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宝珍家在研究所大院,她早年丧母从小跟着爸爸生活,涂安国本身又是军旅出身,却难得的把家里布置的温馨。
知道这家里的布置是涂安国设计的,包括阮文在内一群人都有些惊讶,“真的假的,涂所长这么侠骨柔情?”
最近校园里颇是流行武侠小说,政策方面还没放开,但总有神通广大的能弄到,暗地里传递。
就连阮文的室友陈芳园最近都在看金庸小说,颇有些三月不知肉味的上头。
被人夸赞,涂宝珍透着几分骄傲,“是啊,我爸很得意的。”
也正是因为涂宝珍之前说过的话,所以一群学生看到涂安国回来后,还想着聊上几句,本来涂所长就没什么架子。
却不想涂安国只是对着大家笑了笑,有些心神恍惚的把自己关到了小房间去。
“涂所长似乎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涂宝珍也没想到,向来温风和煦的父亲今天会这样,都没跟她同学打招呼。
她有些心神不宁,“可能是工作上的事情不太顺利吧,他不怎么跟我谈工作,也就是工作上的事情才会让他心烦意乱。”
工作上的事情?
阮文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她叹了口气。
因为涂所长心情不好,大家都透着几分小心翼翼,没多大会儿就从涂宝珍家离开了。
年轻的姑娘很是不好意思,“真对不住,等下次有机会,我请大家吃饭。”
阮文拍了拍涂宝珍的手,“没事的,你去劝劝涂所长,别跟自己身体过不去,没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
“是啊,咱们蘑菇蛋都能造的出来,有什么事情还能难倒我们吗?”
同学们豪情万丈,唱着歌离开了研究所大院。
阮文原本打算过两天再去拜访涂安国,结果农学系那边老教授摔了一跤。
本来农学系人就特别少,再加上一些历史遗留问题,他学生又少,就那么三两个小兵压根忙不过来。
所以阮文和陶永安得顶上。
再加上陶姑姑帮忙找的一些资料寄了来,阮文又在图纸和机器上不断调试,机器研发进入到最后阶段,开厂似乎近在眼前,阮文都已经写好了材料,打算到时候去商业厅找黄主任帮忙给批一块土地。宿舍里的又都在准备学期末的课程结业考试,倒是没怎么八卦。
以至于再度听到涂宝珍的事情,那都带着几分阴差阳错。
当时阮文刚从实验室回来,回到宿舍就听到路过的几个学生在讨论。
“听说了没?化工系的涂宝珍被她男朋友甩了。”
“我知道,好像是说413研究所要解散了,所以赵文明觉得指望不住涂宝珍,就踹了她。”
“不是玩意儿,睡了人说分手就分手。
“真的假的,他们睡了?”
“我一个老乡是数学系的,跟赵文明一个宿舍,他在宿舍里炫耀的,有三个月了吧。”
几个女生拐了弯,再说什么阮文就听不到了。
这件事她倒也不觉得意外。
解放思想。
不止是小农思想,还有性`思想的解放。
青年学生们在舞会上一见钟情,然后进行思想和□□的碰撞还真不是稀罕事。
这年头,什么出格做什么,即便是在省大也不例外。
阮文想起植树节的时候在山上看到涂宝珍和人热吻。
那件事她知道但没再说,怕说多了涂宝珍再误会,以为自己惦记赵文明呢。
不过这会儿两人分手,□□竟然是413研究所要解散。
涂宝珍生日那天的事情一下子浮现在阮文脑海中,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她和陶永安第一次去拜访时涂所长的愤怒,五月份的病倒,后来出差去北京,再到前段时间的神色不佳,一切都串联起来。
军工下马这阵风,到底是吹了来。
明明是六月天热的要死,阮文却觉得浑身冰凉凉的。
八十年代初,由于国家资金问题,很多军工项目下马。
研究所被迫关闭,昔日那些用来研究高精尖的精密仪器只能当做破铜烂铁去贩卖。
民营工厂取代了研究所,成为撑起了城市经济的命脉。
这个决策褒贬不一,有人说饭都吃不起了,还去研究军工?发展经济是对的。
也有人说,那十年都能勒紧裤腰带研究蘑菇蛋,怎么八十年代不行?当时下马了多少军工项目?如果当年也因为穷,不研究蘑菇蛋,不知道被苏联老大哥和美国揍多少回了。
九十年代二十一世纪初为什么那么忍气吞声,还不是因为军工落后,为人所制约?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阮文当时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感慨,毕竟她已经生活在最好的年代,彼时毛熊早已经死了二十多年,而美国的威胁也不再是悬在头上的利刃。
来到这个年代之初,阮文有着小农思想,就想着挣点小钱,可以在首都趁便宜买几套四合院,等到她老了就是亿万富翁。
人总是会变化的,她从最开始想做卫生巾到想着办法来压缩成本寻找可替代的原材料,再到央求小谢同志去天津主持工厂建设。
阮文的心越来越大,她想着能做一个时代的逆行者,尽可能的去做一些事。
然而当听到研究所要解散的消息时,阮文第一次迷茫,她还能做得到吗?
