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不明与林海之心腹幕僚赵文生私谈了一回,将该透露的信息都透露了。假卫若兰等人欢欢喜喜接走何老太医后,不明便向林海辞行。林海斟酌良久,终不曾多言。
林黛玉小朋友舍不得他走,也不吵闹,只气嘟嘟的鼓着小脸儿。不明遂主动提出时常写故事寄来,只是她得多认些字才能看得懂。又送给她一只功夫熊猫小玩偶。王嬷嬷早已禀告贾敏不明评茫茫大士之事。因本是他非逼着林海瞧病不可的,林海又恰有暗疾,贾敏也少不得猜这和尚有来历。遂十分犹豫可要将此事告诉她母亲——终究那人乃王夫人的外甥,王夫人如今在荣国府已是权势极大了。
临行前不明还特特去向贾雨村辞行。赵文生问他说了什么,不明义正言辞道:“夸赞其才学人间罕见惊世骇俗。万一过两年他若真成了应天府尹,贫僧也便宜同他往来。”赵文生鄙夷了他一眼,骂曰“俗和尚”。
一时不明辞去,客院的小厮往前头回话说小师父在案头给林海留了封信。林海打开一瞧,里头只有四个字:难得糊涂。
入了金陵城,不明连回家也顾不上,先赶到天上人间后头那书房查看。见他案上物什摆放如故,松了口气。丫鬟们笑道:“师父可得好生谢谢我们。朱爷来了好几回,每回都险些忍不住想替你整理整理。”
不明连声道谢:“亏了你们。这个当真不乱,可谓井井有条。他看不懂罢了。”遂换上俗家衣裳戴好帽子——王氏不爱看他穿僧袍,觉得不喜庆。
回到薛府,一进王氏的院子便觉有哪里不对。院中鸦雀无声,丫鬟婆子们个个面若白板垂手而立。待见蟠大爷进门,眼中霎时全露出惊喜来,纷纷低声喊:“大爷可回来了!”
薛蟠也低声问:“怎么回事?太太心情不好?”
一个得脸的婆子凑上来道:“前儿大姑娘把太太惹了,这两日太太气都不打一处来。”
“哈?”薛蟠饶有兴致打了个响指。自打本书成篇便是薛蟠成日惹祸、薛宝钗懂事得了不得,如今竟倒过来了。待听罢婆子所言,他啼笑皆非。
早先薛蟠还在少室山祸害松鼠刺猬那阵子,多事的癞头和尚便已来过金陵。薛宝钗的冷香丸药方子和跟宝玉配对联的那八个字都已经给了,薛家也一如原著给宝钗打了个金锁錾上。薛蟠回家后对弟妹们影响极大,把三个孩子的审美全都给带歪了。他极嫌弃宝钗的金锁式样累赘且丑,嫌弃得薛蝌宝琴都跟着笑话;宝钗这两年早已养皮了,也嫌弃那锁戴着太沉、不便宜玩耍;故此三天两头的不肯戴,纵戴上了也偷偷取下来。
前日王氏闲来无事,带她去看个亲戚。那亲戚家可巧刚生了个女儿。薛宝钗瞧那孩子可爱,当场把金锁摘下来送给她。王氏气得牙都疼了,偏又不能当场发作,还得忍着人家夸赞她。薛宝钗可算把那枚极丑的金锁撂出去了,从头到脚都写着沾沾自喜。不曾想一回府王氏便要罚她的跪。
关于古人体罚孩子这事儿,薛蟠老早给小的们预备好了应对方案。头一条便是尿遁。终究薛蟠在薛家更有分量些,薛宝钗依哥哥的话对付母亲半点心理负担也无。然后她就藏去她二婶院里躲猫猫。到这会子已经快两天了,王氏愣是没罚着她。
薛蟠听罢乐呵呵进了里屋。王氏面黑如铁坐在窗前生闷气。早有人悄悄回话说大爷回来了,她遂愈发摆出气伤了心肝脾肺肾的模样。
薛蟠上前请安,王氏捂着胸口不言语。薛蟠忍笑道:“钗儿淘气了?”
王氏哼了一声:“你养的好妹子。”
薛蟠顺口接道:“母亲说的是,我妹子极好。”
“啪!”王氏拍案,“假扮要小解偷偷溜走,这主意可是你出的?”
