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告诉黄美人她儿子再次逃跑未遂,把黄美人吓白了脸。柳湘芝使个眼色。薛蟠拱手道:“黄夫人,你看柳大哥在暗示我‘借一步说话’,要不你先陪追风小朋友玩会子?”
黄美人看柳湘芝,柳湘芝轻轻点头。黄美人便下去招追风到跟前玩儿,朵朵和的卢趴着犯懒。两个男人提两把竹椅坐到廊下,把大狗喊过去每人撸一条。黄美人时不时扭头觑他俩一眼,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薛蟠正色道:“黄夫人的男人可谓权贵。大老婆小老婆、嫡子庶子,一大串叔父,祖父和祖父的小老婆们,个个非比寻常。这幼稚的娘儿俩回去跑不脱一个死。柳大哥想清楚。若怕麻烦,赶紧回京城去吧;要赢得美人心就得把她儿子拿下。”
“她男人是谁?”
“你拿下她儿子就告诉你。拿不下就拉倒。”遂将方才和小朋友打交道的经过说了。“孩子显然并不信任你。”
柳湘芝皱眉:“你跟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么?”
“绝大部分是真的。不过你可别贬低人家生身父亲。”
“他父亲必有苦衷。”
薛蟠拍掌:“我就知道柳大哥上道!祝你早日抱得美人归~~”乃放下朵朵站起身,朝黄美人摆摆手,又凑到柳湘芝耳边说,“不要瞒着她。”拿起脚走了。拐过墙根回头望,那两位果然凑在一起说话,为熊孩子操碎了心。
回到丁香街,十三已经等了会子。原来忠顺王府昨晚派去婉太嫔处盯梢的护卫已传回消息,上午她亲自去了法海寺左近一个村子,探望一位农妇。
农妇乃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称呼婉太嫔做“李太太”。告诉儿媳妇这是她在庙里认得的财主家的太太,最慈善厚道不过。农妇已卧病在床大半年,大夫也查不出病根来。如今面黄肌瘦不成人形,大抵没多少日子了。
护卫稍作打听,得知此妇素日极刁,儿媳妇被她磋磨得死去活来、苦不堪言。乃悄然抄了药方子、收起儿媳妇倒出的一包药渣并一包未煎的药,换班时带回去。忠顺王爷使人查看,都对。命人再去村子,盯着看儿媳妇煎药时可有人做手脚。果然,药将要煎好时,她从厨房小瓷坛里抓了把东西丢进去。然她并没偷偷摸摸,跟炒菜放葱花似的放得极顺当。护卫也抓了把那东西,看着像是香灰。带回去给大伙儿看,并没瞧出异样来。有位兄弟想尝尝,让十三阻了,说先问问小和尚可有法子。
薛蟠听罢连连摇头:“明知道很可能是不妥当的东西,愣是要尝尝。你们兄弟什么脑子!肉眼看不出来可以使显微镜啊!阿玉那儿就有一台。”
“化学实验室那种?”
“差不多。贫僧托荷兰海商弄来的。有钱真的能使鬼推磨,这玩意是安东尼·列文虎克先生手制的真品。香灰取来,让阿玉帮你们看。”
“显微镜我知道,安东尼·列文虎克是谁?”
“额,咱们先把香灰送到林府去,再来讨论这个问题。”
“我带来了。”十三从怀内取出一个小纸包。
“不早说!”
二人遂直奔林府,托林黛玉取显微镜查看香灰。
薛蟠告诉她:“贫僧若没记错,主要成分应该是草酸钙。”高中化学考试考过。贫僧上辈子化学不好,偏这道题记得。“不知你这台显微镜能看到什么程度。”
黛玉微微皱眉:“我且试试。若有物理混合的杂质,论理说很容易分辨。”
为了不干扰她工作,闲杂人等去了隔壁,薛蟠跟十三科普列文虎克。林黛玉看了许久没有反应,二人纳罕,回到书房。
黛玉听见响动,头也不抬道:“混入了别的东西,还不少。就是太难分离出来了。”
薛蟠啧啧道:“没见过这么笨的。只要知道混了杂质,回头做个动物试验不就好了?”