怔怔出神的人站在那里没动弹,以至于被人撞到都没察觉。
“对不起,你没事吧?”
阮文被泼了半身凉水,小碎花裙贴在了腿上,她猛地惊醒过来,“没事。”
抱着手里的几本书,阮文匆忙下楼。
她去找了陶永安,“那些报纸你还有吗?”
陶永安有些懵,“有,有的,我去给你拿。”
他有读报的习惯,旧报纸都放的整整齐齐的丢在床底下。
阮文从去年底开始翻看,然后找到了一篇报道。
“‘拨改贷’,你找这个干什么?”陶永安有点不太懂,“去年四川开始搞什么扩大企业自主权,说是完成省里制定的计划后,可以把剩余的利润当奖金什么的发给工人扩大生产规模,我记得听谁说了句,今年四川那边试点的企业增加到了一百家呢。”
阮文仔细研读那篇文章,因为并不在头版,所以当时她没怎么关注。
陶永安在那里嘟囔了句,“不过阮文,拨改贷的话这政策也不算太糟糕,起码研究所也能有资金嘛。”
阮文把那篇文章通读了一遍,“你想什么呢?大部分研究所研究的都是军工或者大型项目,很少能民用的,能有多大市场?既然没有市场,那就意味着产品很有可能无法创造收益,这时候银行会贷款给他们?”
陶永安忽的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
“银行可不是慈善家,如果贷款收不回来,他们就不会贷款过去,你难道没听说吗,413研究所要解散。”
陶永安一愣,“怎么可能,这也不至于要解散吧。”
“解散是谣传,但没钱的情况下,研究所撑不了多久的。”阮文找到了陶永安说的那篇四川地区试点自主经营的报道,“你再看这个,自主经营意味着权力下放,会把权利集中到厂长经理手中,这会不会滋生腐败?”
腐败,这个词让陶永安想起了去天津时,谢蓟生做的一些事。
“那,那可咋整啊?”陶永安这次是真慌了,“你说涂所长没事吧?”
“我也不知道,我明天上午还有节课,等下课后过去一趟,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吧。”
现在都快十一点钟了,只能明天再去。
回到宿舍,阮文先去了隔壁,涂宝珍不在宿舍,她回家去住了。
毕竟研究所大院离学校没几步路。
……
阮文第二天一大早看到了涂宝珍。
她有晨跑的习惯,刚到了操场就看到坐在那里发呆的涂宝珍,她手里拿着一把三叶草,脚底下是一片片的叶子。
像是个没有了灵魂的漂亮娃娃。
阮文正想着怎么打招呼,涂宝珍抬起头来,喊了她一句,“阮文,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她在这里,等阮文很久了。
涂宝珍这些天过得很艰难,可是她不知道跟谁说自己的心事。
过去,这个聆听者都是爸爸。
可现在,爸爸心情更糟糕,她没办法再去麻烦她。
同学吗?
赵文明跟她说,要分手。
如果自己不答应,他就会把一些事情说的人尽皆知。
涂宝珍没想到,几天前还跟自己花前月下甜言蜜语的人,现在翻脸不认人了。
她仿佛是第一天,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同学们看她的眼神透着怜悯,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接触到她的眼神时,又纷纷躲闪开。
涂宝珍觉得,她不需要这些人可怜。
可是那么多的心事,压得她快喘不过起来了,她也需要找一个人说一说自己的心事,缓解自己的心情。
阮文是最好的选择,她很少跟人说八卦,大部分时候都是那个倾听者。
所以跟她说自己的心事,最合适不过了。
睡不着,涂宝珍早早从家里来到了学校,在这里等着。
果然,她在这边等到了阮文。
“你知道我的名字,什么来历吗?”
