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位动(1 / 1)

比起方才,皇上这会子才算是暴跳如雷,他当即就要拿了明妃来,还是太上皇喝道:“时过境迁,毫无证据,哪里能根据罪人两句话就给明妃定罪!何况就算他说的是实话,当年不过是侍妾的康嫔,查到的也未必是真相!”

辛英弯了弯嘴角,笑容却像是在哭:“是啊,您猜一猜,我是故意瞎说攀扯您另一位出色的皇子,还是真的实情以告呢?”说到最后仿佛觉得这件事有趣极了,就哈哈大笑起来。

太上皇挥手:“塞住嘴带走。”

太后目光依旧清澈,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侧过了脸:“这孩子,已经疯了。”

一夜倾盆大雨。

文德宫中人声寂寂,三皇子的罪行昨夜已经传遍内宫,无人不惊诧胆寒。

如今三皇子、康嫔及他的正妃都一并关在明正宫的围房里,虽然他的侧妃还未入宫,但是康家的女儿,原本就是跑不掉的。

周菱坐在室内,耳边仍旧回绕着昨夜常月娘被慎刑司拘走时的痛哭。

大皇子安慰道:“自作孽不可活,你放心,我不会做这样忤逆犯上的蠢事连累你跟母妃。”

周菱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便有小内监跑了来,满脸欢喜:“殿下,娘娘,皇后娘娘醒过来了。”

两人连忙换过衣服去请安。

杨皇后没有力气见人,是邹女官出来安抚了六宫妃嫔和皇子公主们,请她们改日再来请安。

明妃和徐莹二人就结伴离去。

徐莹看着二皇子直接离开的背影,心里酸涩。方才大皇子离去前,可是跟周菱絮絮嘱咐了好几句。

明妃略蹙眉道:“你这是什么样子,为□□室应当端正持重,管束妾室,不给夫君增添烦恼。偏生你只会天天跟刘侧妃闹得乌眼鸡似的,让人看原儿的笑话。”

徐莹眼中就含了泪:“母妃,我也想贤惠,可也要二殿下肯看才是,他如今常歇在前头书房里,看我都不肯,我做什么都没用。”

明妃还欲再说,便见秦戊走过来。

秦戊是宣合帝身边的太监,众妃对他都颇为客气,见秦戊给她请安,明妃也忙叫起:“公公是奉旨去探望皇后娘娘吗?”

心道:皇后死里逃生,皇上居然不肯亲自来看,只让秦戊前来,真是情意淡薄。

秦戊笑眯眯:“奴才是奉旨请明妃娘娘往明正宫去。”

明妃心中一突:现在她已然失宠被皇上厌弃,怎么会忽然要见她?

杨皇后靠在枕上,吃力地伸手摸了摸辛泓承的头发:“瘦了。”

“母后这五天吓死儿子了。”

皇后的目光移到黛玉身上,带上了温和怜爱:“养了两年好容易养的好些,这会子又像我第一回见你的样子了。那时候我就想,这小姑娘生的真漂亮,就是弱了些。”

黛玉想要说话,却是泪先落了下来。

辛泓承这些日子在外面奔波,唯有她守在杨皇后榻前,看着皇后一点点虚弱下去,真是草木皆兵。她们按着班去眠一眠,黛玉有时就会在梦中惊醒,连忙起身去看望杨皇后,一天千八百回试她的脉搏。

辛泓承劝道:“母后刚醒,以后多少话可以说,现在先歇歇吧。”

杨皇后除了声音有点哑,精神倒是不错:“你忙你的去吧,让玉儿把这些天的事儿都说给我听听。”

明妃走进明正宫。

宣合帝坐在孝义皇后钟氏的画像前,并不回头看她:“你来了,过来,给先皇后行礼。”

明妃依言而行,做的纯熟。

皇上的目光仍然落在画像上:“朕记得当日在循王府,你伺候王妃最为勤谨恭敬。之后几年里,也常与朕说起她旧日之事。”

明妃惴惴不安,只得垂首应是。

皇上就不说话了,仿佛没她这个人一样,自顾自看了会儿画像,然后到桌前批起了折子。

明妃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更是心底发憷,不敢像从前一样去给皇上研墨,只能立在原地,站的双腿发麻。

这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

就在明妃实在忍耐不住时,秦戊再次回到明正宫,弯腰在宣合帝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皇上手里的朱笔一顿,抬起头来:“明妃康嫔戕害皇后,着废为庶人。”

晴天一个霹雳打在明妃头顶,她先是懵了一瞬,然后立刻跪倒在地:“皇上,臣妾冤枉,臣妾敢对天发誓,此次皇后出事与臣妾无关啊!”