“不是杂质,杂质数量少。”黛玉横了他一眼,“颗粒大小和颜色都差很多,有三分之一。”
薛蟠点头:“这就够了。”
黛玉把手里的小镊子一丢:“这香灰哪儿来的。”
十三稍作迟疑,重新描述了香灰的来历。“只怕那农妇中了什么慢性毒.药。香灰大抵是从法海寺取的。”
黛玉思忖道:“当年黄美人时常给圣慈太后侍病?”
薛蟠点头:“婉太嫔说,再不找到黄美人要来不及了。农妇病得厉害,离下世不远。婉太嫔准备让黄美人自己发现农妇和圣慈太后病况一样。行吧,阿玉你歇着,我们带东西回去。”林黛玉看了眼费力分离出来的一点点颗粒,也觉得自己有点傻,抿抿嘴站起来收拾东西。
后来忠顺王爷命取寻常香灰把农妇家小瓷坛中的东西替换出来,送一半去金陵给他姐姐查。
另一头,新龙门客栈的伙计寻个机会跟红嫣嘀咕了半日,红嫣转身进屋跟灵蟾嘀咕。话还没说完,婉太嫔打发人送来封信,让灵蟾明儿早上过去、还让带着上回那个小姑娘。
次日,婉太嫔在法海寺等到临近中午也没见着灵蟾,便派人上客栈瞧瞧。那位小太监一提“翟公子”,伙计立时道:“呦,您来的不巧,她们昨儿刚走。”
小太监懵了:“何时走的?”
“昨天晚饭后,还多给我们算了一日房钱呢。天儿又黑、外头又冷、又都是女人。我苦苦劝她们天亮再启程,她们愣是不肯。大晚上的就那么走了。”
“怎么走的?”
“就在门口雇的马车。”
小太监急忙跑去门口打听许久,终于有位大叔凑了过来。他说他昨晚并没抢到这单生意,然听到那个矮个子公子说要去“丁香街”。
小太监赶回庙里回话。婉太嫔与李千户互视两眼,都猜到灵蟾去哪儿了。早年李千户在京城见过薛蟠,不到迫不得已不想让这小和尚知道自己来了扬州,遂命小太监上薛家打听。
跑了半日,小太监回来。他跟薛家门子略套了几句话。昨晚有辆马车载着三位客人来,其中两位是前天来过且在府里住了一宿的翟公子和他的丫鬟,还添了位太太。听里头的人说,翟公子是临时不想住客栈、来跟薛家借宿。管事把他们安置在客房,今儿大早上便雇车走了。管事说薛家的马车可以送她们一程,翟公子没要。那三位都没吃早饭,只带了些东西路上吃。且包了一整日的干粮,今儿白天大抵都得赶路。小太监打听他们去了哪儿,门子说蟠大爷问过、翟公子让闭嘴、蟠大爷就真的闭嘴了。
李千户登时跌足:“薛蟠是最不肯惹事的。如今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又想了想,“娘娘,奴才还是得去趟薛家。那小和尚机灵,或是听到看到了什么消息也未可知。”
婉太嫔摆手:“无用。”不觉有些苦涩。“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千算万算,没想到这些人一个个的失去踪迹。咱们果然是在宫中待久了,不知道外头多大。”
李千户亦怅然叹道:“可不是么……”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一辆马车停在丁香街薛家门口。门子收到仆人投递的帖子,上书“京城李夫人”。
薛蟠见之怔了三秒钟,一言不发拿给对面小朱。小朱道:“你素日不是常说,走投无路、必求神问佛。你能掐会算,人家大约是来卜卦来了。”
“额,借您吉言。”若真如此,说明婉太嫔已开始失去自信心。
乃命请她到书房坐。
婉太嫔一进来,薛蟠有些吃惊。他想象中婉太嫔的模样接近电视剧中的安陵容,可看这位的气度简直是温婉可亲的小阿姨。非但没有攻击性,还慈爱的紧。乃立起合十行礼,顺便溜一眼她身后的仆从,随即愣了一瞬。李千户朝他微微颔首又微微摇头。
薛蟠遂假装不认识他,问婉太嫔吃什么茶。婉太嫔含笑说客随主便。薛蟠笑道:“这会子天冷。我们家秋冬日招待女眷多用奶茶,只不知李夫人可爱不爱吃。”
“奶茶?莫非是胡人的茶?”
