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沈小哥被张子非隔着院墙丢了出去,哎呦半日没人搭理他。沈家的爷们都当张子非昨儿是开玩笑,这会子已去酒坊做事了。张子非手上有数,没把他丢出伤来。沈小哥自然不肯乖乖离开,可怜兮兮又去求表妹。遂又被丢一回。
过了大半个时辰,有两位书生上门求见沈五姑娘。张子非大大方方出去。原来此二人乃沈小哥的同窗,是来替他赔不是的。他们几个哪儿猜得出张子非何故要赶人?还当早先做的什么东窗事发了。遂低声下气说,青楼本是他们两个逼着沈小哥去的。
张子非早猜到这位老实不了,毫不惊讶,只淡淡的说:“吃我家的、穿我家的、花我家的钱睡粉头。我妹子嫌他脏,想换个干净的男人。两位伯母正帮他收拾包袱,这会子大约快收拾完了。待会儿就去衙门办和离。”说着从怀内取出个纸片,随手撂在案头。
一个书生将纸片拿起来,霎时吓白了脸。那是应天府尹贾雨村的名帖——早年办苏州林家那案子时薛蟠跟人家借的,装傻没还。
张子非接着说:“若这个东西松江府衙不放在眼里,我还有别的。”
另一个书生机灵,忙说:“我二人今日只路过罢了,姑娘请便。我等告辞!”不由分说抓起同窗就跑。
沈小哥等在大门外。听他俩说完也傻了眼。他一直以为张子非不过是个商贾家的管事,空有些铜臭罢了。士农工商,自己是读书人,比她东家都高贵些;谁曾想人家竟手眼通天。
三个书生正商议如何处置,两个伯母已亲将包袱拎了出来。她俩早已摸清了张子非性情,沈小哥的衣裳和日常使的物件皆在。张子非跟在后头看了沈小哥一眼:“走,去府衙办和离文书。”
沈小哥知道她心肠硬,求饶无用,拱手低声道:“求表妹给个明白,豆囡何故气恼。”
张子非若跟他说实话他定然不懂,还会辩说“本是为了替沈家留后”。遂随口道:“你睡粉头她知道了。”
沈小哥脱口而出:“她早就知道的!”
张子非心中暗骂妹子没出息。“忍着忍着不想忍了。”
沈小哥立时喊:“我改!我就改!”
同窗忙说:“五姑娘,一日夫妻百日恩……”
“便是因为一日夫妻百日恩,才忍了这么些日子。”张子非淡然道,“张表哥,你一无钱二无本事三吃不得苦,张家那般清贫、你定然呆不下去的,早晚还得做旁人家的上门女婿。还望张表哥好生改了这毛病,莫得罪新岳家。”乃喊仆人驾马车出来。
沈小哥耳听车轱辘声吱呀响,腿一软坐于地上。两位伯母勤快的帮他将包袱丢上马车。张子非抓起沈小哥的后衣领子拎进车厢,吩咐仆人:“去知府衙门。”仆人答应一声,爽利甩开马鞭子。两个同窗瞪着四只铜铃般的眼睛,呆愣愣看马车渐渐没了影子,互视两眼有些害怕。
及到了府衙,张子非连贾雨村的名帖都没取出来,只用两小锭银子轻松办完事。书吏们都不瞎,看得出张子非那身衣裳值多少钱。上门女婿睡粉头被赶出门去何等趣事?眨眼传遍整个衙门。不少衙役特意来瞧这姑爷什么模样,或是故意来说风凉话。
沈小哥灰白着脸,斗败蛐蛐似的一步步挪出府衙大门。仆人乖觉,已将他的包袱丢下车来。
张子非乃正色道:“张表哥,你落到今日的地步,我沈家也有责任。我爹对你太好了,好得你不知自己的斤两,还以为人人天生就应当照看你、担待你。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也正好借此机会看清楚自己、看清楚世人。”乃拱拱手跳上马车。
马车上少了两个包袱一个人,轻松许多,须臾跑出去老远。
待晚上沈家爷几个回来,听说姑爷已被赶走了,沈老头和沈老三少不得大发雷霆。
沈老三拍桌子吼道:“豆囡生不出儿子姑爷才想着买一个的!我亲孙女又不会送走,我哪里舍得。”
张子非正色道:“若只有一块点心,那姓张的孩子想吃、豆囡的亲闺女也想吃,给谁。爹,祖父。你们会不会让我亲生的甥女儿让着张家的儿子。”
沈老三哑然,沈老头脸色也不好看。两个伯母都开始拭泪。“侄女啊!你几个姐姐打小便是这么过来的。”
半晌,沈老头摇头叹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怨我们将你换去张家罢了。”
张子非纳罕道:“我不该怨吗?我何时说过不怨了?”沈老头也哑然。张子非又道,“若实在想过继个儿子,也得等阳阳长大。再说,秀儿日后招个女婿也行。”
大伯忙说:“五侄女,秀儿不能跟着那家姓么?”