阮文想了想,“如珍似宝?”
这回答让涂宝珍笑了起来,“我记事比较晚,都不知道我爸妈给了改过名字。我爸当兵的最后一站,珍宝岛。”
她的名字,来源于此。
朝鲜战场回来的小战士依旧在部队里生活,结婚后去东北那边驻守,后来调到了珍宝岛。那些年和毛熊家关系紧张,因此还爆发了珍宝岛战役。
“爸爸的战友死了好多,那些会去我家抱着我玩的叔叔们后来都没再去,那一年,我爸三十七岁,退伍了。脱下了军装,去了研究所,从给研究员们端茶倒水做起。”
“你知道我爸爸为什么执意要来研究所工作吗?”
阮文脑海中骤然浮现了涂宝珍生日那天,那张强颜欢笑的脸。
“我记得,珍宝岛战役时,我军破坏了敌军的很多装甲设备,好像还打捞到敌军的一辆坦克。”
说是打捞,其实是故意设陷阱,为的就是想要一辆对方的坦克。
为此,我军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可这辆坦克还是拿到手了。
正是有了这一辆坦克,才有了后来的坦克……
“没错,当时我爸他们连队就负责这辆坦克,妈妈说爸爸险些也丧命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队友死去,就为了这么一堆破铜烂铁,可对他而言那又不是破铜烂铁,那是他的队友们,用一条条性命换来的希望。他对着战友们的坟包发誓,一定不会再让人欺负。”
涂安国拒绝了组织上的安排,退伍后来研究所。
他原本就是个初中肄业生,骤然去了研究所有很多不适应,那些研究员们也有些瞧不上他这个大老粗,头两年没少被嘲笑。
但涂安国很上进,他初中肄业又怎么了?肯学,认学,老所长很是待见他,亲自带他。
有着一线战事的经历,再加上对武器结构很是熟悉,没几年涂安国就成为了413研究所的所长。
在这方面,涂安国和谢蓟生有相似之处。
其实当初进研究所时,组织上就有意让涂安国接替原本的老所长,老所长没两年退居二线,涂安国理所当然的顶了上来。
他一心钻研,带领413研究所搞研究做项目,不止是在省城,在国内都是出了名的。
413研究所涉及到不少重要的工程项目。
“……而现在,这些项目都要下马了。我问爸爸不能去找他的老战友们商量一下,帮忙找点资金吗?他只摇头。”
涂宝珍泪流满面,“阮文,我分手了其实也就那样,甚至于我庆幸早点看清楚了赵文明的真面目,分手总是比离婚好不是吗?可是我真的很担心我爸,你知道吗,就算是当年我妈去世,我爸爸也就喝了一天的酒,然后第二天就又打起精神来工作。这次他已经喝了三天的酒。”
家里每天都是酒气熏天,涂宝珍晚上还会听到哭声,那压抑的哭声让她也哭湿了枕头。
“阮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每天他都会去上班,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可是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全白了啊!”
她爸爸还不到五十岁,头发一片花白。
书里头说,伍子胥过函谷关,一夜白头。
涂宝珍当时觉得是书里头夸张了。
现在看着一夜白头的父亲,她才知道,原来这个词半点不夸张。
年轻的姑娘哭得抽搐,“我真的好怕,怕他忽然间什么时候顶不住,那是他一辈子的心血,是他的信念,我怕413研究所关闭那天,他会想不开。”
她的父亲,从小到大都是那么乐观积极的一个人。
因为有信念支撑着,可如果有一天信念荡然无存了呢?
涂宝珍觉得,那时候父亲即便还活着,也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这个认知让她一晚上都睡不着,“我没有任何办法,我没办法阻拦国家,也不能阻拦研究所的关门,阮文你说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趴在怀里的姑娘哭声震天响,阮文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没事的,别怕别怕,涂所长肯定会有办法的,他肯定能度过这难关的。”
身处时代之中,靠近漩涡才知道,为后世网友所争辩的那个论题,对活在当下的人来说,是多么惨烈的一件事。
可就像涂宝珍,阮文除了安慰这个伤心欲绝的姑娘,她也没什么办法。
中央的决策,她阻拦不得。
找小谢同志,找汪老都没用。
413研究所的关闭,是时代的潮流。
她能阻拦得了吗?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他们能做些什么?
涂所长参加过抗美援朝,参加过珍宝岛自卫反击战,这样一个老兵能没有人脉吗?
