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重歌舞,两人视线倏然对上。
容悦依旧是浅浅地笑着,学着厉晟之前的动作,遥遥对她一举杯。
风铃眸色一厉,呼吸微顿,她立在原地半晌,才不紧不慢地服了服身子,算是还了她敬酒的礼数。
她弯下身子那一刻,心下微沉。
不得不说,她也许从一开始就小瞧了这位来自梧州的夫人。
也对,能让那人带进京中,甚至不顾其身份,请旨赐婚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个简单的?
风铃再看了她一眼,径直转身离开。
她等了那么多年,绝不可能放弃。
至于她之后该如何做,总得等她见过厉晟再说。
而另一边的容悦在看着她走出去的时候,就忍不住地挑了挑眉梢,泄了一分凉意。
从侯爷状似无意间透露出,刚刚那位男子是德亲王府的庶长子后,她几乎就猜出了他为何而来。
她想起刚刚侯爷临走时说的话,不由得轻轻哼了一声。
厉晟刚看见方昀生时,几乎没想起他是谁,多亏了庄延不着痕迹地提醒,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了那日容悦从定国公府回来后,问他的那些话。
他不着痕迹地冲容悦挑了下眉梢,随意应付着,直到方昀生说请他出去,有事相谈的时候,才不禁露出一抹异样。
他眯了眯眼睛,顿了下,才轻轻颔首以示同意。
在出去的那一刻,他低声含笑地和容悦说了一句:
“等侯爷回来,好好给你讲讲这场好戏。”
也因为这句话,容悦才没有过于担忧,不过时间久了,她也忍不住时不时朝外看去。
她瘪了瘪嘴,看戏就看戏,用得着自己上演吗?
玖思站在她身后,望着大殿门口,有些担忧地压低声音说:“夫人,您不出去看看吗?”
容悦也朝外瞥了眼,轻哼一声:
“你家侯爷为了看戏,自己都不惜亲自上演了,我去做什么!”
对于容悦言不由衷的话,玖思闷笑了下,才忙说:
“侯爷对夫人的心意,奴婢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说不定侯爷现在就在等夫人去寻他呢!”
玖思凑到她耳边,压低声说:
“再说了,再好的戏,一个人看也是无聊,是不是?
容悦斜睨了她一眼,似是勉为其难一般,扶着她的手站起来,避开众人朝外走去。
与此同时,厉晟带着庄延,和方昀生到了御花园旁的凉亭中。
恰逢午时,暖阳肆意,不过御花园里并不如何热闹,反而因着除夕而有些冷清,不过这正好合了方昀生的心意。
厉晟慢条斯理地站在凉亭下,一手搭在护栏上,身子微斜地靠在柱子上,慵懒散漫中带着些不正经,他轻微地撩了下眼皮子,声音不咸不淡地:
“说吧,叫本侯来是有何事?”
话虽是对着方昀生说的,可他的视线却是扫向四周,站在凉亭台阶上的庄延不动声色地朝他摇了摇头,示意附近并无旁人。
因为他好说话的态度,方昀生此时不若刚去寻他时那么紧张,对待会的事多了几分把握。
不过也因此,他有些可惜,今年新皇将除夕宴放在午时,若是以往那般在夜间,也少得引人注意。
方昀生听见他的话,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
“回侯爷的话,想和侯爷说话的是另有其人。”
而此时,庄延也朝某个方向抬了抬头,示意厉晟从那边有人过来了。
厉晟漫不经心地应着,心中却是在想着另一件事。
诚如玖思所猜测那般。
他的确有些心思,希望容悦会来寻他。
方昀生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对他突然敷衍的态度有些不解,却也没有多想,他朝后看去,见到了风铃的身影,松了一口气,朝厉晟拱了拱手,就退出了凉亭。
在他路过庄延时,庄延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心底对他起了一丝不知是佩服还是怜悯的情绪,居然要撬夫人的墙角?
庄延不由得想起梧州容府,连夫人母族都不得好下场,更何况旁人?
风铃走近后,庄延装作无意地瞥了一眼,一怔后,不着痕迹地皱眉。
第一眼看见风铃时,他好似是看见了夫人一样,同样的浅笑温柔。
可又有些不同。
他第一次看见夫人,是她被罗氏二人逼着在凉亭里唱曲,没由来地,就令人怜惜。
后来查清夫人的过往,他才知道,因为从小的经历,夫人拥有的东西太少,所以才会对事物温柔相待。
以温柔换得善意,带着些小心翼翼和真诚,这样的人,没人会去讨厌。
可是走近的风铃郡主,明明和夫人一样,嘴角挂着温柔的笑意,却遮不住那一丝傲气。
这是自幼身份带来的,习以为常,融入骨中,如何也遮掩不住。
庄延垂下眸子,他说不清两人谁优谁劣,可他却知道,侯爷喜欢的,是夫人。
也因此,他知晓,今日风铃郡主的算盘是白打了。
不仅是白费了工夫,还有可能惹了侯爷的厌恶。
庄延在心底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做什么不好,非要和夫人相似?
