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番外
京城的冬日有些冷,昨日下了雪,白皑皑的一片,似乎覆盖了整个天地。
在天际破晓的时候,德亲王府迎来一声啼哭声。
侧妃单氏在产房里一天一夜,终于平安诞下孩儿。
德亲王等在产房外,时而朝屋里看一眼,焦急中掩着一丝心不在焉。
这时,产婆笑着抱着襁褓出来,服下身子:
“恭喜王爷,侧妃母女平安。”
听到这句话,一旁捏紧手帕的王妃眼底微松。
倒是德亲王点点头,说不上什么失不失望,因为他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也不稀罕。
若现在不是他最宠爱的侧妃躺在里面,他也不一定会站在这里。
就在他吩咐嬷嬷照顾好侧妃时,忽然管家匆忙跑进来:
“王爷!圣上下旨撤了门外的侍卫了!”
德亲王眼睛一亮,畅快笑了两声,这一喜就顺势将产婆手中的孩子抱过去,笑着说:
“侧妃倒是给本王生了个小福星。”
里面躺着的单氏隐约听见外面的对话,眸子微亮,笑了一下,终是再坚持不住,昏睡了过去。
德亲王只顾着自己高兴,丝毫没有看见他身后的王妃脸色已经一片铁青。
德亲王妃看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眸子里一片冷意。
小福星?
一个庶女,她也担当得起?
这时候正值圣上登基,正是处理这些先皇留下的皇子之时,有几人在皇位争夺中失去了性命,再不济的也是没了殊荣。
而如今,只有德亲王和另一位王爷真正地完好无损。
所以在听到管家的话时,德亲王才下意识地说出福星二字。
待话说出口后,他也心觉不错,刚好可以给侧妃的孩子请个恩典。
三个月后,圣旨下,侧妃单氏的女儿被封为风铃郡主,正妃的女儿的被封为安如郡主。
王妃在他请旨之前就得到了消息,心底的愤怒不由分说。
侧妃的荣宠早就过了。
更何况,她膝下的女儿已经三岁了,还没有请封,侧妃凭什么?
她并无亲子嗣,对那个女儿平时也不看重,可这时候,她却觉得,就算她不看重,到底是记在她名下的孩子,怎么能不如单氏的?
是以,才有了今天这道圣旨。
时间如梭,四年飘然而过。
风铃带着嬷嬷去给单氏请安。
她小小的一个人,两条小腿却迈得很稳,眨着一双大眼睛,小嘴轻瘪着。
单氏找了个识字的嬷嬷,每日里都要教她识十个字。
她虽学得认真,但是到底还是个孩子,沉不下心,十个字学了一上午,才认识了三个不到,肚子饿得咕咕叫,现在只想着去单氏那里蹭几个糕点吃。
王爷宠爱风铃郡主,她年龄虽然小,但府上的丫鬟待她都恭敬。
她想起今日只学了三个字,心底有些不安,眼皮子都没有精神地耷拉下来。
她不想那么辛苦地学习,想要像嫡姐一样,每日里只需要吃喝玩乐。
可是她一想起母妃曾对她说的话,就根本开不了口说不学。
单氏说,她就算是郡主,可也是庶女,比不得嫡女尊贵,要懂事些,多讨父王喜欢不得任性。
风铃想着母妃说的话,瘪了瘪嘴。
明明父王更喜欢她。
她有些失神,也没有看见路,直到撞在旁人身上,才回过神来,一抬起头,就看见嫡姐怒气冲冲的脸。
风铃眸子咕噜噜地转了一圈:
“风铃见过姐姐。”
嬷嬷特意教过她怎么请安,她服下身子,做得有模有样。
安如自幼就最讨厌风铃,只因为明明她才是嫡女,可父王却更宠爱风铃,眼底根本看不见她。
她刚被王妃骂了,此时心底正不舒服,一看见风铃就更是生气。
当下就要伸手去推风铃。
风铃虽小,人却精明,看见了她的小动作,想也不想地就伸手打了上去。
“啪唧”一声,清脆响亮。
随后跟着安如一声的尖叫:
“你一个庶女,竟然敢打本郡主!”
风铃缩了下脖子,心底暗自想到,谁不是个郡主?
