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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六翮香(番外六)(1 / 1)

下晌芷秋与陆瞻出了趟街,也不要桃良跟着,只令王长平套了车,大街小巷地一通绕,绕到留园门口,也不下车,打着帘子往外瞅。

只见大门敞着,有小厮看守,原先的官府封押业已揭了去,里头隐约可见重山叠水的园林,春色盎然。

那王长平隔着车帘子坐在车头说解:“爷奶奶不晓得,咱们京里回来的第二个月,这园子就被衙门卖出去了,买家是扬州来的大户,做的是胭脂水粉的买卖,齐家人口多,又富裕,在咱们苏州商行里已经扬名了。”

闻言,芷秋笑笑,放下帘子,声音也放得低低的,“咱们头回遇着就是在这园子里,一席上十多个人,你老盯着我瞧。”

陆瞻扬扬眉梢,“我老盯着你瞧?”

“好吧好吧,是我盯着你瞧,”芷秋撅起嘴,又十分不甘心地拿扇拍他,“跟我争这个做什么?!”

他缩着膀子避一避,笑嘻嘻地将她搂在怀里,“谁瞧谁有什么关系?”说着,手指复将车窗帘子撩开条缝,“我记住了,等我回去捱过四年,就到这里来找你。”

“四年”在他唇齿间轻轻松松地溜过去,却哽在芷秋喉头里,咽不下,吐不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与他惬意地说说笑笑,假装这不是件大事情。

马车又遐暨至烟雨巷,芷秋不敢离月到风来阁停靠太近,生怕姊妹们过来说话瞧出什么破绽,只远远地打着帘子将门口望着。

那里依旧车马盈门,喧嚣不止,络绎的才子王孙被相帮送去迎来,密匝匝的银杏泼墙而出,墙下停着几辆马车,是预备着姑娘们出局使唤的。

陆瞻偏着脑袋望一眼,“这里这么热闹?比京城也不差。”

芷秋心窍一动,骨碌转回眼,“京城的行院什么样啊?”

“也比着江南的装潢,文人墨客好江南嘛。”

“那姑娘们呢?”

“这我就不大晓得了。”陆瞻扬起嘴角,黑漆漆的眼盯着她,倏地照着那一张伶俐的嘴亲一口,“想套我话儿?我不管他是怎么同你讲的,横竖我不狎妓,不过偶有应酬到那地方去,散席就走,一刻也不多留。”

芷秋满意地转过眼,朝月到风来阁的匾额指一指,“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那年,我们从门里出来,一路往前去看盒子会,你拿腔拿调的,一会同我远,一会同我近,简直要将我气死了!夜里走到门前,我恨不得敲你一闷棍拖回去,谁知你上了马车,瞧都没再瞧我一眼。”

说着便委屈起来,两扇睫毛将一缕阳光美轮美奂地变化着。陆瞻一臂环住她的腰,歪着脸逗她,“那下回换你不理我,我巴巴地缠着你成了吧?”

她这才满意了,歪在他的肩头,“我做叫花子的时候,从没想过会遇到你,做了小半辈子倌人,也没想过会遇到你,结果次次都叫我遇着了。”

“那这到底是你比较幸运,还是我比较幸运?”

芷秋笑着,她回答不出来,把眼从帘缝里看着车水马龙的烟花地,像隔着一个轮回看她的前世。

她在今生里,望见花枝招展的姑娘们用胭脂遮掩着灵魂,一个个将自己打扮成鲜亮的行尸,等待着某个有情人跋山涉水而来,洗净她们身上的重重铅华,唤醒灵魂。

等待中,林花又谢,春意正浓,但不幸的是六翮香烬,袅袅一缕烟残存在晴朗的夜晚,扑朔迷离的香味儿令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个世界是空的,天地间只剩那么一对有情人。

陆瞻将炕几搬到了地上,自身后搂着芷秋倒在榻上望窗外的月。

寂静中,芷秋倏忽发笑,“你说,你走的时候会怎么样?是一点点地消失,还是‘唰’一下就消失不见?”

“我也不知道,”陆瞻颦额回忆片刻,理不出个头绪,“来的那天,我醒来就发现倒在园子里头,身边什么人也没有。”

“我记得,在留园遇见你那天,我窗外的银杏长得正茂。”芷秋笑着笑着,渐渐哭丧着脸,“可你出现时,我正被那个杀千刀的祝斗真挟制着亲嘴!就连小时候我遇见你,也是因为偷了你的钱袋子。我悔都要悔死了,怎么老让你撞见我那么不堪的一面?”