“额,不算。胡人应该指西北亚的游牧民族。他们那种是蒙古奶茶,咸的。我们通常用欧洲的煮法,甜的。”薛蟠笑道,“说来有趣。茶叶本为我国特产,红茶也是最近百年才有的。红茶搭奶的吃法却是从外洋传回。饮食文化就是个圈。”
婉太嫔微笑道:“既如此,我尝尝。”
薛蟠乃吩咐厨房给客人预备奶茶,自己随便泡点啥。不多时奶茶端上来,婉太嫔吃着甚是香甜,款款夸赞。
说了几句天南海北的闲话,婉太嫔悠然看着窗外道:“这几日该下雪了。”
薛蟠点头:“今年雪来得晚。依着往年,早都下好几场了。”
“不明师父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依你看,情这东西,可要紧么?”
薛蟠稍微怔了会子,思忖道:“得看环境。绝大部分环境之下,情都是要紧的。只除去一个地方:后宫。”
婉太嫔瞧了他一眼。“哦?”
“后宫过于封闭,生态结构单一。极端环境改变社会规则,形成了一个多人数的大逃杀。重情则有把柄,守义则有底线。重情守义之人一旦入宫,将以最快的速度被淘汰,所以她们活不了多久。这就让无情无义变得理所当然。可无情无义还能算是人吗?”
婉太嫔沉思片刻道:“那报仇呢?”
“也要看情境。”薛蟠道,“贫僧支持任何基于对方恶意的报仇,但不支持责任分散的片面复仇。比如有个人好端端走在路上,被打劫的杀死,人家儿子寻仇天经地义。但如果两国交战,一个人的父亲杀了另一个人的父亲。那么就不能只找杀人的士兵报仇,应该把敌国将军甚至皇帝算上。”
婉太嫔轻轻一叹:“不明师父怕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寻常百姓,能杀个敌国兵士已是难得,哪里杀得了敌国将军、皇帝。”
“不杀将军只杀士兵,其实是欺软怕硬、发泄愤怒而已。没那个本事就不要去报仇。”薛蟠合十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婉太嫔望向窗外。窗前有梅花飘落,恍如白雪。她吃了口奶茶,道:“甜的东西喝在口里没精神。换寻常的茶吧。”李千户忙上前替她斟茶。
婉太嫔遂说了个故事。
前朝有个大户人家,老爷姬妾极多,后院尚且安好。有两位小姨奶奶才貌皆不出挑,安安生生过日子。其中一位家中有个可爱的小侄女,偶尔也会进府来玩儿,悄悄的不惊动人。因二人皆不得宠,也都没孩子,遂极喜欢她。
日子一年年过去,小侄女眨眼长大。不知怎么回事,居然跟府里一位小少爷看对了眼。幸而小少爷是庶出,老爷、太太皆不大看重,他母亲二姨奶奶也喜欢这小侄女。两个小姨奶奶大惊之后又大喜,满心想着把小侄女当女儿嫁了。
可老天爷就是不肯让人活得快活。别家看上了那小少爷,想把女儿嫁给他。遂使法子诬陷小侄女手脚不干净。偏这种罪名其实并不算特别大,又不清不楚。阖府上下除了下人嚼舌头,主子们皆禁言。小侄女活天冤枉无人搭理。
二位小姨奶奶好容易设法找到一位证人姑娘,她竟装病不出,最后干脆离开京城探亲去了。太太懒得费神分辨这些小事。二姨奶奶亲口告诉亲信,她知道小侄女不会做那蠢事,奈何名声损了再挽不回,婚事唯有作罢。
可巧老爷交给小少爷一件要紧差事,他忙那个去了,旁的顾不上。
小侄女本是清清白白的人儿,世人又惯于落井下石。外人见着她行动便冷嘲热讽或是窃窃私语,小侄女气得茶不思饭不想。且婚事无望、小少爷不得闲顾念她,不到两个月便染下重病,半年而亡。又过半年,她姑妈也病死了。
可笑的是,诬陷小侄女的人家并没把女儿嫁给小少爷。太太随手点了那位装病不作证的小姐当少奶奶。
更有趣的是,太太死了,太太的儿子死了,二姨奶奶死了,最后居然是小少爷继承了家业。
薛蟠呆若木鸡。
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位分低、替李太后当了一辈子打手、最终变身反骨仔的婉太嫔,很有可能是近十几年宫廷大变的推手。
他弱弱的举起右手:“内什么,贫僧想请问一下。诬陷小侄女的那户人家,现在怎样了。”
婉太嫔吃了口茶,随口道:“自然是满门抄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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