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裘良及其心腹宋捕头有机密差事,要离京不短的时日。因此事掐在李太后派出两个膀臂去江南的节骨眼上,忠顺王府不免起疑心。遂上宋捕头家略作打探,惊悉他们预备离京的日子正是那两位出宫后第五天。那两位既然要去泰兴大庄子掌事,大约还得上郝家问问情形、处置些私事。如此算来,裘良九成与其同行。
陶家爷俩大眼瞪小眼。设山匪劫杀太后的人,还得碰巧不损与之同行的裘良和宋捕头,这次练兵貌似得折腾许多。磨练演技的时候又到了。
忠顺家姐弟俩也面面相觑。裘良与宋捕头同去江南作甚?查郝家一串命案?
十三往林府告诉十六。十六想了想:“有件事,不知不明师父告诉王爷郡主了没有。”
“何事?”
“前几年,锦衣卫曾派了一个女细作替孙溧挡刀,欲混在他身边。彼时孙溧刚住进咱们王府,不便宜留她养伤,遂托不明师父照看。不明师父嫌别扭,趁女细作夜半三更与荣国府中的锦衣卫联络之际,使人假扮贼盗将之劫走。”
十三假笑道:“那个联络的锦衣卫没拦阻?”
十六道:“那位以为被劫走的是张子非。”
十三僵了会子。“槽多无口。”
“薛蟠弄了张没涂颜料的竹制骨牌塞到她枕头底下。次日报案,来查案的正是这个宋捕头。”
十三这才明白:“前年你杀郝四时,也往他手下人怀内塞了张竹骨牌。”
“与那个是一套的。时隔一年半,郝家与锦衣卫的消息终于接上了。”
十三有些好笑:“难怪小和尚成日说什么信息共享最要紧。这么看裘良是去查郝四之死的。”十六点头。
十三心里踏实了,回去立时放鸽子给江南报信。
薛蟠与小朱收到消息琢磨了半日。当年郝四死后,本以为朝廷会派人大肆调查,谁知也没怎么在意。如今忽然又要查了?这两年多方误导,朝廷不是大半相信那些事乃义忠亲王余部所为么?
小朱沉思良久,忽然拍案:“悬赏告示!”
“啊?”
“旧年那个太监李叔来时,你不是哄骗他去看了绿林酒馆里的悬赏告示?还弄出个什么连锁册。”
“啊,那玩意是我临时写的。”写了不少武侠小说人物,拿干抹布抹两下简单做了个旧,李叔并未起疑。
“你让人说,云南那边有中标的杀了郝家三兄弟。”
“嗯。起誓不入京城,显然是你们太子余党嘛。”
小朱瞧了他一眼:“怎么就显然?若是夏婆婆呢?”
“夏婆婆不是去了西域……哎呀!”姓“韦”的伯侄俩躲在西域乃是戏文里头的剧情,人家完全可以理解成比兴。“合着他们那么在乎夏婆婆啊!不就是一份机关图吗?”
小朱皱眉:“裘良若来,有些麻烦。”
“不麻烦。”薛蟠摇头晃脑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这儿是咱们的地盘。”何况十六大哥人都不在。“就是考验琏二哥哥演技的时候到了。”
京城那头,李太后的两位心腹出宫后第二天,忠顺王爷同他的相好、瑛小爷养父萧四虎大侠闹翻了,萧大侠离府出走,瑛小爷跟着哄他去。次日,孙溧外出赴宴时八卦闲话。今儿午后瑛小爷回府说,萧大侠想去沧州走走散心,自己陪着。王爷哼了一声,“随便,让他最好永远不用回来。”瑛小爷收拾几样东西便走。郡主千叮咛万嘱咐,世子眼巴巴的求哥哥带好玩的礼物回来;瑛小爷皆满口答应。沧州民风好武,前朝和本朝皆出过不少武进士武举人,于绿林人而言犹如名胜古都。众人听着甚是正常。
又过两日,裘良、宋捕头和那两位太后心腹启程离京。因带着太监和嬷嬷,他们不会骑马、只得坐车,没法子快马疾行。偏又要赶路,故此时常错过宿头寻不着客栈。或随便寻个农家借宿、甚至住于田间茅棚。幸而那嬷嬷不大抱怨,倒是老太监事儿极多。裘良身份高,懒得搭理他;宋捕头并同来的仵作衙役等人自然跟着上司。只辛苦了护送他们的十几位御林军和三四个服侍的人。