陆瞻觉察到她的骨头在发颤,于是一寸寸地将她拥紧了,“我怎么瞧你哪一面都很好?”

芷秋嘻嘻笑,往天上看一眼,“也就是你了,我不干不净的,你也不嫌,当我宝贝似的供着。”

“你这话儿就错了,什么叫‘当’?你本来就是个活宝贝嘛。”说着去撩她的衣襟,“哪里不干净,叫我瞧瞧看。”

“哎呀好好说话呢!”她搭开了腔,突如其来地转到另一个话题上,“要我说,你也可以求饶,说句软话,求他们放了你,兴许能躲过去呢?”

星曜簇月,夜空里偶然有一朵流云,无根无缔地飘零,陆瞻眺目望着,便想起她曾说过的话,那个陆瞻沉稳、不大爱笑。他想,有自己这朵注定飘零的云,他当然无缘放晴。

但,他应该和自己一样,也会认为这是值得的,“算了,如果没有那一刀,我怎么能成为对社稷有用的陆瞻?又怎么成为你爱的陆瞻?”

芷秋在他手臂间翻了个身,眼睛泛水,“不论是哪个陆瞻,我都爱你。”

“可我怕没有那一刀,就不能成为苏州提督织造太监,也许就遇不到你了。”他挑挑她的下巴,很刻意地笑着,刻意得僵硬,“可能老天爷送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给我勇气去面对一刀之后、遇见你之前的那些日子。”

说完,陆瞻撤回一只手臂,抬起来散漫地遮住眼睛,“我真嫉妒他,他一回来就能抱着你躺在那张软绵绵的床上,而我一回去,就要面对一场酷刑和一段生不如死的年月。”

芷秋盯着他起伏的侧颜,用一个指尖从他高挺的鼻梁滑过,算是安慰,“我给你吹曲箫吧,你平日最爱听了。”

他放下手臂,眼色没那么惨淡了,兜着她笑,“哟,你还会这个?就瞧见墙上挂着把琵琶,还以为你就会那个呢。”

“姐姐我多才多艺,什么不会?你等着。”

言讫,芷秋捉裙跳下榻去,在书案后头的多宝阁上取来玉箫,在他稍显落寞的笑颜中,轻吹箫动,铜壶漏转,缱绻而悠扬地绞断西楼月。

烛灺更阑,次日醒来,只见枕冷衾寒,偌大一张床铺只躺着芷秋一人。

她揉揉眼睛,撩开帐,窗外金燕裁细风,瘦影竹竿乱,远榻上小篆香残,阳光被芭蕉晃荡着轻扫冷炉,银光投影在台屏,像一柄寒噤噤的弯刀挥在她心上,小小一道创口,却血流不止。

恍惚一阵后,芷秋忽然哭了出来,起先是微微抽噎,后头竟放声痛哭,滂沱的泪雨中,她觉得心上的创口撕裂得越来越大,痛得她又倒回床上,爬不起来。

外头丫鬟们听见,急急跑进来,瞧她满面涕泗,纵横交错地粘着发丝,一只手臂遮着眼,眼皮也闭着,可眼泪还是闯过重重阻挡,接连不断地淌在枕上,胸口起起伏伏毫无规律,张着嘴,像是要哭断了气。

几个丫头你瞧我我瞧你,一时不知怎么办,桃良捉裙坐到床沿上,将她轻轻扒一下,“姑娘怎么了?无端端怎么哭起来,是做噩梦了?还是哪里痛?啊?您哪里不痛快倒是说句话呀!姑娘!姑娘……”

她哭得厉害,呜咽不止,压根答不出话。几人又慌一阵,围在床边心急如焚,却没个头绪。

初月只怕她哭得窒息,招呼着几个小的瀹茶的瀹茶、端水的端水,几个人手忙脚乱地跪在床上将她拽起来,拧了面巾为其匀面,“姑娘,是哪里不痛快?要不要请个大夫瞧瞧?”

复复行行的眼泪的根本擦不净,仿佛有一片海从芷秋眼里倒出来,淹没了眼前的一切。

丫头们束手无策,只得焦心地守在一边,初月暗中拉着桃良出去,“你说,咱们奶奶是不是撞见什么邪了?”

桃良嗔她一眼,“别胡说,晴天朗日的,干干净净的一个园子,哪里来的邪?”

“那怎么好好的忽然哭得这样子?”

