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县城南,定军山脚。
周蜀大军各自怒吼着,挽盾挥刀,如两股钢铁洪流,狠狠的撞在一起,轰然巨响后,有鲜血飞溅,有人头飞起,有断肢乱舞,砍杀声使汉水变色,惨叫声令山峦惧缩……
山风呼啸着吹过,声声呜咽。
恶战临头,将军尚且百战死,壮士哪来平安归。
战鼓隆隆,却是韩保正亲自擂鼓,白须飘扬,血脉贲张。
然而……
一鼓作气,再而衰……
满寄期望的先锋大将,再一次辜负了他蜀中第一先锋的美名,面对史进德的悍不畏死,李进……退缩了。
虽然他信誓旦旦的要一雪失败之耻,要夺回往日的荣耀,但于刀山枪林里,血肉横飞中,那股被压制下去的怯懦被血红的浓浆浇淋后,却倏的如毒蛇般的钻了出来,牢牢的控制着他的神经,指挥着他的脚步……
步步后退。
“无胆蠢货!”韩保正怒发冲冠,一弃鼓槌,拨刀出鞘:“众将士,随老夫杀上去……”
如此恶战,怎能后退?
身为武人,怎敢惜身?
他亲率两千甲士冲出寨去。甫一接阵便一刀劈倒一位甲士,顺手夺过短柄战斧,然后斧磕刀抹,一步一杀。
打老了仗的人,自然知道如何战斗最省力,他贪婪的呼吸着新鲜血液的味道,眼前景色渐次红起……
有多少年没有如此酣畅的大战了,似乎入蜀后便少见刀兵了,平安喜乐,却是一晃若干年过去了。
他步步顶前,口呼酣战,滔天的战意里蕴着无尽的愤怒。
这愤怒对周军而发,对李进而发,更是对那位仁慈的君主所发。
说起来今上算是难得之明君,亲政不过数年,便能将这蜀地治理的国富民安,家家有余粮……可惜仁慈有余,刚毅不足,又好女色,如今的益州,满城风气尽豪奢。
可惜了,劝不得,无人劝。
当年广选秀女,也只有他一人死谏,自个才依着老资格痛陈完,那边厢文武大臣便以白痴般的眼神杀过来,圣上从容纳言……
纳的却是满朝文武的幸进之言。
唉,老皇临终之嘱,转瞬便弃于脑后了,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呐。
他呼出一口浊气,挥刀,劈斧。
大地突然间发出猛烈的震动,紧跟着有响彻天际的呐喊声响起,百忙中他扭头循声左望,却见数十面逆周的军旗正如山迫来……
“大帅,敌军主力到了!”
“退。”
韩保正满脸不甘,已经化被动为主动了,正步步压制,可惜了。他一斧破了对面甲士的脑门,于红白飞溅时准备抽身后退。
然而,援军即到,胜利便在眼前,周军哪容得他就此身退,立马如胶如漆的贴上,刀枪齐举,牢牢的锁住这位如尖矢般突入阵中的老虎。
“杀……”
“杀!”
大丈夫死则死耳。
韩保正来不急后悔冲杀太前,只好怒吼着,刀斧齐落,劈敌断矛,血花飞溅,淋了他满头满脸,兜銮却不知何时已脱落,满头花白的头发在鲜血的映衬下异常刺目。
他不管不顾,继续挥刀,劈斧,一刀一杀。
血光中,恍惚间浮闪出一个头发花白的头颅来,广额悬鼻,长须飘逸,两眼黯淡无神,正定定的看着自己,满是殷殷斯望,一如当年临终之嘱。
那是老皇孟知祥,一辈子兢兢业业,步步履冰,终于为子孙创下这若大的疆域,可惜天不假年,才登基便病倒……
圣上!
他手中战刀一滞,然后便听到一声暴戾的怒吼声在耳边炸响:“老匹夫受死!”
……
“咚咚……咚咚咚……”
夔州城外,新扎下的周军大营,聚将鼓声声紧催。
大帅点将,三通鼓毕,迟到者斩。
南路行营都部署向训却没有在中军坐帐,而是远远的候着一顶肩舆过来,手一搭,便替过了甲士,亲自抬着包裹成粽子一般的铁血先锋王审琦进帐。
三天前的浮桥争夺战终以周兵惨胜落幕,鏖战一天的王审琦浑身浴血被抬着回营,这位力气用尽,鲜血也差点流尽的家伙见着向训却尚有精神骂娘:“他嬢的,这川中龟儿子就是比南唐软脚虾经打,抗揍……”
说完还想笑一下,嘴才咧了咧,头却歪下去了。
好在阎王不收,身上被创二十多处的王审琦昏睡一天一夜,烧退腹饥,一碗滚烫的抄手下肚,再睁眼,两目就有了神采。
……
前线将士在浴血奋战,远在汴京的御书房里却乱了套。
南北两路双双告捷的战报激动的郭荣差点将御案撞翻,然后一把抱起桌上的奏折,奋力一抛……
奏折雨中,他一屁股倒在地上,仰天大笑。
“取酒来……”
提前征蜀,是他力排众议,乾纲独断的决定,但没想到开局竟然如此顺利。
蜀中之富,尚在操持行贩贱业时便有深刻印象,而早两年中原饥荒,蜀中斗米三钱的贫富差距更让郭荣恨不得立时就将其收入囊中。
国家振兴,说易行难。
拓荒种地需要劳力,养桑纺线需要时间,强军需要钱粮,治国需要人才,要是一切都自力更生,单靠慢慢的累积……何其缓。
如今,六万大周将士终于踏上了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并双双取得开门红,用不了多久,西蜀将尽为周土,到那时,有了蜀中钱粮的支撑,朕就可以立马出兵燕云,鞭指西域,恢复盛唐威风。
一统天下,为万世开太平。
郭荣也不起身,一把夺过甘沛手中的酒壶,自斟自喝。
甘沛见状,悄无声息的退出殿外,却见闻讯而来的范质正牵着皇子宗训的手立于殿外,便爱怜的轻拍一下宗训的肩膀,与范质无声交流,脸上尽是喜悦。
捷报频传,圣上欣喜若狂,他们做臣子的,一样高兴。
宗训年幼尚不更事,只觉着今日的父皇与平日里大为不同,他轻轻的扯扯范质的手,轻声道:“先生,父皇哭了。”
郭荣于眼角溢出的水花,范质怎会看不见,他轻叹一声,柔声道:“你父皇思念你母后了。”
他顿了顿,与甘沛互望一眼,却又蹲下问道:“……若是……你父皇为你找个母后回来,你觉的谁最好?”
“为什么要有新母后?”
“不然你父皇太苦了,就如眼下这般捷报频传,也无知心人可以分享,更不要说苦闷之时了。”
宗训用手指拨拉着嘴唇,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露出开心的笑容:“那小姨好了,就她对我最好。”
“好,好,很好,你父皇没白疼你一场。”
范质笑着起身,轻抚宗训的小脑袋,却转身对着殿内喊:“圣上,如此美酒,能让老臣喝上一杯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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