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天气没那么热了,垂柳柔软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大营镇集市上的叫卖声逐渐多了起来。
每逢三六九,周围二十多个村子的农家人都来这里赶集,很是热闹。临近秋收,最忙碌的地方就是霍家铁匠铺,叮叮当当的声音从早到晚响个不停,各式各样的农具摆在了门口的宽大台案上。
“大沉哪,我要的镰刀打好了吗?”邻居蔡阿婆问道。
霍沉放下手里的铁锤,把打了一半的铁犁头扔进八卦炉里继续加热,转过身来抹一把额头的汗珠,拿起角落里一把崭新锃亮的直镰递了过去:“阿婆,打好了,我还给你加了钢刃呢,不卷边,能多用好几年。还加了一道冷锻,亮闪闪的不容易生锈。”
“哎呦,加了钢刃的得五十文吧,我这镰刀是给我侄子打的,他也不富裕……”蔡阿婆有点犹豫,侄子托她来打镰刀就是希望霍铁匠看在邻居的份上,能少要几文钱。
霍沉爽朗的一笑:“阿婆,您帮我看了八年的房子,夏天通风、冬天扫雪,也不肯收钱,给您打一把好镰刀也是我应该做的,不值什么的。您就拿去用吧,乐意给谁给谁,不要钱的。”
蔡阿婆和蔡老爹住在霍沉家东侧,中间隔着一条小街,老两口开个卖酱油醋的铺子,勉强维持生计。
蔡阿婆觉得不太好意思,可是五十文钱她又出不起,就在心里默默接受了霍沉的好意,饱经沧桑的脸上笑成了一朵千层莲。嘴上推辞了几句,见霍沉诚心诚意的想给,就乐颠颠地拿着往外走。
走到门口,忽地脚步一顿,回头说道:“大沉,你今年二十三了吧,前些年漂在外边学手艺就不说了,既然现在回来了,生意也挺好,是不是该考虑成个家了?早点抱个胖娃娃去给你爹娘上坟,也让他们放心哪。”
霍沉面色一怔,铁钳上夹着的半成品铁犁头掉落在铁砧上,成家……好像是该成个家了,西邻王桥跟自己同岁,已经有两个娃了。
“是……不过,我也不认识什么姑娘,阿婆……”刚才还从容淡定的大铁匠,一提成亲就有点手足无措了,抬手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这下蔡阿婆就明白了,笑呵呵说道:“只要你想娶,阿婆帮你找个好姑娘,来打铁的姑娘不多,来我家铺子里打酱油的可不少。我给你留意着十六七的大姑娘,有合适的就相看相看,也没啥不好意思的。”
蔡阿婆说完就笑呵呵的出了门,刚下台阶,就碰上了挎着篮子的田桃。
“阿婆,您也来打镰刀呀,新做的撒子糖枣,您要尝尝吗?”田桃笑吟吟的问道。
蔡阿婆手心里攥着一个打了补丁的钱袋,里面有攥出汗的三十文钱。她本来只是希望霍沉能便宜几文,没想到人家不肯要钱。这一下相当于发了一笔小财,一向爱吃甜食又舍不得买的蔡阿婆想破例犒劳一下自己。
“桃子,你又开始卖货了呀,给我来一个撒子、两颗糖枣。”她从钱袋里摸出四文钱,瞧瞧里面堆成一小堆的铜板,心情特别好,微微抖了一下钱袋,铜钱们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十分悦耳。
田桃用草纸麻利的包好一个撒子、两个糖枣,交到她手上:“是呢,阿婆,天气凉快了,以后我就天天出来卖货了。您拿好了,明儿我还这个时候来,您想吃什么就喊我。”
蔡阿婆一向爱吃甜食,却总是舍不得买,隔上好几天或许能买一样,像今天这样大方的一下子买两样吃食,还真是头一回。
霍沉一边打着铁,一边透过开着的窗户往外瞧,蔡阿婆正在和一个小姑娘说话,隔着垂柳的枝条,他看不清楚长相,只觉得皮肤很白净。但是能看到小姑娘侧面的身影,粉衫白裙,胸脯鼓鼓的,腰挺细,身量不算太高,但是也说得过去了。
莫非这么快就要相亲了?