桃良傻兮兮地摇摇头,眼珠子转着转着,落在那炕几墩的玉炉上,睫毛呼扇呼扇地,到底也扇不明白。

到晌午,芷秋总算将眼泪倒尽了,像哭得累了,呆怔怔地坐在床沿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丫头们益发急起来,吵嚷着要到玄妙观请法师。好在法师还没去请,倒是先有天兵神降。

一个跟着前往杭州去的火者笑嘻嘻地在门上报信,说是陆瞻大约申时左右进城,使他快马回来说一声。芷秋听见后总算还了魂,来了精神,乱着梳洗一阵,使王长平套了车,要出南城门去接,桃良几人死活劝不住,只得由她。

城门外纷纷桃李梨花白,老树苍云。陆瞻是提前回来的,在杭州办完事,心里总有些发慌,不放心芷秋独自在家,当日下晌连夜也未歇,马不停蹄地就带着人往回赶。

马蹄飞花奔至城门外一里地,就见芷秋站在一棵的老树下头,身边偶然穿梭着挑担背筐的货郎,帷帽也不带,险些将一条泥泞古道望穿。

远远地,见陆瞻由马上急跳下来,穿着一件月魄色的圆领袍,像一抹月光,穿过重重叠叠的光阴走回她面前。她眼一扇,仿佛经年重逢,滚出好些眼泪。

陆瞻见她眼哭得红红的,心疼不止,将她环着钻进马车里去,原想着逗她笑一笑,“怎么一见我就哭,是不高兴我回来?”

芷秋泪眼模糊地盯着他,任凭马车如何颠簸,她的双目一晃一晃地,总晃不离他脸上去。

陆瞻摸不着头脑,不敢再逗她,将她搂着怀中上下抚着,“我的心肝儿,这是受什么天大的委屈了?谁给你气受了告诉我,我回去重重罚他!”

偎在他心口,听着他的心跳,芷秋才似彻头彻尾活了过来。

如果那是个梦,简直真实得叫她喘不过气,她一点一点地找回呼吸,断断续续地问:“你在外头好不好?”

马车颠簸出陆瞻一缕笑音,歪着脸窥她,“是想我才哭得这样儿的?”

芷秋环着他的腰将他晃一晃,“我问你好不好呢。”

“好,”他吻着她的额角,“就是想你,所以事情一办完,我就忙着赶回来了。心肝儿,在家受什么委屈了?告诉我听。”

窗帘子被风拂起,进了城,满是喧哗声,飞瓦楼檐从窄窄的缝隙里滑过,像一晃间滑去了许多个年头,如今,他又在芷秋眼前,锦衣华服,缠着高髻,只是眉宇里不再有年少的稚气。

只要他在,芷秋便不觉着委屈了,眼泪很快风干,将残存的怆然收敛,折颈在他肩头,“没什么委屈,就是想你想的。”

她又滑去他怀里,将自己使劲儿地往他胸膛里贴,好像是要用自己的血肉填补他的伤口,“你往后走哪里都得带着我,我一个人在家,过不好的。不信你摸摸,你不在家,我都瘦了。”

陆瞻果然摸到她胸下单薄的一排肋骨,心疼得没法子,也叫她磨得没法子,颇感无奈地笑,“往后将你别在腰上好不好?”

“好!”

她将虔诚而认真的眼眨一眨,陆瞻的心便化了,好像她就是长在他身上的一块嫩肉,是他脆弱伤口上永久的结疤。

慢摇慢晃地遐暨归家,天已擦黑,吃过饭,陆瞻先忙着去洗澡。

这厢换上黑色的直裰,松垮垮地系着腰带,露出一片宽阔坚壮的胸膛,将芷秋揿倒在帐中,“我不在家,你怎么过的?”

芷秋被他坚实的身躯罩着,满满的安心与踏实,一个指尖在他胸口划拉来划拉去,“闲睡闲坐,还有想你。”

他温情地笑一笑,俯低了去衔她的嘴,黏糊糊湿哒哒地磨缠着,抚慰了一身奔波的疲倦。芷秋攀着他的脖子,迷迷糊糊地发现什么时候手臂间的他换成了床架子,而他在她身后,将狂乱的呼吸喷在她的背脊上。

翻云覆雨一阵,了事已是三更。陆瞻搂着芷秋倒在枕中,抓着她的手捏着闲耍,“杭州也怪冷,三四月的天,就跟过冬似的,幸好走时你给装了两包厚衣裳。”

芷秋趴在他胸膛上,两个翘起的脚烂漫地晃荡着,“苏州也好不到哪里呢,你走的那天夜里下了好一场雨,拍得瓦片直响!噼里啪啦的,吵得我想睡不着,好容易半夜不下了,那屋檐上又掉水珠,风也大得很,窗户吹得咯吱咯吱的。又叫下晌办的戏酒吵得耳根子疼,一闭眼,就是唱的笑的,好像还在堂子里似的,我硬生生熬得一夜没睡!”