阮文甚至觉得,即便是下了课去研究所找涂所长,都可能没有用。
那种沮丧感又涌上心头。
涂宝珍哭着哭着哭累了,眼泪也哭干了,“对不起阮文,我真的很想找人说说话,我知道没人能帮我,可是我就是想,跟人说说。”
“我明白。”
阮文抱了抱这个年轻的姑娘,“说不定会有转圜的余地呢。等下了课,我去研究所问问,看能不能帮忙。”其实阮文也不确定,但总要试试才行。
……
涂安国也在找转圜的余地,从去年年底就不断有消息传出,当时涂安国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觉得不至于。
谁知道三月份,省里头直接来人,跟他说省里的政策。
就差直接跟他说,“财政厅不批钱了。”
涂安国骂也骂了,找也找了,没用。
他不止一次的打电话给昔日的老领导们。
然而他们也没什么好办法,“安国,我这次能给你找来钱,可是你也知道这些研究有多烧钱,这些钱能撑的了多久?”
“那您先把钱给我打过来,让我把这个项目做完行吗,就差那一点点了,做完这个我的心事就了了。”
老首长被昔年的部下将了一军,“只此一次。”
涂安国靠着这笔钱,撑过了三月和四月。
五月份的时候,上面明确给了政策,提出要“自力更生”,往后“改拨为贷”,413研究所赫然在列,是试点单位。
涂安国再度去了省里找说法,省里要他去银行借钱。
就像是个皮球似的,他被一脚踢开。
可银行也不批他的贷款申请。
这就是把研究所往死路上逼啊!
银行不给贷款,他们研究所研究的又是半导体集成电路,民用市场压根用不着,这让他们怎么自力更生?
涂安国又是闹到了省里,吵得凶了一下子气急攻心昏倒在地进了医院,财政厅的同志去医院看他。
“我知道涂工你不容易,可是省里也不容易,财政上的开支实在是太多了,现在发展经济是重点,这些花钱如流水的项目能省就省吧。”
涂安国这段时间听惯了这话,他心口疼得厉害忍不住呛声,“要都是你们这想法,美国人的蘑菇蛋早就丢过来了。”
知道涂安国是心疼那些项目,财政厅的同志也不好再捅刀子。
“你那项目还有多少?”
“项目多着呢……”
那人抬起手来,打住涂安国的说辞,“涂工你别这样,我们都有难处得相互体谅,我想办法给你拨最后一笔钱,再给你两个月的时间,你把这项目该收工的收工,除非你能让研究所挣钱,而不是只知道花钱。上面政策就这样,改拨为贷自力更生,涂工我也是真的没办法。”
“两个月,就两个月的时间。要是到时候你的研究所还找不到路子,那我也只能让人强`拆了。”
财政厅那边给研究所拨了二十万的研究经费。
可他想要的那个无尘车间,就要三十万的经费,这二十万不够啊!
不敢去弄新车间,涂安国只能去购置原材料。
钱还是不够用。
研究所上个月的工资勉强发出来,这个月的怎么办?
他都把积蓄拿出来了,垫付了水电费,还不够。
两个手表也卖了,这才让研究所不至于断电。
今天是过去了,可明天怎么办,下个月怎么办?
研究所的员工也等着米下锅,不能只靠着信念过日子。
他们虽然一句话没说,没跟他提要求,可涂安国知道,他必须还得想办法弄钱来。
再打老首长的电话,是警卫员接的,“老首长去疗养了,他最近身体不好。”
都去疗养了,你好意思拿自己那点事去烦他?
涂安国听懂了这弦外音,只能再去想办法。
他现在就是穷途末路的疯子,唯一的希望是一个回国建厂的华侨。
这个老华侨去年回国创办了化工厂,效益很不错。
可是昨天下午他在化工厂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一个年轻的女秘书这才露面,“不好意思涂所长,我们老板本来是打算和您详聊的,可是他刚接了个电话去了首都,等一星期后才回来。”
一星期。
明天就是省里给他的最后期限了,他哪有一星期的时间?
“我怎么联系陈老板?”
秘书一脸的为难,“不好意思涂所长,我也不太清楚。”
那一瞬间,她看着刚才那个还站姿笔挺的男人,忽的塌下了腰背,像是脊梁骨都被抽了去。
正想着要不要喊人把他送到医院,涂安国僵硬的转动身体,离开了。
活生生的人,却像是行尸走肉。
……
所长办公室的助理研究员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
“涂工,是不是资金的事情还没解决?”