相似就罢了,还朝侯爷面前撞。
庄延想起当初,夫人的庶妹,最初是没让侯爷放在眼底,就因那三分相似的眉眼,才彻底让侯爷厌恶去。
只因侯爷觉得这三分相似辱了夫人。
果不其然,风铃刚踏上凉亭,厉晟就渐渐凉了眸色。
世间相似的人太多,厉晟自然不会谁都去在意。
他虽不喜风铃,却也不至于去故意为难她,只可惜,谁让她撞上来?
厉晟眉眼冷地理所当然,声音微扬,带着一丝玩味:“风铃郡主?”
风铃如常地服身行礼,咬唇抬眸看了他一眼,带着几分紧张羞怯。
厉晟心底恶寒得不行。
他素来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若是风铃此时真心实意作出这番神情,他就算不喜,也不至于这般没有风度。
可偏偏在她眼底,厉晟没有看见太多真心。
年少时常出入宫廷,见惯了女子装模做样,厉晟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女子对他做出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
他扯着嘴角,心底有些懊悔,不该出来这一趟的。
这戏,看得浑身不舒坦。
还不如在大殿中给佳人倒酒。
陡然失了兴趣,厉晟脸上的神色平平淡淡,朝风铃颔首示意她起身后,就打定了主意不说话。
他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投在莲花池中,虽这个季节没有莲花,却能看见凉亭下围了一圈的红鲤鱼,虽无甚好看的,也总比看风铃来得有趣。
风铃久久等不到厉晟问话,没忍住抬起头来,就看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池里的鲤鱼。
她心思微顿,却一丝没有流露出来,只声音含糊糊地开口:
“侯、侯爷,风铃有话想对您说……”
轻思,苦涩,带着些羞怯,婉转似铃地将女子家欲语还羞的作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厉晟轻颔首:“说吧。”
心里有些腻味,却还有心思想着,这番作态,比那之前在梧州时请的戏台子还要入戏得多。
似乎是看出他的不感兴趣,风铃微愣下,随后苦涩地扯了扯嘴角,眉眼都泛了一丝涩意,她深深呼出一口气。
察觉到她这细微动静,厉晟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心里想着自己总不能白出来这一趟,终于转过头来看向她。
恰是此时,风铃扯开了一抹笑,带着些许释然和苦涩,她笑得凤眸微弯,端的是体贴温柔作态:
“自侯爷三年前去往梧州,风铃就未曾再见过侯爷。”
“原想着请父王到先帝面前,求一份恩典,只可惜风铃及笄时,侯爷并不在京中。”
“嫡母留了风铃几年,风铃也因此,心里存了念想,得知侯爷回来时,喜不自禁。”
她眉眼漫开一抹苦笑:“只是得知,侯爷带了佳人入京,让风铃知晓了,曾经的念想不过都是妄念罢了。”
她仰起头,定定地看着厉晟,似是要将他记在心底。
“今日兄长说,让风铃将这分心思吐露在侯爷面前时,风铃也犹豫万分,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来了侯爷面前。”
她笑了笑,面上情绪皆化成了祝福和释然:
“如今风铃已然明白侯爷态度,却还是想和侯爷说一声——”
“侯爷,自幼时一别,风铃一直挂念,心悦侯爷不知经年,今日终能、说与侯爷……知晓。”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垂下了眸子,声音染了一丝湿意,带着些许哽咽。
顺着她的眼角,突兀一滴泪掉下。
美人垂泪,释然袒露心声,几乎让这世上任何一男子都拒绝不了。
可放在厉晟面前,他还有心思去捉她话里的漏洞。
什么叫他去梧州后,就不得相见?
他没去梧州前,两人也不曾相见过,可好?
他前些日子,刚和阿悦解释过,两人近十年未见,连其相貌都记不清。
厉晟此时不由得庆幸起来,幸好阿悦没跟来,否则听见了这话,非得以为他那日是骗她的不可。
也因为这一句话失神,风铃后面说的话,他都没怎么听清。
回神时,也只看见她落泪的模样。
厉晟情不自禁地挑了挑眉梢,朝庄延看了一眼,询问她刚刚说了什么?
庄延险些没憋住,低下头无声闷笑。
若是风铃郡主知道侯爷失神,未曾听清她的话,也不知会不会气晕过去?
风铃自然不知晓厉晟没听见她的话,可她看着厉晟淡然的模样,就知道他未曾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她心下一沉,刚欲要再开口,背后忽地传来脚步声,连带着一道柔声:
“本夫人欲来寻侯爷,却不想来得不是时候。”
风铃神色一变,倏然转过身去,就见容悦笑语盈盈地站在台阶上,一旁厉晟的近卫庄延恭敬地低头站在她身旁,她还不紧不慢地浅笑着问:
“本夫人可有打扰到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