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冰封。
一夜大雪,将大地上的一切都银装素裹了起来,触目所见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天明后,太阳却露出了笑脸,将砦栅、枯树照耀的晶莹玉剔。
天色蔚蓝,大地臃肿了,高塬变矮了,溪流却变成了一条墨带,黝黑中透着清澈。
一群麻雀欣喜于这冰清玉洁的世界,扑楞欢飞。
李彝殷倒执马鞭,插入雪地中,细细的量了量高度,换个地方再测,起身时呼出一团白雾,他膀阔腰圆,平生最不喜欢的事便是俯身,所以一挺直腰背,便习惯的将左手负于后腰。
“尺二。”
“这太阳,没半点日头气,而且晴的太早,某怕过两天还会再落雪,如何是好?”
接话的是米擒氏的族长米擒乃常,他的小女,是李彝殷最宠爱的妻子之一,两家最是友好。
“其它人什么意见?”
“各部缴获颇丰,兼之天寒地冻,大都有归去之意。”
李彝殷嗯了一声,团起马鞭往营寨走,临近辕门时,扭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墙,微微的叹了口气。
其所处的位置,名陇城,是本次联军南下唯一打下的城池,县城虽小,但因为城外实行坚壁清野战术,城中挤了整整六万多人,拖家带口,负粮背锅,有点值钱的都在棉被里塞着,却是大大的便宜了蕃部勇士,只此一仗,缴获便无数。
蕃部勇士,都不善攻城,也没携带攻城器械,但运气好,城中竟然会突然起火。
李彝殷趁机组织攻城,混乱之下,城中军民几无逃脱。
细究原因,却是进城的人多了,好人坏人都有,鱼龙混杂,大战当前,竟然还有鸡鸣狗盗的恶劣事发生。
城中守军和衙役本就捉襟见肘,一人顶三个用,备战还来不及,只有少量的人力在街头维持秩序,虽说也组织了各乡老成立维和组,但还是禁不了恶孽事发生。
偷点钱财,抓把粮食还好,几个牲口把人家闺女抱到草料堆后,扒了衣服,偏做事不密,被其父发现,手执棍棒赶来亡命相救。
那几个牲口人多势众,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哪是对手,被捆了个结结实实,要其看着女儿受欺凌,如此恶孽事,如何能忍?
老实人一发狠,滚到烤火的火堆上,用火烧绳,绳烧着了,身上衣服也烧起来了,这样一个火人嚎叫着冲进草料堆中,为非作歹的恶人没烧着,却把自己的女儿与若大的一个草料堆给烧了。
偏那时,天气晴朗,北风正烈。
偏那些百姓,见火而惧,有少量的敢冲前救火的,也被逃跑的人流给挟裹了。
这样的危机,纵是守将有三头六臂,也难以保全,万般无耐之下,与县令双双战死。
六万多人,半数死在屠刀下,半数做了俘虏。
辛辛苦苦积蓄下来的钱财,都落进了藩人的口袋。
屠城无所谓,因为本来所举的大旗便是复仇,但令李彝殷大为光火的是诸部勇士丝毫不懂珍惜,城中成了修罗场,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都无下脚之处,哪还能再住人,所以,空城就在那里,人却要在城处立寨,喝西北风。
“其实某到现在还是想不通,以你的智慧,怎会真信了大宋的话来攻打这秦州,真想要灵盐二州,我们自己直接去打不好么?”
李彝殷的目光与表情都落在米擒乃常的眼里,忍不住问出了心里话。
李彝殷笑笑:“灵州、盐州,是今后我们自己的地盘,可不能打烂了,当然,这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打下灵盐二州,我们守不住,因为宋秦都不会真允许我们坐大。
打秦阶就不一样了,能打下,则宋秦两国的优劣势就会出现大变化,我们就真的能获得灵盐二州的地盘。
打不下,也无妨,勇士们的收获是一定能保障的,灵盐哪有秦阶富,你说是不是?”