涂安国笑了笑,“怎么可能,你胡思乱想什么,去忙吧。”
他打开左手边的抽屉,笑了笑。
助理研究员看的一脸忧愁,无声地叹了口气,离开了所长办公室。
……
研究所的人过来喊涂宝珍时,阮文她们正在上课。
“宝珍,快,快跟我去研究所,有人要强拆研究所,你爸他……”
这些天来消瘦了不少的涂宝珍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班里其他学生也都站起身来,跟着一块往外去。
老师想要喊住大家,可是看到青年学生们的背影,还是放下了手……
由他们去吧。
阮文也跟着一块过去,只是走到半路里她忽然间停了下来,“我去办点事。”
同学:“……”都这节骨眼上了,你去办什么事?
一向和阮文不太对付的卢文英冷冷一笑,“亏得宝珍拿她当姐妹,生日的时候还邀请她过去,这会儿都火烧眉毛了一点不上心。”
高明月瞪了一眼,“你胡说什么。”
卢文英故意的,声音大到阮文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阮文也没在意。
她本来是打算今天课后去研究所的,没想到事情来的这么急。
阮文折回宿舍,找出了今天早晨收拾好的文件袋,她把里面的东西检查了下,深呼吸了一口气。
事有轻重缓急,希望陶永安到时候别怪她才是。
阮文匆忙离开宿舍,却并没有直接往研究所去,她先去了电话亭,去打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电话。
……
413研究所。
这栋满满洋溢着苏风的研究所大门外,是研究所的研究员们,拿着并不趁手的工具,在和伸长了臂膀的挖掘机在对抗。
血肉之躯与钢铁怪物的无声对峙。
“我说诸位研究员们,你们也别拦着了成吗?这研究所今个儿我是拆定了,别在这里碍事,挖掘机可没长四眼儿。”脖子里戴着金链子的男人穿着花衬衫,嘴里叼着一根香烟,脸上满是不屑。
这帮读书人,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迂腐不化。
吓唬吓唬就好了,他田三最擅长对付这些人。
研究员们站在那里,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田三有些意外,他笑了起来,“行啊,一个个的都还挺能耐。”
他还不信了,那会儿搞批`斗他能带着红袖章把那些教授们踹倒在地,这会儿还搞不定这些手无寸铁的研究员!
“挖掘机准备。”
身后的小喽啰上前,“大哥,这些都是科学家,要不咱再说说?”
“科学家,科学家能挣钱吗?研究所就是个臭貔貅,只知道吃钱一分拉不出来,上面说了要把研究所拆了改建服装厂。我劝你们识相点,别在这里碍事。”
小喽啰被一把推开,看着那些拿着图纸和茶杯的研究员,也是恨其不争。
你好歹搞一把铁锨啊,拿水杯有什么用,热水能挡得住这挖掘机?
田三扯着嗓门,“我再说一遍,让开,不然挖掘机从你们身上压过去!”
左右不过一条人命,他接了上面的命令行事,怕个毛线!
研究员们犹如怒目金刚,狠狠得瞪着田三看,依旧没有退后半步。
田三这下是真恼了,“挖掘机,往前开!”
他就不信,这些人不怕死!
庞然大物般的钢铁怪物向前滚滚行走,粗笨的机械臂膀缓缓垂下。
阴影笼罩在研究员们的头上,仿佛下一秒就能把他们压成一片纸。
豆大的汗珠出现在研究员们的额头上,可他们依旧没有退后一步。
所里的几个女研究员更是挺起了胸膛,毕业后她们就来了413所,这里的研究成果,哪一样不凝结着她们的心血?
凭什么就要被拆除,研究员们无所畏惧,看向挖掘机的眼神都带着不屑,脸上满满都是“所在人在所亡人亡”的信念。
田三愤怒了,他一把抹掉额头上的汗水,“一群不知死活的,还愣着干什么,把人给我弄走。”
他没想到,竟然真有人不怕死。
不过不要紧,他有的是办法对付这些科学家!
“这里面可还有女同志,要是不小心碰到你们敏感部位,可别说我的人耍流氓啊。”
当即有研究员沉不住气,“你混账!”
“哟,这么护着啊。”田三猥琐一笑,“这位科学家,莫不是和所里的女同志有一腿?”