薛蟠极老实,当场承认:“不止这是我教的,连躲到二婶那儿都是我早早教好了他们的。老妈,小孩子下跪伤膝盖,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
王氏又拍案:“我何尝会让她久跪了?她胡作非为,我不得给个教训?偏你老子又去得早……”说着便拭起泪来。
薛蟠道:“妹子虽小,并非没头脑。母亲想给她个教训总得有道理吧。她做错了才能教训吧。你带她去探望一个初生的婴儿,她给新生命一件礼物欢迎来到人间,没错啊!”
“你!”王氏气得连拍了三下案头,“你分明知道那礼物是金锁。便是你回来她才嫌丑,早先可从没嫌过丑。好好的锁儿哪里丑了?”
薛蟠摊手道:“可那锁是真丑啊!儿子实在不能昧着良心说不丑。”案子连响了七下。不待王氏开口,薛蟠抢话道,“不就是拿个金器錾两句吉利话吗?重新打一件她喜欢的不就完了?我就不明白了,她都抵触到那份上了,为何还非要强扭着她戴不可。依我说早就该换了。”
王氏指了他半日,咬牙道:“我就知道你要护着她!这会子她小,在家里做闺女。你是她哥哥,只管诸事偏袒她。总有一日她出嫁,去了婆家谁还护着她?上有婆母下有姑子,这性子养成了还了得?”
薛蟠微惊,没料到他母亲想得这么远。乃正色道:“妈妈放心。她若嫁了,她丈夫必得护着她。不然我妹子不嫁。再说你儿子不是无能之辈。”
王氏跌足道:“你个男人懂什么!不论嫁去什么人家,不论丈夫如何敬重亲密,她在婆家都没法子跟娘家一般过日子。”
薛蟠道:“这个容易。选个家里不在金陵且不是长子的,我陪嫁座好宅子不就是了?妹子直接当家做主。”王氏一时无话可驳。薛蟠叹道,“妈呀我的亲妈!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有钱好办事。您老就放心吧!你儿子若没点子把握,也不敢把两个妹子教成如今这性子。我敢让她们爬墙上树骑马射箭,就说明我妹子日后必用不着服侍丈夫婆母。您老就这么一个女儿,过得开心点儿不好么?”
王氏被堵得无言以对,半晌,只瞪眼道:“滚滚,你也给我滚!莫让我瞧见你!”
薛蟠忙站起来拱手:“是是,儿子这就滚。”他抖抖袖子往外走,心里数着一二三。
果然,刚数到三,王氏喊:“回来!”
“遵命!”薛蟠回身拱手,“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给她重新打个金锁!”王氏绷着脸道,“听明白了?”
“明白了。”薛蟠大声道,“重新打个好看点的金锁。”王氏又重哼一声。薛蟠遂赶去婶娘的院子。
薛宝钗已闷了两日,五神烦躁。听报信的说她哥回来了,欢喜得与薛蝌宝琴三个在院中撒欢儿。薛蟠还没进门,便听见里头他婶娘喊:“快些下来!看摔着!”忙快走两步进去一瞧,俩丫头一小子正爬在假山上张望,看见薛蟠齐声欢呼。
薛蟠笑呵呵招手:“小朋友们好!”
三个孩子齐声喊:“薛大和尚好~~”一个个骨碌碌从假山上跳下来,顺溜得了不得。
薛蟠点头:“灵活度不错。”
宝钗先跑了过来:“哥哥你再不回来我都憋死了。妈妈怎么说?”
薛蟠竖起大拇指:“不错,能抓重点。”
宝琴在旁喊:“大哥!重点!”
薛蟠道:“老妈让我再给你打一个金锁。”
宝钗立时道:“我不喜欢金锁!”薛蟠抱着胳膊瞧着她。薛宝钗瞪回去,过了会子妥协道,“打个好看的。”
“那当然。”薛蟠道,“设计图必须先给薛大姑娘过目,打出来不喜欢还可以改。我就问问你,那句傻得要死的话还錾上去么?依着你妈的意思,那句话她还是想让你日常挂着。若錾上錾哪国文字?是依旧錾在金锁上还是改錾在别的金器上?”
薛宝钗一愣:“啊?”
薛蟠接着说:“若不錾在金锁上,金锁就可以做得小巧些,也好看也不用那么沉。若錾在别的金器上,可以錾背面,也不用打那么大。首饰太大了真心丑。”
薛宝钗眼睛一亮:“可以么?錾在底座上。”
“可以啊。”薛蟠道,“金子底座难道不是金器?”