“害怕了?”陆瞻抚着她的发,将她往上兜一兜,“我不在,你就喊小桃良在屋里陪你睡好了。我方才洗澡出来,听见她讲这园子里有什么邪气?你早起就在哭,哭得险些喘不上气,好端端的,怎么醒了就在哭?明天我使人到玄妙观请几个道士来做场法事。”

此刻想来,芷秋自己也觉得好笑,将脸在他心口蹭一蹭,“没什么大事情,就是做了个梦。”

“什么噩梦?”

“倒不是噩梦,是个美梦。”

陆瞻笑笑,“既是美梦,那还哭个什么劲儿?”

“舍不得醒嘛,就哭了。”芷秋随口糊弄两句,闲揪着他的衣襟,“我问你,你在杭州必定是少不了应酬的,杭州的姑娘怎么样?比起咱们苏州的是不是好看许多?”

“你问这个,我倒想起来件事儿,你猜这回我在杭州席面上撞见了谁?”

“谁啊?官场上的旧朋友?”

他摇摇头,笑意澶湲,“是祝晚舟,她落籍为伎了。”

“什么?!”芷秋翻过来,两个眼骇异地瞪得老圆,“她怎么会落籍为伎?那回她到门上求我,我还给了她一百两银子呢,拿着这个银子去置办处房子,求人说嫁户人家,什么不好,怎么去做倌人?”

“还是你这一百两银子闹的,那年她拿了你的银子,租了处房子,邻居正巧有个不务正业的男人,瞧见她美貌,手上又有钱,就哄着她嫁了过去。谁知嫁过去没多久,那男人将她的银子都输光了,被人逼债上门,他就将祝晚舟抵了过去,辗转反侧的,就叫卖到了杭州。”

“我的老天爷……”芷秋半晌抬起头来,连连咋舌嗟叹,“你既遇见了她,她必定是求你了?”

陆瞻点点下颌,“求了,求我赎她回家来,我没理她。”

“要我说,她这样的千金小姐,什么都好,就是总吃男人的亏,风花雪月的诗词读得多了,脑子就不大醒事。”

陆瞻睨下笑眼逗她,“你就没吃过男人的亏?”

“嗳,要说青楼女子,就只这点好,”芷秋挑起眉,得意洋洋的小模样在陆瞻眼前晃呀晃,“男人见得多了,甜言蜜语也听得多了,不大容易被骗。”

“那你算不算吃了我的亏?”

“跟你怎么叫吃亏呢?是我占了大便宜!”

她微微抬起的下巴混着一股子异香,格外旖旎。甫一进卧房,陆瞻就闻见这股特殊的冷香,淡淡的,濒临消散,但他敏锐的嗅觉还是捕捉到了。

乍一嗅极其陌生,渐渐地却泛起隐隐的熟悉,越嗅越奇妙,越来越熟悉,他微拧着眉,往朦胧帐外顾盼一眼,“你换了香料?”

芷秋点点头,胳膊叠在他胸膛,将个下巴墩在手臂上,“哟,你这鼻子神了,都没了还能闻出来,好不好闻?”

“哪里来的?”

迷蒙的烛光遥遥地晃着炕几上的玉炉,里头曾烧死过一段前世。

芷秋远望一眼,转回头来,看着他的今生,“一个上门化布施的老道士给的,叫六翮香,就一小匣子,你想用也晚了,已经熏完了。”

陆瞻深深吸一口气,将她由胸膛上轻轻浮起,“我好像在哪里闻过这股味道。”

芷秋的心陡地跳一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真的?在哪里?”

他蹙额回忆了很久,连自己都有些怀疑,“好像是很多年前了,在受刑的厂房里,我眼一闭,就闻见这股味儿,香气很特别,能安神,叫我当时忽然没那么害怕了,所以我记得。又好像……”

“好像什么?”芷秋盈盈笑起来,瞳孔中闪烁着星辉。

两侧的烛光透过帐落在陆瞻的脸庞,点亮他蠢蠢欲动的霪念,那双黑漆漆的眼带着永无止境的贪欲看着芷秋,笑了笑:

“又好像,是在一个春梦里。”

作者有话要说:《六翮香》结束了,还有一个云禾与方大人的番外《诗月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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