那研究员哪能容忍这种瘪三造谣污蔑,忍不住挥拳出去。
可他一个搞科研的,又哪是田三这种瘪三的对手?
拳头还没碰到人脸呢,胳膊先被人抓住了。
“哟,科学家还动手呢,这跟我这种大老粗有什么区别?”田三笑了起来,伸手在研究员脸上拍了拍。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没你们这本事读不了书,可是也别瞧不起我,你看我现在不是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
“放手。”
威严的呵斥声让田三皱了下眉头,“哪个狗娘养的指使你老子我?”
他目光落到从研究所出来的人身上,心里头瑟缩了一下。
研究所的所长涂安国是退伍老兵,去朝鲜战场那会儿虽然年轻,但是杀敌可不少。
虽然退伍十年,但这一身威严仍不容小觑。
田三向来是个混不吝的,但面对涂安国,也收起了自己那一身流里流气。
“涂所长您在啊,那正好不过。”田三走了过去,伸出手去跟人寒暄,但直接被无视了。
他也不恼,笑了笑继续说,“之前给了您两个月时间,您看这时间到了,是不是该挪地方了?”
涂安国冷冷瞥了田三一眼,看向了他的研究员们。
“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滚出去。”
田三脸上的笑撑不住了,不跟他握手他认了,谁让自己就是个瘪三呢。
可是滚出去?
他拿到钱就是要把这里拆掉,不拆掉他拿什么尾款,又怎么在省城混?
“涂所长,您是文化人得说话算话对吧?”
“我就是个大老粗。”涂安国冷冷看了一眼,“我说了,滚出去,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田三被这眼神激怒了,“妈的给你脸不要……”那话卡在了他嗓子眼里。
看着那对着自己脑门的枪,田三瞬时间大汗淋漓。
他丝毫不怀疑,这个老兵会开枪,射杀了他!
“所长。”研究所的人也都震惊了,谁都没想到涂工竟然会掏出一把枪来。
田三举起双手,“涂所长,咱们有话好好说。”
“滚出去。”涂安国言简意赅,对这个瘪三,没什么好说的。
田三忿忿地瞪了一眼,往后退,退到了挖掘机旁。
平日里警卫森严的研究所,这会儿围满了人,看热闹的老百姓多得是,私底下议论纷纷。
涂安国看着那些面孔,目光扫过了他的研究员们。
他一个个的喊着名字。
“严传良。”
“乔亚洲。”
“李胜楠。”
“彭书燕。”
“杜一锋。”
“谷凯旋。”
“陈媛。”
“盛爱华。”
“林抗。”
“应海霞。”
“李海宁。”
……
涂安国一一叫出这些研究员的名字,“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我这个所长对不住你们。”
“所长……”
“这不怪你,大家都知道,你已经竭尽所能来保护研究所了。”
涂安国笑了起来,“我是有私心的,六九年的时候在珍宝岛我亲眼看着我的战友们一个个倒下,昨天还和我一起吃饭操练的人,一眨眼没了。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掉无能为力,离开珍宝岛前我曾经在他们坟前发誓,一定要守卫这土地的安宁。”
和平用什么来守护?
是枪支弹药,是蘑菇蛋,是最先进的武器装备。
所以他一个老兵,不去当工厂的厂长不去做公安局的队长局长,来了研究所。
就是要参与其中,告诉死去的战友们,他一直都信守诺言。
可是现在,这个诺言他没办法再坚守了。
“爸爸……”涂宝珍冲进来时,就看到拿着枪的父亲站在那里,她耳边是轰隆隆的心跳声。
“珍珍,爸爸对不住你,别恨爸爸。”
头发花白的老兵举着枪,指向了自己的脑袋,扣动了扳机,“老战友们,我涂安国没做到啊!”
“爸爸!”涂宝珍歇斯底里的声音,让阮文腿一软,她好不容易才扒住研究所大门外的那株梧桐树没有摔倒。
站在大门口,阮文看到涂所长站在那里,并没有鲜血和脑浆迸溅的场景出现。
枪里的子弹被人拿出来了!