“为何要跟那家姓?姓沈有什么不好?”
“人家是官老爷!”
张子非苦笑。半晌才说:“看秀儿自己的意思吧。她主意大着呢,已不是大人能管得了的。”沈家爷几个面面相觑。
沈小哥无处可去,只得先回了他本瞧不上的渔民张家。满心盼着豆囡、沈老三和沈老头会去接他,词儿都预备了好几套,望穿秋水也没见人影。张家哪里会纵容他吃闲饭?等了几日没见沈家来请他,他带回去的好衣裳便被父亲和兄弟们分了。而后日日打发出去干活,全家都嫌弃他诸事不会做,苦不堪言。
过了大半个月,终究是自己养大的儿子,沈老三没忍住去看了他。沈小哥哭的昏天黑地。沈老三看他双手都是水泡,也心疼的紧。有心领到自家酒坊,又知道老大老二不会答应,遂偷偷拜托一位朋友将他寄养过去。沈小哥当即忘记了张家的日子。短短数日,那朋友家便忍不得,让沈老三赶紧领走。沈老三细问后才知道,儿子在外人家里竟然也颐指气使、蛮横娇气。这老汉虽糊涂,并不傻。至此方知早年将儿子惯坏了。乃狠心不管。沈小哥灰溜溜回了张家。好赖他念过书认得字,不久果然还是做了另一家的上门女婿。沈老三满心指望他由此经历懂事起来,闻讯又失望又伤心。此为后话。
翻回头说张子非。事情办完,叮嘱仆妇仔细照看小张氏,次日她便带着和离文书赶回金陵。此时妙玉给顾之明的书信也已回来,兄妹相认。张子非便打发人将之送到顾之明的客栈。顾之明看罢泪如雨下。
顾之明虽不是穷孩子出身,委实对薛家这种阔得认真的土豪没概念,并不知道自己东边西边两间屋子原先的住客都被设计弄走、薛家派人占了。还趁他出门在床底和柜底打了两个洞、安上两根偷听使的铜管。
次日,郝五抵达。她以为顾之明必然在总兵衙门做事,直奔过去。幸而门子得了吩咐,将地址交给她。郝五遂转身赶到客栈。
假兄妹相见,先嘘寒问暖一番。郝五遂问:“你差事如何?”
顾之明反问:“你差事如何?”
郝五一愣。“哥哥说什么呢。”
顾之明负手走到窗边:“你没说过是你我妹子,此事本是我说的,不怪你;你身负差事,不得不欺瞒于我,我也不怪。只是如今事情败露,我在江南官场已得不了差事。你若跟我商议,我还能替你出些主意。”
郝五皱眉:“哥哥疑我。”
顾之明道:“忠顺王府的郡主看你大姐不顺眼,诚心想坏你们郝家的事。”
郝五道:“那家许都死光了。”
顾之明道:“秦淮河畔有家妓馆叫凌波水舫,你可知道。”
郝五默然。
顾之明转过身道:“不如这样。横竖盘缠也足。我们只当来此游学,结交些文人雅士,上扬州看看你二姐。秋天放榜后便启程进京备考。只是你万万莫要去偶遇什么陶家的太太、孙家的奶奶、甄家的小姐,自此脱身、海阔天空。”
郝五呆立良久,讥诮道:“顾爷以为太平无事了?”
“故此才让你同我商议。”顾之明道,“那郝家已无力东山再起,你不如趁机换成本姓。”
郝五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指着他道:“顾七爷。我虽不知你是如何逃出生天的。你祭拜牌位的日子不就是顾家上下七十九口菜市口斩首的日子么?”
