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农家妹子花姑娘请教赵姑娘异地官司是怎么个打法。
赵姑娘看了她几眼道:“有一日我替小姐给老爷送东西,听见老爷与师爷议事,正说着桩什么案子。苦主在山东、犯人在河北,情形与我差不多。被卖的是个寡妇,做了七年奴仆,还险些被逼嫁给一个老头子。我不敢问老爷,便把自己的来历说给师爷。师爷说这等事官府当管,替我写了状纸。若妹子一般儿也有冤屈,我叔叔过会子便回来,他可替你写诉状。”
花姑娘咬牙道:“原来这种事比比皆是。”
赵姑娘冷冷的说:“贪财不顾亲,贪色不顾身。我若不告她必终生为奴还带累儿孙,何尝有错?”
花姑娘不觉落泪:“姐姐没错。”赵姑娘给她倒了杯茶。花姑娘吃了两口茶咽下泪去,眼中仍有迟疑。
赵姑娘幽幽一叹,道:“我祖母去的早。那年祖父病入膏肓,想看着小儿子成亲。叔父当时还不满十四岁,急着娶了婶娘。养家的事儿皆我父亲一人担着,古人说的长兄如父便是他。不然,何至于积劳成疾、早早没了?婶娘成亲时已有十八了,将叔父拿捏得稳稳的。二房的事儿件件由她做主。叔父极爱她,从不曾想过她的不是。”
花姑娘不觉说:“我伯父也是,万事皆听伯母,从不曾疑心过。”乃轻声说了自己的身世,直至卖入人牙子手中。
赵姑娘听罢陪着掉泪:“妹妹也是苦命。”忽又把头一昂,“岂能总由着命做主?她害我,我便要她人头落地。”
花姑娘连连点头:“姐姐做的对。”
正说着,外头脚步声响。赵姑娘站起来道:“我叔父回来了。”花姑娘也跟着站起。
耳听一声“爹爹~~”正是方才那小姑娘。她带着哭腔说,“姐姐虽经坎坷,终究平安无事。求爹爹看在母亲多年辛劳的份上……”花姑娘拧起双眉。
却听外头有个浑厚男声道:“你姐姐虽平安无事,终不掩你母亲心思歹毒。人若为奴仆,则不再为人、犹如牲畜,生死皆由主子掌握。故卖人为奴与杀人无异。主子因琐碎小事打死几个丫鬟小子皆日常。何况你姐姐本是读书人家的女儿,性子骄傲。彼时年纪又小,最初那些日子不定吃了多少苦头。她实是凑巧活到今日罢了。”花姑娘心里舒服了几分。
此时门口走进一个人来,年岁不过二十六七,身高八尺、容貌端正,只是眉间沧然、虽乌发满头若风霜惨淡。赵姑娘轻唤“叔父”。赵叔父歉然道:“侄女莫怪,你妹子年幼不经事。”
赵姑娘摇摇头,指花姑娘道:“这位花家妹妹经历与侄女相类,叔父可否替她写个状子。”
赵叔父惊愕半晌才说:“世上竟还有这等事?”
赵姑娘苦笑道:“爱钱之人又不止我婶娘一个。”
赵叔父长嗟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苦来。你婶娘……”眼中须臾已换了数种神色,先是极痛极怒、恨不能将媳妇撕碎似的,忽而有几分于心不忍,最终爱恨交加转来转去。
赵姑娘不禁怜悯,迟疑道:“叔父……要不……”
赵叔父摆手:“既是她做的事,她自己担着,怨不得谁。”
叔侄二人扭头一看,花姑娘已掉了满脸的泪,呜咽道:“竟不知我伯父可有赵叔父这般公心。”
赵叔父道:“姑娘莫怕。纵他想藏私,上有国法。”
花姑娘愈发哭得厉害:“当今之世,国法与虚设何异。”
赵叔父道:“虽说在赃官手里国法还不如狗屁,遇上清明的父母官,却是惩恶锄奸之法宝。你们扬州可巧撞上大运。”
赵姑娘叹道:“含冤受屈的百姓若不趁机打官司,总有一日吴大人调往别处,咱们就无门申冤了。”花姑娘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动了动。
赵叔父道:“就算没有吴大人,天下终究还有说理之处。大不了进京告状,杜禹老大人还在呢。”花姑娘眼神一跳。
三人乃分宾主坐下。赵姑娘向她叔父转述了花姑娘经历。