这天进了江苏地界。因目的将近,跑得愈发急切。此时正值江南三月,草长莺飞、山花烂漫。申时左右,裘良等人沿着官道正快马疾行,忽见前头围着许多人。过去一瞧,原来是前几日暴雨引发山洪冲毁了一段路,县里头正打发人修呢。
因路段不长,御林军首领思忖道:“烦劳各位下车走过这一截,我们几个把车抬过去也好。”
老太监探头一望,登时不愿意了。“问问可还有别的路没有。”
一个农夫指道:“那边有条小道可到‘无家庄’,再从他们庄子那头回到大路。”又问这路要修多久。农夫道,“两三天便好。”
他们自然没法子巴巴儿干等两三天,遂依言而行。道路狭小,马车大不好走。眼看日落西山,远远望去前不挨村后不着店,不是说有个什么吴家庄么?又走了会子,天色昏晦,快要看不清道路了。
御林军预备埋锅造饭,今晚必得露宿。老太监满口抱怨,叨叨着要把胡乱指路的那个农夫宰了。起初没人搭理他,后宋捕头听得烦了,道:“大伙儿都出门办差,我们大人难道不是金尊玉贵?何尝说了什么?晚上您老好赖还有个马车能睡,我们大人还只得露宿。”
裘良摆手:“老宋,莫多话。”
老太监恼了,指着宋捕头道:“你区区捕头,草莽低贱……”话未说完,忽然听“嗖”的一声,老太监哑了。咽喉上牢牢钉了支雁翎箭,尸身晃悠两下“扑通”栽倒。
御林军首领喝到:“敌袭!”众兵卒立时排出阵势围拢于车马前后。
耳听有人大声喊道:“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外财不富穷人命,劫道吉时在春光。有钱交钱,没钱交命,大王爷万事好商量。”裘良抬头望去,山壁上涌出了一群人影,模模糊糊的不知数目。
御林军首领冷笑道:“好大胆的贼子!瞎了你们的狗眼。”
山匪笑道:“我们不曾瞎眼。景田候府的裘良大爷可在么?”
裘良一愣,喊道:“原来是来找我的?”
“我们大王近日手头有点紧。听闻贵府富可敌国,想跟令祖父稍借个二十万两银子使使。”
裘良哈哈大笑:“各位好汉不妨来试试。”
只见山壁上的人影忽然晃动,御林军惊呼:“盾牌!”“他们竟有盾牌!”
一个御林军拔下老太监脖子上的雁翎箭,就着依稀一点子微光看了看:“大人,是官兵使的箭。”
裘良冷笑道:“如此说来,咱们是遇上官匪了。”
宋捕头急问:“各位军爷,可能得胜?”
御林军首领出汗了。“他们占了地势之优,且排的是鸳鸯阵、便宜短兵交战,人还比我们多。”
裘良默然片刻:“能放手一搏不能?”
首领道:“难保诸位贵人周全。”
几个人又默然。半晌,裘良大喊:“我就是裘良,诸位只留着我便好,放旁人过去。”
山匪喊道:“我们不认得裘良!一个不少全部活捉!”
裘良打量四周,天色已快要黑尽了。这些山匪必常年在此活动,熟悉地势。今晚月亮只是一条勾儿,零散缀着几颗星子。御林军人少,对方还有弓箭。如今老太监已死。若强行拼杀,自己虽能逃出,这个嬷嬷就不好说了。乃大声道:“也罢。尔等既然求财,莫要伤害女眷。”
山匪喊道:“放心。有了钱什么女人哄不到。”
裘良遂命缴械投降。
山匪们从山上下来,外圈引弓持盾,五六个人手持绳索捆人。裘良身边暗藏了个高手护卫,扮作长随不动声色立在少爷左近。山匪捆完他后捏了捏膀臂,吹了声口哨:“这位大叔看似跟弱鸡儿似的,好硬的胳膊。”
外圈有个人影走入、来到此护卫身后,怀内取出个东西“咔嚓”一声套在其手腕上。那护卫笑道:“好汉作甚?”