她也不喜欢嫡姐,见她还在喊叫,怕被人听见,再惹得父王不喜,她想不了太多,只想着赶紧离开这里,可是路被安如挡着,她鼓着小脸,大着胆子,忽然伸手将安如推开。
安如一个不注意,竟然真的被她推开了。
这下子,风铃撒腿就跑,也顾不得什么礼仪。
因为侧妃和王妃向来不和,两人身后的丫鬟也彼此看不惯。
风铃没有吃亏,她身后的嬷嬷就当看不见安如的脸色,忙慌乱地跟着风铃跑走。
安如朝身后的丫鬟打了一巴掌:“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她抓回来!”
小丫鬟也不过六七岁的模样,忽然被甩了一巴掌,心底委屈迷茫,却听着命令赶紧去追。
而安如说完话,就追了上去,此时的风铃已经跑远了。
风铃偶尔朝后看一眼,见嫡姐竟然跟在后面,当即吓得脖子一缩,也没有看见前方的人。
身后的嬷嬷突然惊恐地喊她。
风铃一愣,随后就感觉到自己又撞到了人。
雪地有些滑,她整个人倒在地上。
她穿得单薄,身子被甩得一疼。
就是这时,她才看见自己撞到了谁。
是王妃。
和她一样,倒在了雪地里。
按理说,风铃的力道是撞不倒王妃的,可她只顾着躲安如,像个小炮弹一样,直接冲了上来,再加上地面滑,王妃脚下不稳,这才被撞倒在地。
不过片刻,王妃身下的雪地上忽然染上一片红。
风铃整个人都怔在原地。
恍惚间,她想起,似乎母妃和她说过,王妃现在有孕在身。
可是,什么叫作有孕在身?
风铃不知,她只知道,她该离王妃远些。
虽然她不懂为什么。
可现在风铃懂了,因为王妃身下会流血。
她忽然被那一滩子血和王妃痛苦的神情吓得哭了。
憋得小脸通红,茫然无措,她身子疼,却爬起来朝王妃跌跌撞撞走去,哭着喊:
“母、母妃……”你疼不疼?
她记得自己手上破了一个小口,只流了一点血,就好疼。
流这么多血,会有多疼?
可她话没说完,陡然被王妃身边的人推开,又重重倒在地上,她心底慌乱害怕,坐在原地猛然哭了出来,抬起小手擦着眼泪。
此时回过神来的丫鬟嬷嬷赶紧跑过来,将她抱在怀里,然后跪了一地。
安如离远远地看见这一幕,早就吓得躲开了。
风铃不知怎么了,哭着去看王妃,倏然对上王妃的视线,她被吓得一颤,眼泪都不敢掉下来。
那时,她不懂那眼神是什么。
直到后来,她知事后,才明白。
那是恨。
王妃恨她。
可这时候的风铃丝毫不意外。
她害得王妃失了自己的孩子,她本就该恨她的。
而这时的风铃,正跪在单氏身前,怔愣地看着单氏额头处的伤口,和那一片血迹。
她手上有几滴血,鲜红。
她怔怔然地推了推单氏的身子,没有丝毫动静。
单氏身上几乎不着寸缕,她的手几乎碰到单氏的肌肤,身边丫鬟小斯站了一地。
身后的王妃还在数着单氏的罪名。
还有一个男人哭着说自己的不愿,是被单氏勾引。
风铃只觉得如坠寒窖,刺骨的寒意,让她几乎听不见王妃的话。
与外男有染。
被捉|奸在床。
只着了一件亵衣,几乎赤|裸|着在众人面前。
风铃想不到单氏还有什么理由继续活着?
她性子再高傲,可遇到这种事,也只能懦弱罢了。
可风铃心底只觉得好笑。
这王府的一切都不过虚情假意。
所以单氏对父王的那一点真心显得格外可笑。
风铃擦了一把眼泪,转身跪在德亲王脚边,敛下眼睑,她干涩着开口:
“求父王给母妃身后一个体面。”
至于洗刷冤屈?
她父王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单氏冤枉?
所有人都知道单氏是被陷害的,可单氏受辱至此,也没脸活下去。
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到此就结束了。
德亲王眼底闪过一丝犹豫,似想同意,可一旁的王妃突然开口:
“辱了皇室的颜面,还想身后殊荣?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德亲王不再说话。
风铃闭上眼,咽了想要说的话。
她握紧了手,手心还沾染了单氏身上的血迹,她只觉得那两滴血烫得她手心发疼。
院子里的人渐渐离去,单氏也被一张草席卷起,不知扔到了哪里去。
风铃跪在原地,直到身边再无声音。
她闭上眼,眼角落了一滴泪,砸在地上,混在那一片血迹中,不见踪影。
天黑了,又亮。
她终于从院子里走出来。
自那以后,这个院子就被封了起来。
侧妃单氏也成了禁忌.