米擒乃常哈哈大笑。
李彝殷将马鞭丢给亲卫,再次伏下身,却是团起一个雪团,远远的掷了出去。
心里却想,老子这个谟宁令是白做的不成,他之所以顺水推舟远下秦阶,其实还有个心思,这里离着安乐州近,离他夏州却有整整一千二百里之遥,西秦要报复,只会向你们部族开刀,你们落了难,只会再向我拓跋氏靠拢,收心买名获利,不废吹灰之力。
西秦想打他夏州,除非把大宋的灵州、盐州、延州一气拿下,真到那时,也不过是一封投诚信而已。
自前隋至今,哪一次不是降降叛叛的,非如此,哪能强盛。
……
陇城的惨事,才送到秦越的案头。
秦越一阵恍惚,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盯着那赤红的数字,渐渐的眼眶就红了起来,脸色也渐次狰狞。
施廷敬看了看曾梧,忍不住轻咳一声。
曾梧其实也着实震惊了,被施延敬这么一提醒,立马醒过神来,对秦越道:“陛下,请节哀,惨事既然已经发生,如何痛苦也与事无补,好在向训大军已经开赴秦州,不日必有捷报传来。”
“再大的捷报,也抵不过死难同袍所受的痛楚。”
秦越沮丧的往椅子上一瘫,双手捂脸,声音有些涩咽:“是我的错,听多了捷报,麻痹了,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却把同袍推进了火坑,是我的错……我的错……”
“陛下万不可太过自责,要说错,错在伪宋,错在李继勋,这个责任,伪宋要背起,若不是他们先丧心病狂,蕃部也不会行此恶孽之事,眼下,当考虑如何善后,陛下务必振作。”
秦良呆靠着,良久无言,最后很是疲倦的挥挥手,“你们先下去吧,让我一人先静一静。”
“诺。”
众人轻声退下,出门之际,曾梧看了看一脸焦急的刘强,叹气道:“去,把欧阳贵妃请来,聊作劝慰。”
“陛下曾有旨令……”
“此一时,彼一时,去吧。”
“诺。”
刘强没有假手他人,亲自去了后苑,寻到欧阳蕊儿,把战报情况简要说了一遍,欧阳蕊儿花容失色,不及换衣便急步匆匆的跟着去了前院御书房,见秦越似个婴儿似的卷缩在软榻上,顿是一个芳心都要碎了。
“九郎……”
秦越轻嗯一声,却是连眼珠子也没转一下。
这样的情景,饶是欧阳蕊儿聪慧多智,一时也是无策,只会把他的右手捧着,拙笨无言。
过了一会,欧阳蕊儿鼻尖都急出汗来了,才笨笨的问了一句:“九郎,要不……我弹琴你听。”
秦越还是轻嗯了一声,却把脚缩的更紧了。
这么多年,自从高平尸山血海里滚出来后,经他的手亲笔勾消的姓名不知凡几,大仗小仗打下来,死亡的数字如滚雪球一般的越滚越大,早已超过十万之众。
但从来没有哪一次会比这一次的赤字来的揪心。
因为,以前阵亡的,大抵都是勇士,将士百战死,是宿命。
可这一次,死去的,被掳的,大多是平民百姓,不用想也知道,老幼都倒进血泊里,老实的青壮被串上绳子当牛作马,年青漂亮的女子则被压在胯下饱受欺凌……
秦越头一回感受到了撕心裂肺之痛,心如刀割,满嘴苦涩。
他很清楚,作为一国之君,作小儿状不对,这时正确的做法是作出义愤填膺状,籍此激发士气,激起军民一体的同仇敌忾之心。
但他……做不到,他宁可在这自我谴责的痛苦中多呆一会,多经受一些良心上的折磨。
有悠扬的琴声响起,苍桑凄凉。
欧阳蕊儿出了门,脑子被冷风一吹,就开窍了,接过侍女手中的琴,自捧着进屋,然后便自弹自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果然,在这被定为国歌然后又被嫌弃的歌声中,夫君缓缓坐起,静坐一会,又缓步出门,轻声吩咐:
“剑。”
欧阳蕊儿直到庭外有喝咤舞剑声起,这才停了歌曲,依门而望,却见夫君于雪中执剑漫舞,剑气纵横,雪沫纷飞,只看了一会,便有满腔的浩然气在胸中激荡。
她捂了捂胸口,轻声呢喃:“九郎……”
声音虽轻,却满是自豪与骄傲。
无情未必真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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