听罢,赵叔父叹道:“你们二人能平平安安活到今日,没缺胳膊断腿、没聋了哑了,实是苍天菩萨保佑。”花姑娘脸上忽有几分古怪。
赵姑娘也叹道:“我也这么想。苦些也罢了,但凡没落下日后回转不来的病根残疾便好。”
赵叔父哽咽道:“侄女儿,这些年苦了你。我赵某人对不住九泉之下的哥哥。”
“叔父莫这么说。皆是婶娘瞒天过海之计。”
他们叔侄说了半日,花姑娘暗暗捏住拳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一时赵姑娘从里屋捧来文房四宝,花姑娘挽起袖子研墨,赵叔父提笔一挥而就写成诉状。
花姑娘看罢,不由得又滚落眼泪:这赵家叔父文采精妙,几处描述可谓字字血泪。乃双膝跪倒叩头道:“妾与赵先生萍水相逢,不想竟得先生救焚拯溺,来世做牛做马难报大恩。”
赵叔父叹道:“你小小年纪,还有大好的前程呢。只沉冤昭雪、好生过日子,便是报答我了。”
花姑娘愈发泪如雨下。赵姑娘陪着她哭了会子。许久,收了泪,花姑娘垂头道:“我……我想……”
赵叔父和蔼道:“你只管说,诸事有我呢。”
花姑娘低声道:“我想回老家看看,先告诉伯父知道。”
赵姑娘嘴快,立时说:“你想先在家里求公道?”花姑娘点头。
赵叔父思忖道:“也不是不行。你凭空没了,你伯母必说你死了。只需打开棺材便可知道里头有没有人。”
赵姑娘皱眉道:“我倒不怕别的。就怕你们族长不是个明白人,为了阖族颜面不肯替你主持公道。”
赵叔父道:“再告官便是。”
赵姑娘道:“我看花家妹子是个心肠软的,万一族长苦求你看在花家祖宗十八辈的份上绕过伯母……”
花姑娘咬牙道:“我恨深似海,不会放过她!”
赵姑娘点头:“那好。妹子就先回家试试宗法。若不好使,那便唯有上国法。你只记着,你受过的苦再如何也弥补不了。”
花姑娘泪水顿如断线之珠:“是,我牢牢记着赵姐姐的话。”
赵家叔侄又宽慰她会子。
许久,花姑娘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向赵姑娘道:“求问姐姐,你们家里可有面粉么?”
赵姑娘一愣。“有。妹子要多少?只有十来斤,若不够我这会子就去买。”
花姑娘破涕为笑:“不用那么些,只略包点子便好。”
“这个容易。妹妹跟我来。”
赵姑娘遂将她领去厨房,解开面粉袋子。花姑娘取绢帕包了一帕子,道:“够了。”赵姑娘也不多问。
花姑娘告辞而去。因心思满怀,没察觉有人暗暗跟着她。赵家叔侄俩关上门,互视而笑。他俩便是徐大爷和赵茵娘,那个演技勉强凑合的小赵姑娘自然是林黛玉了。
当晚,徐大爷收到一个小纸包,里头包着些混杂泥土的粉末。跟踪花姑娘的兄弟见她走到僻静处,从怀内取出个纸包来,将其中东西倒在柳树底下,又盖上泥土踩两脚。乃重新将帕子中的面粉包入纸包中,揣着走了。待她离远些,那兄弟翻出泥下粉末包了些。后跟着花姑娘直至客栈歇息下,才返回熊猫会。
徐大爷命人查了纸包中之物,又惊又怒:竟是哑药。可知那姓顾的想借花三娘之手毒哑杜小姐。大抵这花三娘于心不忍,一直迟疑。今儿听了自己与赵二姑娘一番话,念及杜老大人是个为民清官,才终决意不伤她。
天明后,熊猫会多派人手轮流紧跟着花三娘的马跑了两天才到金陵。入城时天色已黑。金陵这头早已收到消息、盘算好了时间点。十三干脆等在城门外的大树上,城门内两个伙计点着灯支着摊子卖宵夜。熊猫会的兄弟看见灯笼上两个“安”字便知道自己任务完成,与花三娘分道扬镳。花三娘其实有些疑那位兄弟,见他远去松了口气,拍马奔城北而去。
城北多有些鱼龙混杂的小巷,花三娘到了一处僻静院子。拍了拍门,有个小子出来开门,见来人是她轻唤“花娘子”,请入门内。二人一壁往里走一壁说话。
花三娘低声问道:“那位如何?”