此人瓮声瓮气的说:“这是我们大王从京城送来的。托京师第一巧匠所作,叫做手铐。全天下只有三副。今儿替你上了一副本,本是给你脸面。”
乃将众人不论男女皆捆结实了,取黑巾子蒙住眼睛。宋捕头笑道:“这么黑的天儿原本就看不见。”过了半日,忽然闻到一阵烟味,心中暗叫一声“不好”,随即头晕目眩栽倒在地。不多时众人皆迷倒,山匪们将之像堆货似的横七竖八丢上车,老太监的尸首也丢上车。乃赶着车走了。
待这群人醒来天已大亮。除去那位高手护卫,旁人不论男女悉数关在同一间大库房,绳索也解开了。库房足有四五丈见方,空空如也,墙角搁着两个大马桶。大伙儿彼此问候“你可好”忙活了一阵子,御林军们皆发觉手脚酥软使不上力气。宋捕头看了看脚下散丢着些稻草和谷糠,低声道:“这库房像是乡下堆粮食的。”
到了中午,库房门开,有个五十多岁、模样黑丑的矮个男人手提两个大木桶,推门进来喊到:“吃饭了。”
木桶里一边是碗筷一边是米饭,并无菜肉。若这儿关的都是女人还罢了,偏有十几个彪形大汉,饭压根不够吃。那嬷嬷忙哀求道:“好汉,我们很久没吃饭了,饿的慌。”
男人大声道:“上头只说给一桶。”
嬷嬷看了看旁人,叹道:“既这么着,也不能让好汉为难。我们女人饿两顿没什么,男人先吃个半饱。”
男人有些犯愁道:“送信的早上才走。纵然那个什么侯爷家当场给钱,来回少说也得三四个月呢。”
嬷嬷忙说:“无碍,我净饿过四五日的。”
男人看着她眼中稍露怜悯,终什么也没说。嬷嬷当真不吃饭。这趟来跟了两个宫女,见嬷嬷不吃她们自然也不肯吃了。裘良和御林军们皆猜到这嬷嬷想撺掇此人再送些饭来,便没相让,默默把一大桶米饭吃了个干净。男人蔑然盯了他们半日,望着三个女人愈发怜悯。乃收拾东西走了。
门刚关上,有个衙役忍不住跟宫女们说:“待会儿小姑娘们上,说不定能把他迷晕乎了、偷偷放我们走。”
嬷嬷摇头道:“她们反倒不成。”
宋捕头点头:“不错。二位姑娘岁数太小。此人的年岁和容貌,反倒不会相信年轻姑娘。”
嬷嬷轻轻一叹。倒不是岁数的缘故。太后娘娘特特挑了两个模样平平的出来,还不如自己呢。
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库房的门悄然打开,那男人竟然又提了一篮子米饭进来!乃冷着脸道:“男人靠边!这是女人的饭食。”嬷嬷赶忙上前行礼谢过。三个女人遂吃了个饱。女人的饭里头显见并没迷药,吃罢个个神清气爽。
而后连着数日都是他来送饭倒马桶,嬷嬷也与他愈发熟络。因那男人每回都看着大伙儿吃完,故此没有法子让男人吃女人的饭,依然日日迷药扮饭。
这天中午送饭的道:“村里来了戏班子,晚上有社戏。待会儿你们早些吃,我要看戏去。”
嬷嬷忙说:“社戏么?我小时候也听说过,只没看过。”
男人不觉笑道:“极有趣的。关公脸儿通红,手里提着这么长的大刀……”如此这般说了半日。嬷嬷跟着他只管搭腔。众人皆瞧出嬷嬷欲撺掇他带自己看戏去,心下暗暗升起一丝希望。
晚上送饭的过来早早便来了,只是并没带嬷嬷出去。
次日,嬷嬷和两个宫女争相打探社戏,送饭的十分得意。
好在那社戏唱三天。到了第三天晚上,那人终于悄悄的跟嬷嬷说:“我带你看戏去?”
嬷嬷大喜:“当真?”
“回头咱们从庄子后头溜出去,万万不可让旁人察觉了。”
“你放心!我弓着腰背不使人看见。”嬷嬷一叠声的打下包票。
男人收拾东西走了。门关上之后,库房里一片低笑。
天色全黑,男人蹑手蹑脚打开库房门将嬷嬷领了出去。
这一去便没再回来。
次日男人跟没事人似的来送饭。众人皆不提起嬷嬷之事,就跟没有这个人似的。
再过两日,半夜不知何时,库房门开了。趁着点子月光,有个机敏的捕快看见外头丢进来一支冒烟之物,随即晕了过去。临晕前他心里明白:又是迷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