薛宝琴立时道:“大哥哥!我和姐姐商量着想要两个的六角雪花吊坠,艾莎女王那种!”
“额……”薛蟠有点头疼。这俩丫头都是艾莎的粉丝,谁都不肯当安娜公主。旧年薛蟠从西洋商人手里买到两颗一模一样的蓝宝石,给她俩做了两支魔杖。于是薛家时常有两个艾莎女王拿着魔杖从屋内对轰到院子,最后轰上屋顶,有一回还轰进了荷花池。亏的她俩游泳不错,且下人都不敢告诉两位太太。
斟酌会子用词,薛蟠蹲下.身去愁眉道:“这里头有几个难处。一则这个最好用蓝水晶。可如今市面上见不到蓝水晶,那玩意几处产地都在地球另一头。或是用蓝色碧玺。横竖金陵我还没见着,不知广州泉州有没有。或是用蓝玻璃,那就得去威尼斯定制,来回少说两年往上。再有就是雪花型的坠子极难雕,行动就碎。”两个小姑娘顿时失望。
薛蝌在旁说:“可以先在底座上涂蓝色,再镶嵌透明水晶。光学效果是一样的。其他材质的慢慢找。”
薛宝琴嘟起嘴:“我想要蓝水晶的。”
薛蟠摊手道:“若有,定给你做。没有你哥也变不出来啊。”
薛宝钗也说:“但是颜料没有魔力!”
薛蟠耐心道:“透明水晶魔力说不得还更强些。”
两个女娃一起喊:“冰雪系魔法得用蓝水晶!”
薛宝琴补充道:“透明水晶是心灵系魔法使的。”
薛蟠简直想敲自己一顿!搬起石头砸脚背,早知道当初就不胡说八道了。事到如今只好把两手一摊:没有鱼丸就是没有鱼丸,没有粗面就是没有粗面,小孩子也得面对现实。“那你们自己想办法,横竖我没辙儿。”
三人倒也习惯了,凑在一处商议。薛蟠绕过他们上后头婶娘跟前请安去。
小孩子想象力再丰富也没法子无中生有,最终不得不使薛蝌的那法子。只是他们觉得应当选种性寒的颜料,遂跑去薛府西南角一座极小的小院子。那院子没取名字,平素称作“小西院”,院中住着薛家的家庭医生姚大夫。
推门而入,只见姚大夫正在院中整理草药。三个孩子乖乖问好,打听可有什么性寒之物可做蓝色颜料。姚大夫一壁收拾大簸箕一壁说:“寻常使的菘蓝便性寒。”
薛蝌问道:“矿石颜料,比如石青,性寒么?”
姚大夫随口道:“石青性平。二姑娘帮我捡一下那根南沙参。”薛宝琴捡起脚边的药材给他递了过去。姚大夫又道,“莫信五石散那些害人之物。”
薛蝌忙说:“我知道五石散是哄人的,我们选颜料罢了。终究矿石颜料可保存的时间久。菘蓝既为植物,便是有机物。有机物难免氧化褪色。”
话音刚落,只见屋内走出来一个人,道:“菘蓝乃是染料,染布料使的。你们要画画么?”此人正是天上人间后街开点心铺的小朱。姚大夫之妻朱婶便是他姑母。
薛蝌道:“虽不是画画,却也差不多。我们为了点首饰使的。”
“那还是得使石青。”小朱道,“菘蓝压根没法使。”
薛宝钗轻叹一声,装模做样道:“世间事十有八九不如意。”
小朱嗤道:“你还不如意?大姑娘,你这就叫做只看神仙快乐、不知人间疾苦。”
朱婶笑嘻嘻从他身后出来道:“大姑娘还小呢。什么人间疾苦等她大些再说。”乃笑招手喊他们吃点心。孩子们欢呼几声跑进屋去。
小朱扭头问道:“薛大和尚回来了么?”
“回来啦~~”
小朱便朝他姑父打个招呼走了。
一路来到薛蟠的院子,小厮笑喊:“朱爷来啦~~”
“嗯。和尚呢?”
“方才回来了一会子,又出去了。”小厮道,“朱爷先坐吧。”
小朱迈步进了薛蟠的屋子,迎面便是一张供桌。桌上设着宝鼎、清水、鲜果、刚折下的牡丹花等物。上方不供神佛圣人,赫然悬着一个金漆大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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