹氏的名位是继妃,不过位同副妻,亲王的正妻只能是王妃。”
“即便如此,晋世妃为正妃,亦无须洞房合卺之礼。”
“更是大错特错,咱们不是‘晋’,而是‘娶’!香寿如今已不是王爷的世妃,而是王家的闺女。迎娶人家的闺女,怎能不像像样样地办一台喜事?”喜荷以一副逗趣的口吻,快意玩赏着那人无计可施、任由拨弄的落魄,“怎么,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再加上皇帝的三道恩旨,三爷还觉得面子不够大?半天不说话,莫不是打算辜恩抗旨吧?”
“是啊皇叔,”齐宏巴巴地望着,一片天真质朴,“你可别枉费母后同朕的一片苦心啊。”
齐奢面上的雷电泯灭于夜幕,他收起不豫之色,下座而拜,“臣惭愧,有劳太后、皇上为臣的私事费心。臣领旨,谢恩。”
还是个大孩子的齐宏看不出成年人的城府交战,只欢欣地拍手,“恭贺皇叔大喜!皇叔一定暗暗懊悔了吧,早知道今年大婚,就明年再提‘杜绝靡费’一项了,这一下可少赚了一大笔陪嫁,哈哈!”
这厢老监应习已趋身相近,自被擢升为司礼监掌印,他早在宫中的大小貂珰前跷起了脚丫子作威作福,但主子面前却从来是一副指东不往西的奴才相,窝着腰,勾着头,两眼不敢平视,“启禀太后、皇上、王爷,酉时已到。”
“哦,”齐宏尽管兴奋难抑,亦严守着天子的威俄,沉着下令,“那就点灯吧。”
回音一般,城楼前震响了另一名太监的公鸭嗓,“点灯——”
伴着阵阵的鞭炮钟鸣,黑黢黢的大广场首先有一捧微光,随即就一捧接一捧,亮起了一条游龙形的灯街。龙尾甫现,已见又一条长龙飞兰流翠,熠熠地探出银须与黄爪。一刻间犹似千树星焰、万叠璇玑,自夜河中你穿我插地跃出了整整九尾彩龙。龙身皆由精美的灯盏而攒:鼓灯、宫灯、如意灯、料丝灯、彩漆灯、皮绢灯、堆墨灯、麦秸灯……倚在门楼前的齐宏如登天市、踩银河,兴高采烈地说不停。喜荷一边对爱子的评论含笑颔首,一边向身后的齐奢偏过脸道:“今年的灯会人气冷清、花灯稀少,但总觉得分外精彩。你说呢,三爷?”
齐奢的笑脸清漠侵骨,“太后觉得精彩,无非是因为花灯虽少,‘花样’却多。可惜转眼将至十八,当下的万般花样等时辰一到,也不免灯黑火瞎,一场虚空。”
喜荷轻滑瞳眸,眺望着禁苑的如梦光影,“正因为时辰有限,所以更应该趁着灯火通明时及早看清出路,以免灯黑火瞎之日,困顿网罗,无路无门。”
“母后、皇叔,”齐宏从一旁抻过头来,“光在这高处瞧着也没什么趣,陪朕一块到灯街里去猜灯谜吧。”
于是太监宫女众星拱月地簇拥着太后、皇帝、摄政王三人下楼行入灯市。一则则或以黄绫,或以黄纸贴于百灯上的谜,被天赋聪慧的齐宏三下五除二地猜出。但最难猜也最应猜的却被他忽略:漫步于灯丛中的那对红男绿女彼此交换着笑容的人面,是谜面,说的话也全都是谜语。
灯火浮荡之中,穿越过紫禁城的光艳,一扑一朔地,显出了东宫太后王氏的容颜:雕饰尽去,出水芙蓉。夜来的寝殿,其余宫人都远远地候在丹墀下,唯独管事牌子吴染挨在旁边,正拉着一根细棉线为王氏绞面。
“恕奴才愚钝,还是不大明白。”
“这是三哥想的主意。他说初一朝贺时,眼见西边对跛子三的态度大不似前,就知二人必然已生芥蒂。西边为人狠决刚毅,倘若发觉跛子三只为一勾栏女子就可以对她不理不问,那么又焉知来日,他不会为更好的什么,对她做出些更坏的什么?比方,把从我们王家手中夺走的政权,再从她儿子手里夺走?所以,西边一定会倒行逆施,接受我们的求助——或者说援手。我将摄政王那瘦马出身的世妃收为义妹,那么摄政王就不仅有个已故的王门母后,还将会多出个在世的王门妻子,母族与妻族之亲,虽欲斩草除根,但于情于理障碍重重。而我父亲与三哥,也会因作为摄政王王妃之父兄的加恩晋封而得以保全在内阁中摇摇欲坠的地位,婚礼的拨银筹款、勒派各省的报效传办,也会恢复我们王家的人脉和元气。西边把我们从悬崖上拉回,她自己也会在跛子三那儿多一注自保的筹码。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王门一族,复兴有望。”
“只是万一摄政王拒不从命,那该如何?”
“王公儿女婚嫁,无一例外皆由太后或皇帝代为抉择指配,正大光明,他凭什么拒不从命?再说,跛子三所施行的财政改革乃是为民谋利,所触动的全是戚畹大户的利益,之所以得以推行,全仰赖于皇室的支持。如若他有胆子违抗三道圣谕,与两宫太后与皇帝公然决裂,他呕心沥血的新政多半会险阻难行。跛子三是个精明人,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这桩指婚他当然不情愿,但一定会妥协。”
听毕,吴染叽叽一笑,“三老爷果然锦囊妙计。也就是说,西边从此与主子化敌为友?”
镜内的王氏将蝶翅一样的眼睫轻轻地合一下,再轻轻地张,就这样掀起了影响将波及数年外的,一场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