宣合帝冷淡道:“这次无关?从前就有关了。”

明妃的声音戛然而止。

秦戊凑过来:“明妃娘娘,方才您的奴才们在慎刑司已经招了。那个叫倩芸的倒很是硬气,差点咬舌自尽。但可惜其余几个被她满口血吓坏了,当场就全招了,前后都没用半个时辰。”

说完轻轻打了自己嘴一下:“奴才叫错了,您也不是娘娘了。”然后叫他两个徒弟进来:“将徐氏带走。”

当杨皇后能自己撑着坐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外面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下来。

皇上连废两位有子嫔妃,三皇子革出皇室玉牒,终身幽禁。

大皇子封亲王,二皇子、五皇子、六皇子皆封郡王,特命礼部工部筹备诸王开府事宜。

其中五皇子六皇子因不足十五,尚且年幼,可暂且留居文德宫,其余两位,今岁便要搬到王府去住。

从皇上登基至今三年,无数人从各种细节里深挖皇帝心思,猜测储君之位,都不如皇上这几道圣旨来的干脆利落。

如贺琅这等有眼力见的朝臣,已经熬夜写好了请皇上册立四皇子为太子的折子,准备等这阵暴风雨过去后就上书。

然而贺尚书的折子没递上,另一封折子却又在朝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两位御史进言,杨皇后如今无力掌管后宫,请皇上另立新后。其引经据典振振有词:前朝皇后胡氏,正因“无子多病”,既不能为皇室绵延子息,又不能勤襄内务,被勒令上表辞位,皇帝便赐了个“静慈仙师”的尊号,让她退出凤仪宫,往尚景宫修道去了。

其中一位何御史更道:就算前朝旧例不算,本朝世祖的继后,也因疯迷被废,由贵妃执凤印,掌六宫事。

何御史言辞凿凿:“祖宗先例在此,皇后无所出且身有恶疾,自当退位。贵妃育有皇上长子,且一直协理六宫,是执掌凤印的不二之选。”

朝上议论纷纷。

有人说杨皇后是被人所害,与世祖皇后忽然得了失心疯不同,不能一概而论。但更多人是赞同何御史的,正妻原本就是要管理内宅事务教养子女,若是做不到,便可休妻。尤其是这“有恶疾,不可共粢盛”正是在七出条例里。

皇上直接将折子劈面扔下去:“皇后为药石所害,太医院都说休养即可,你这是诅咒皇后不能康复吗?”

御史一向是一种头很硬的生物。

不杀言官御史也是祖训,何况何御史真的觉得自己说的没错,他继续头铁道:“皇上,便是皇后娘娘未中毒前,也是身子孱弱,半年来一直是由贵妃协理六宫。如今更是大不如前。前朝胡皇后哪怕有姜后脱簪,许后奉案的德行,然而无子病弱,也不得不从后位退居。”

宣合帝难得被一串串祖制旧例怼的无话可说,阴沉着脸拂袖下朝。

消息传回后宫,正在凤仪宫侍奉汤药的辛泓承当场怒砸勺子一柄。他生怕杨皇后听了此事心烦,便私下跟黛玉道:“我今日就不该请假不上朝,这样的人,当朝打他一顿才好呢!”

他现在能理解太上皇年轻时候在朝上挽袖子打人的心情了。

“你好好陪着母后,我去处理这件事。”

周贵妃慌成了一只团团转的炸毛猫。

“谁要害我啊!”

辛泓宇和周菱也第一时间赶到周贵妃这里来:“母妃,何御史是您授意的?”

周贵妃拍桌子:“我是傻了干这样的蠢事?皇上明摆着要立老四为太子了,我这会子去撩拨他跟皇后干什么!”

大皇子也无语:“我第一时间打发人问了大舅舅那边,他们也甚是惊讶,连何御史是谁都不知道。”

明妃康嫔连连被废,周家正在夹起尾巴做人呢!如今贵妃作为有儿子且硕果仅存的高位嫔妃,他们小心还来不及,怎么会这时候拿草棍去戳老虎。

周贵妃咬牙切齿:“这是谁算计咱们母子!这是眼见得老二只得了个郡王位,跟出身低微的老五老六一样,算是废了。倒是你不但是长子,更封了唯一的亲王。若本宫再执掌凤印,你在身份上就可以跟老四一争!这是推咱们母子进火坑啊!”

若真是她拿到了凤印,就算她不争,大皇子不争,难道别人就会相信吗?皇上就会相信吗?

到了一定的地位,争与不争,原不在人本身。

周菱脸色发白:“母妃,要不我去跟四弟妹说说话吧。起码要让四殿下知道,不是咱们干的。”

辛泓承这些日子为杨皇后奔波的情态,他们住在文德宫的人都看在眼里,如今杨皇后苏醒不过三天,居然有人嚷嚷着要废后,这笔账要是算在他们头上,可是得罪死了辛泓承。

周贵妃对黛玉还没什么印象,毕竟新婚第三日黛玉就进了凤仪宫没出来过,此时想了想:“她为人明白吗?你可别弄巧成拙,倒像是咱们做贼心虚似的。”

周菱点头:“四弟妹是个玲珑剔透的人。”

周贵妃便嘱咐道:“那你好好跟她说说,唉,这都是什么破事啊!”