小子笑道:“老实多了。娘子走时她不是赌气绝食么?四爷说,既然如此就干脆绝她三天。加上她自己绝食的那天,总共绝了四天。到了第五天头上,哎呦那个真是糟糠啊!跟饿狼似的吞了下去。”
花三娘冷笑道:“终究是没尝过苦头的。没骨气。”
小子接着说:“这几天也没人给她倒马桶,让她自己臭着。整个人都跟半死的泥鳅似的,哪里瞧得出是美人。”
花三娘淡然道:“还早呢。她以为这般就完了?”
小子道:“只是如今各家妓馆暗窑都有她的画像,无处可送。”
花三娘皱眉道:“四爷本来也说过不送去妓馆的,你们忘了?成日家记什么的?”
小子愣了。“起先不是议论得好好的?”
“起先以为四爷得空陪着玩儿,谁知后来情形有变,他竟分.身乏术。”花三娘一叹,“那见鬼的和尚径直捅破窗户纸,如今各位老爷隔三岔五让贾雨村喊去,一天喊好几个;陶家也时不时寻麻烦。”
“那……送去庄子上?”
花三娘摇头:“先送去做杂事丫鬟,等她犯几个错吃些苦头再打发到庄子上。”又皱眉,“我有要紧事得回老家,也不得闲陪她。”
小子忙说:“那可使不得。四爷说了,不论如何花娘子得陪着,不然恐怕外人胡乱教她。”
花三娘哂笑道:“是恐怕外人教她实情。”
小子谄笑两声。“最多不过一年,娘子且等等。”
花三娘喃喃道:“一年……我等不了那么久。四爷手里定然还有别人,换一个便是。”
小子急道:“花娘子,此事从开头便是你唱戏,换了旁人就不对了。”
“无碍。”花三娘摆手道,“既然落入人牙子手里,分卖去别处本是寻常,凑巧我与她卖在一处才令人起疑。”乃酸溜溜的说,“四爷身边女子众多,我算什么。”
小子失笑道:“合着花娘子想的是这个!他跟前再多女人,哪个容貌性情比得上你?又有哪个家世清白似你?”
花三娘疲惫摇头:“我累了,明儿再说。”转身走了。小子跟着拍了几句马屁,作罢。
一时花三娘歇下,那小子换了身夜行衣出门而去。十三迟疑片刻,没跟着,就在这宅子里寻找起来。没费多少功夫便在后院寻到一间大屋子,里头关着杜萱带出去的那几个护卫。随即又从一间逼仄小屋中寻到杜萱本尊,跟死鱼似的躺在稻草上,花容月貌已瞧不出来了。十三半分没迟疑,转身便走。
第二天一早,薛蟠去找毕得闲。老毕坐在廊下面无表情。薛蟠上前跟仆人大叔打了个招呼,自己推起轮椅朝屋后转去。这宅子虽不大,也挖了两丈见方的个小塘养锦鲤,还修了个小亭子。三人同来到亭子里。
薛蟠深吸一口气道:“老毕,贫僧跟你打个商量。方才忠顺王府的人送信来,他们已找到杜萱了。一没死二没残三没失身,听说干干净净饿了四天整。姓顾的想送她去当粗使丫鬟和农妇,历时大概是一整年。贫僧的意思,咱们什么都不知道,也别问她人在哪儿。回头拍拍王爷马屁,托他们凑巧把护卫大哥们救出来就算完事。一年后赶在姓顾的之前出手救人,掐点儿,气死他。救世主咱们俩就不用当了,送给贫僧的表哥贾琏,如何?”
不待毕得闲回过神来,仆人大叔先连声赞道:“极好极妥当!大人,不明师父果为得道高僧,主意最好不过。”
毕得闲惊喜掺半,啼笑皆非。想了半日道:“妙容道长非急死不可。”
“这个容易。”薛蟠道,“忽悠她的事儿包给贫僧。大不了让忠顺王府背黑锅,她还能怎样?”
“一年怕是久了些。”
“虽说咱们与顾先生立场相对,你得承认,他是个能人。他既定下一年的时间总有他的道理。”薛蟠笑眯眯道,“何不趁势遵从?”
仆人大叔忍不住说:“大人就答应了吧,少说能有个一年的消停日子。”
毕得闲摇头:“我竟不知你嫌弃她至此。也罢,我不知此事,和尚你自己处置。”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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