顾之明呆若木鸡。也不知过了多久,苦涩道:“既如此,为何妹子没将顾某送入监牢。”
郝五冷冷的说:“碾死你区区书生还不容易。义忠亲王老千岁还有个儿子没抓着,保不齐你能勾搭出他来。我便将功折罪,放我全家从西北回来。”
顾之明闭目长叹。“只怕妹子要失算了。我本姓周,祖上是湖北人氏,听闻还有巴人血统。祖父乃顾府奴才,父母皆家生子。适逢老侯爷寿辰,得主子恩典放些奴才,他二人被放出府。后来顾家出了事,我父母正在外行商。遂就地寻了户姓顾的人家将我送养后赶去京城。奈何这等事哪里是他们区区小民能使上力气的。主子们罹难那天,他们寻了个破庙,双双悬梁自尽殉主。”
郝五大惊失色。“你不是顾家七爷?”
顾之明苦笑:“我出世时父母已不是奴身,和那个顾家半分瓜葛也无。”
静默良久,郝五道:“既非钦犯,我与你共处多年,你并不曾提起半个字。”
顾之明看着她柔声道:“我养父乃良民。妹子既是不记得了,我不想你知道亲爹亲娘是人家的奴才,恐你低看自己。”
半晌,郝五冷笑道:“险些让你哄骗过去。既然你不是顾家七爷,为何你的名字与他一样?”
顾之明一愣。“顾某这名字乃是考县试时,我养父花二百钱请土地庙前那位代人写书信的韩先生取的。还摆了戏酒请左邻右舍赴宴。家里不是叫狐儿么?我得中秀才后,韩先生替人取名字都涨价了;待我中了举人又涨价,还有人从十里八乡赶来托他取。去年老头子来信还说呢。韩先生特特打听我这科考不考、若考能有几分把握。我要是进士及第,他取名字便能翻一倍的价钱。”
郝五懵了。
顾之明接着说:“那韩先生也有趣。自打我中了秀才,他替人取名极爱取一个虚字搭一个吉利字。什么其惠,可祥,亦诚,这样的。”
郝五许久会不过神来。“你不是顾芝敏?”
顾之明正色道:“正经算起来,我当叫周之明才是。”
郝五失魂落魄跌坐于床。顾之明长叹,起身出去另开了间屋子。伙计问缘故,他说跟媳妇吵架了。伙计哈哈大笑。
这些话自然是顾之明跟十三商议后编排的。
他养父顾老爷跟顾侯家毫无瓜葛。当年救下顾七的便是那位韩先生,替死的正是韩先生亲子。逃离姑苏后,因风声太紧,韩先生不敢带着少主子乱跑。乃择了个姓顾、无子、心地良善的农夫家欲将之寄养。
他先捉条狐狸套于顾家的田地旁,自己藏身树丛中看着人家不出所料、放生积德。两天后,偷偷上顾家后院埋下一小坛金子。三更时分,这厮假扮狐仙吓唬人,顾家两口子好悬从炕上跌下来。
“狐仙”说,他们本来穷命且无子。既救了本仙,就送你们一笔钱财和一个儿子。此子乃天机星下界,聪慧绝伦。你们送他去读书,日后能当大官、光耀你们顾家的门楣。只是这两件事你们务必严守机密。若被老天爷知道本仙胡乱替人改命,非但本仙数千年道行化为乌有、天机星君白白下界历练一场,你二人也莫想留得性命。顾家夫妇赶忙磕头感谢。耳听外头没了声响,老顾大着胆子出去,只见月光下一条狐狸渐渐跑远。
次日天明,他二人发现后院有处花根显见被挖动过,遂找到藏金的坛子,大喜过望。下午,有个胡子拉碴的外乡人愁眉苦脸上门,说自己身染重疾快不行了,想赶回老家死。奈何儿子年幼,无法奔波,望能托孤给他们家。顾家两口子一看,这男孩又标致又可爱,聪明得了不的,必是狐仙送来的儿子无疑了。遂欢天喜地收下,还给了外乡人些铜钱。
又过了两年,待韩先生上土地庙代写书信时,顾家早已搬到镇子上当富户,顾老爷半分认不出他就是那个送子的外乡人。顾之明早慧,自然认识。韩先生遂时常教导顾之明各色学问。至于顾老爷会去托韩先生给儿子取大名,本来就是他儿子撺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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