大皇子也在旁边点头:“那我去找四弟说话。”

周贵妃和周菱异口同声:“你就不必了。”

杨皇后见到周菱倒是和气的点了点头,她还挺喜欢这个活泼开朗的大皇子妃,爽脆的性情与周贵妃相似,却没有贵妃那种张扬不驯。

“你们妯娌去说说话吧。”

见黛玉和周菱离开,杨皇后便叫邹女官坐下,问道:“外头又出了什么事儿?承儿忽然走了,大皇子妃又过来坐着不走,有话要说似的——你们可别瞒着我。”

邹女官低头替她掖被子:“娘娘安心养病就是。皇上不是说了吗,您要好好养着,尽快恢复。来日四殿下册封太子,您还得陪皇上一起拜谒宗庙,祭告祖宗呢。”

邹女官是知道外头事儿的,深恨言官御史找茬。

杨皇后自己端着药喝:“是啊,本宫得赶紧好起来,皇上说过,承儿的册封就等本宫了。”

帝后都是太子册封礼上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是夜,辛泓承往凤仪宫来请安的时候,杨皇后就慈爱道:“承儿,其实你的册封礼有太后娘娘在就够了,何苦再拖一年半载的,万一生了别的枝叶事端怎么好?”

辛泓承不漏出今日在外面恼火的分毫,只是笑眯眯道:“母后说的什么话?儿子的册封礼您怎么能不在——皇祖父皇祖母,父皇与您这才是四角齐全,若您不在岂不是让父皇孤零零的?”

杨皇后就失笑:“你这孩子。我不是怕夜长梦多吗?何况其余皇子都封了王,就你一个不上不下的,外头不知缘故的人,说不定还以为皇上对你不满,不肯即刻册封太子,岂不是耽误了你?”

辛泓承安慰道:“儿子刚入朝,一件事儿都没办成过呢。现在就册立太子只怕也不叫人心服。等个一两年,儿子办几件漂亮的事儿,父皇再立太子,到时候母后也身子痊愈,正是两全其美。”

杨皇后就换过了话题,夸起了黛玉:“这孩子凡事仔细周到,瞧着比我刚进宫那会办事还强呢。”她眼中带笑:“我刚进宫的时候,已经做了小十年循王妃了,可骤然接触到宫里这些规矩,还是觉得头大如斗。当时连你十五岁的生日宴都出了些岔子,选的歌舞伶人撞了戏单子。”

辛泓承笑道:“儿子亲自选的妻子,怎么会错。”

次日,皇上照例来探望皇后。

杨皇后便屏退了宫人,试探着问了下皇上:“外头的事情臣妾都知道了,让皇上为难了。”

皇上点头:“无妨,虽说有旧例在那里,可世祖皇后是疯迷过甚以至于对上不敬,这才被废,跟你是不同的。那些御史自家事都管不清,倒还想伸手进皇宫。哼,不过是些沽名之徒,寻出件事情来就上谏邀名,恨不得朕下令打他,让他在史册上留一个敢于触怒龙颜直谏的美名。”

杨皇后这才知道,身边人都在瞒着她什么。原来朝中竟有人提出废后之说。

皇上还以为杨皇后已经知道了,便索性将事情都倒给她听,最后嘱咐道:“好了,你就别瞎想了,尽快养好身子比什么都强。他们能抓住不放的点,无非就是你身有重病无法起身祭祀拜祖,等你好了,他们就消停了。”然后哼道:“朕非找个机会,将那几个刺头贬走才是。”

杨皇后呆呆愣了一会儿,忽然问道:“皇上,您记不记得臣妾的闺名?”

皇上怔了下,这才道:“朕自然记得,你的字为德音,取明德惟馨、慎赞徽音之意。这还是你入王府后朕给你起的字。”

杨皇后摇头:“不是,是臣妾的闺名,臣妾告诉过皇上的。”

皇上想了想蹙眉摇头:“皇后,你别胡思乱想了。”

杨皇后忽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朝暮。臣妾叫杨朝暮。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臣妾的父母夫妻恩爱,所以给臣妾这个女儿起了这个名字。”

皇上虽不明所以,但怜惜皇后病中,也就顺着她说:“是个好名字。”

杨皇后看着皇上的脸。哪怕年过四十,仍旧是一张清隽英挺的面容。两人站在一起,从来不像一对登对的夫妻。她听宫里的老人说起过,当年钟氏还在时,循王与循王妃一同入宫请安,谁见了都要感慨真是一双璧人。

他果然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杨皇后没有伤心,而是真的如释重负。她挣扎着起身,在皇上疑惑的神情里恭敬的拜下去:“臣妾自请退居尚景宫。”

宣合帝原本要扶她的手,停顿在了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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