阮文曾经好奇心起,把玩过谢蓟生的配枪。
小谢同志也很耐心,教她怎么玩这小东西。
研究所门前,涂安国有片刻的愣怔,他拿出弹夹。
没有子弹。
“对不起涂工,我看到了。”所长办公室的助理研究员小陈上前一步。
他知道涂工状态不对,后来果然在抽屉里发现了那上了膛的枪。
如果把枪拿走,涂工说不定还能再弄来一支。
小陈想到的最好的办法,那就是把子弹给抠出来。
虚惊一场,让跌坐在地上的研究员们都觉得一阵虚脱,他们刚才真以为涂工会没了……
涂宝珍跌跌撞撞跑到父亲身边,“爸爸,您还有我啊,你不能撇下我。”她死死的抱住父亲的胳膊,仿佛一松手就再也拽不住那线,这风筝就会离开似的。
“啪啪”的掌声响起,田三推开众人走了过来,“可真是感天动地父女情啊,涂所长就算是为了令千金也得好好活下去才是。”
没了枪的涂安国算个鸟?
今天这研究所,他田三拆定了!
田三的眼神肆意的在涂宝珍那鼓囊囊的胸前流连,这让涂宝珍低下了头。
涂安国一拳头就是挥了出去。
他可不是一般的研究员,虽说退伍十年,可这些年来涂安国从来不缺乏锻炼,这一拳头下去,田三的鼻梁差不多都要断了。
这也彻底激怒了这个小瘪三,“王八羔子给你点脸你还喘上了,给我上!”
他带着人过来呢,今天不把这研究所砸个稀巴烂,他田三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挖掘机又动了起来,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瞧着这两边要打架,纷纷后退了两步。
谁愿意招惹这种小瘪三呢,后患无穷的。
古道热肠的倒是有,但被自家婆娘拉住了。
眼看着场面失控,阮文尖叫了一声,“闹什么,省长来了!”
被涂安国一拳头打得七荤八素的田三这次可没上当,“省长?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给我靠边站!”
他田三什么时候吃过亏?
这次不把这老东西打得叫爷爷,他往后就不用在省城混了!
“给我……”
田三话还没说完,忽的听到一阵拳风,从后脑勺袭来。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然后……右脸挨了重重的一拳。
瞬时间,刚才那个趾高气昂的小瘪三被警卫员干翻在地。
蓦然间的枪声,让脑子发热的小混混们都停下来。
紧接着,就是被王省长的警卫员制伏。
“在研究所门口闹事,成什么样子?先带回去好好审审。”王省长皱着眉头,看向涂安国时,眼底闪过一丝晦涩。
他刚过来,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局面。
好在,控制住了。
局面得控,然而涂安国并不开心。
他还记得两个月前财政厅的同志传达的话。
按照兵法来说,先是让小混混们来捣乱,然后省长本人再出面调停。
这时候顺带着提出建议,自己哪还有拒绝的余地?
王省长不来,涂安国面对田三这么个瘪三,还能放狠话。
可是他还能狠得过一省的省长?
“老涂,这件事我会让人好好处理,之前我说的话依旧有效,你既然找到了能挣钱的法子,那是你本事,不过我得对中央负责,所以你也别瞒我,到底是打算干什么?”
涂安国愣在了那里,“什么挣钱的法子?”
他要是有挣钱的路子,还会饮弹自杀?
这一句反问,让王省长也懵了,“不是你派人说,已经找到了经营的路子,研究所能自给自足还能给省里交税吗?”
王省长和涂安国打交道的机会并不是很多,但是也知道涂安国的性子。
瞧他这模样,倒不像是在说谎话。
既然如此,那到底怎么一回事?
他好歹是一省的省长,忽然间被人给糊弄了,王省长心情很不愉悦,刚想要让人去查一查到底怎么回事。
忽的听到那脆生生的女声,“涂工,您忘了我昨天下午刚跟您聊过咱们合作办厂的事情吗?”
众人看了过去,目光落在了那个穿着秋香色百褶裙的年轻姑娘身上。
“阮文,你搞什么鬼?”卢文英觉得这简直开玩笑,都是大学生,阮文就算是招老师教授们待见,那也就是考试成绩好一些,比较会做实验。
合作办厂,她哪来的脸?
涂宝珍怔怔地看着阮文,“阮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刚才阮文说合作办厂?
她真的没听错吗?
众人的注视中,阮文拍了拍阮宝珍的肩膀,“放心吧。”
她缓步上前,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袋,然后从中拿出了一张支票,递给了涂所长,“我钱都带来了,涂所长该不会反悔了吧。”
涂安国一眼看去,刹那间愣在了那里——
二十万!
这存折该不会是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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