没了单氏,日子依旧要过,她表现得似乎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她也的确去刻意忘记单氏。
她知道单氏无辜冤枉,可她还是怨单氏。
怨她过于天真,只一心讨好那人,却忘记了要保护自己。
自那之后,整整九年,她不曾提起单氏。
府中也无人提起过单氏。
甚至,自打那之后,她几乎从不出府。
后来,她年满二十。
简毅侯回京。
她及笄之后,从不论婚嫁,的确是在等简毅侯。
王妃恨她,她又何尝不恨王妃?
整个朝堂中,除了皇室外,只有简毅侯权势遮过德亲王府。
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简毅侯居然带了一个女子回京。
她何尝愿意再像单氏一样去做妾?
可她没有选择。
她见过简毅侯带回来的女子,所有人都在议论那人的出身,可她只觉得可笑。
出身又如何?
简毅侯一心全是她,她就是尊贵的,京城人人再自傲,到她面前依旧要弯腰行礼。
她想要进简毅侯府,那女子是障碍。
可她从不像王妃一样,一心只和女子争斗。
她只做了两件事。
和简毅侯袒露心意。
找人试探简毅侯对其他女子的态度。
简毅侯无意,她做再多,都是无用功。
她甚至没有和那女子有过交锋。
相较于其他人,她对那女子,只有一种情绪。
羡慕。
世上陷入泥潭的人太多太多,可跳出来的却没有几个。
那女子走了出来,岂能不让人羡慕?
可她没有想到,在她放弃进入简毅侯府后,竟遇到了意外。
一个真正的意外。
本该是一件小事,可她额头上的伤如何也好不了,最后落下了疤痕。
早就知道了父王是什么样的人,她连失望都没有。
躺在床榻上,一片黑暗中,她忽然有些醒悟。
不是所有人都会幸运的。
她出身高贵,在旁人看来,已经足够幸运了。
她想要报仇后,依旧高贵逍遥,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除了当初受了王妃命令,将单氏裸|着拖出来的几个奴才,她从未害过旁人。
如今又何必将旁人拖进来?
府上所有人都在准备她和镇国将军府的亲事。
在成亲前的一天晚上。
风铃独自一人去了前院,她带着纱帽,遮住了额头上的伤口。
她特意挑的晚膳时间。
和她想的一样,或许是因为愧疚,父王没有拦她,还留了她用膳。
王妃担心她会又做出什么,她刚进了院子,王妃也就到了。
看着王妃,轻纱下,风铃浅浅地笑了。
饭桌上,她亲自倒了三杯酒,一一递给父王和王妃。
“女儿不孝,日后不在侍奉父王母后膝下,望父王母后保重身子。”
王妃刚欲接过酒杯,就不小心打翻了,甚至连带着德亲王的那杯一起打翻。
风铃没在意,知道她是怕自己动手脚。
她低低敛下眉眼,可是该动的手脚,她早就动了。
不管如何,人总是要喝水的。
她怎么可能蠢到在酒里下药?
这府上唯一善待她的,只有庶长兄,她也将秀谨派了过去。
这府上的其他人,她不在意。
她静静坐在凳子上,看着药效发作,父王和王妃痛苦地瞪大眼睛。
德亲王踢开凳子:“……你竟敢、弑父!畜生!”
两人话中骂了太多,风铃没有仔细去听,只是认真地看着两人从怒气冲冲到毫无动静。
院子外也没有丝毫动静。
风铃忽然觉得心口有些疼,疼得她喉间溢出血腥味。
恍惚间,她想起,明日就是她大婚之日。
她记得单氏说过,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大婚,她希望自己能成亲生子。
这些时日,她亲自绣了礼服。
她扶着桌子,不稳地站起身子。
解开了进院子后就一直穿着的斗篷,露出里面大红色的礼服,金凤昂鸣,华丽精致。
她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暗色。
指尖抚上礼服上的金凤。
就当她成亲了吧。
这一生中,除了孩子,女子该做的事,她都做过了。
她有些恍惚地倒在地上,似乎看见了单氏。
她闭上了眸子,不想再看。
地面冰凉,女子眼角似有滴泪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