铁匠心里暗笑,手上更有劲了,打铁的同时,嘴里还哼起了小曲。“叮叮当,叮叮当,我是铁匠我最强。一炉二炭三钢四铁,手艺第一谁能抢?木匠做一工,不如铁匠炉子红一红……”
这是师父自编自唱的小曲儿,时间久了,霍沉也就学会了,但是他从来没唱过,每次听师父瞎哼哼,心里还觉得好笑,今天不知怎么了,竟随口哼起了这个小曲。
刚到镇上就开了张,而且蔡阿婆平时最多花两文钱,今天一下子就买了四文钱的,田桃心情不错,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今年秋天收成好,人们肯定舍得花钱,这一冬天说不定能比去年多赚一吊钱呢。
小姑娘美滋滋地进了门,这是她第一次进铁匠铺子,很是好奇。看了看屋里唯一的男人,张了张嘴,没等出声,就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面前的男人格外高大,正从身侧八卦炉熊熊的炭火中取出烧得通红的铁条,火光映照着他魁梧的身影,壮硕的有点吓人。一双健壮的胳膊十分抢眼,肘部一屈,上臂的肌肉块便隆了起来,肌肉如拳头般一鼓一鼓的,在火光下油亮油亮的。
他左手握住铁钳,抡圆了右臂,用硕大的铁锤猛力敲打着铁砧上的红铁块,身上的肌肉随着铁锤弹起落下。
这个男人,全身释放着强大的力道,贲张的肌肉使人明显得感到一股充沛的生命力量。
火光映照得他的脸色格外红润,铁锤敲打在火红的铁板上,火星四溅,颗颗闪亮的汗珠,伴随着四溅的火花,滚落到脚下的铁屑中。
村里的汉子们,一到夏天就会打赤膊,田桃对赤着上身的男人并不陌生,可是眼前的男人太壮了,抡着硕大的铁锤毫不费力,每一锤下去,田桃心里就吓得抖上一抖。
霍沉终于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小姑娘,粉衫白裙,娇娇俏俏的,不就是刚才跟蔡阿婆说话的姑娘么,难道是阿婆让她来的?
霍沉赶忙扔了手里的家伙,铁锤“当”的一下落在铁砧上,吓得面前的小姑娘一抖,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又后知后觉得发现不妥,就在淬火的大水桶里洗了洗手,拿过墙上挂着的棉巾擦了擦。
“你……你来啦。”霍沉一笑,往前走了几步,细看面前的姑娘。
弯弯的柳叶眉秀美如黛,长而微卷的睫毛下,有着一双像朝露一样清澈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像玫瑰花瓣一样粉嫩的嘴唇,还有白皙的皮肤……胸脯果然挺鼓的,小腰却细的跟水葱似的,玲珑的曲线诱人,他额上又冒了一层汗,不敢再看了。
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个子有点小,还不到自己肩膀高,不过没关系,看她年纪不大,应该还能长些。
田桃垂着眸,没敢看这个男人的正脸,毕竟看身材就够吓人的了。她默默安慰自己,来找他打铁,是照顾他生意,他再厉害,也不能随便打人吧。
想到这,小姑娘有底气了,轻轻柔柔的开口:“大叔,你就是霍铁匠吗?我要打一把弯镰。”
小姑娘说话的声音特别好听,柔柔嫩嫩的像垂柳拂动的枝条,霍沉刚刚一喜,马上就听清了那一声叫的是“大叔”,像一个闷雷把他闷在原地。
有跟相亲对象叫大叔的吗?
“你……你要干什么来着?”后面的话,他没听清。
田桃这才抬起头,看清了面前这个男人。麦色的肌肤,光洁的脸庞,乌黑深邃的眼眸;还有那浓密的眉,高挺的鼻,刚毅的下巴……竟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尤其是他说话的时候,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很干净、很引人注目。
田桃有点不好意思,刚才竟然跟人家叫大叔了。
桃子卖了两年小吃食,也会遇到一些尴尬的时候,她并不是一个八面玲珑的油滑商人,每当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她就笑,甜甜的笑个不停。她脸上有两个小酒窝,笑起来特别好看,年纪又小,总是大叔、大婶的叫着,人们也不会跟她计较。
此刻,她就是这样下意识的笑着,只是习惯而已。
霍沉却很不适应,从没有一个姑娘这样对着他笑过,笑的他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田桃意外的发现大铁匠好像有点脸红了,是因为自己那一句“大叔”让人家不好意思了吧。“嗯……我,我要打一把弯镰。”
霍沉飘在云上还没下来,不过他听清了,要弯镰。人们常用的镰刀分成两种,大弯镰个头大,割起麦子谷子比较快,但是容易划伤腿,一般是伺候田地的老把式用的。年轻人和妇女们都是用直镰,割的慢但安全些。
“是你用吗?你不怕弯镰划了腿?”他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娇娇嫩嫩的小姑娘挥舞着大弯镰的场景。
“不是,是我爹用的,需要多少钱啊?我什么时候可以来拿?”
“哦,这样啊。普通镰刀三十文,加钢刃的五十文,现在就有现成的,你可以拿走。”
田桃摸摸瘪瘪的钱袋,垂眸说道:“我爹说要普通的就行,我下午再来拿吧,等我把这些撒子卖出去,就有钱了。”
“嗯,好。”霍沉目送着她窈窕的身影出去,心里很失落。原来人家只是来打铁的,并不是相亲对象。
田桃出了门,就看到对面的陈家肉铺开始卖肉了,掌柜的人称大肉陈,是个满脸横肉、油油腻腻的中年汉子。不过他还蛮疼媳妇的,总给媳妇买田桃的撒子吃。
“大叔,要不要给大婶买个撒子,还有糖枣、蜜三角、猫耳朵。”田桃笑吟吟地走了过去。
透过窗户往外瞧的霍沉满脸黑线,看看油腻大肉陈的络腮胡子,又摸摸自己刮的干干净净的下巴,心里很不服气:我怎么就和他一样成大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