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州的雪果然积不住,在地上一宿便化了。赵茵娘欢欢喜喜披着雀金裘吃海鲜去。她一个晚辈,到了成家自然得先拜见老太太、太太等人。各位看她眼神复杂。
昨儿那件凫靥裘,成家要紧的主子都已看过。成大贵也命还回去,还把女儿和孙女骂了一顿,说她们不知轻重、什么都敢收。方氏自然不肯答应,说人家给得那么爽利、咱们磨磨唧唧的算怎么回事?老头一想倒也对,遂迟疑了。
成大太太也头疼。自己可巧有两个年岁差不多的姑娘。平素方氏就偏心锦书,她还是老二。不过带她出去一趟,就得了件那么好的衣裳回来。老大气得晚饭都没吃下。
赵茵娘十一二岁就陪林黛玉进京了。荣国府那么大阵仗,她也当成纸老虎。去王子腾家玩儿,她险些拐带熙鸾黛玉溜出去逛街。成家这么点子小事不算什么,只依礼而行。成老太太少不得套她的话。论段位,这位比起甄贾两家的老祖宗都差一大截,茵娘轻松晃点过去。见油盐不进,成老太太干脆慈祥的打听她岁数。茵娘笑说:“比锦书妹子大三岁。可我在厨房就是块木头。妹妹比我强多了。”成老太太无奈,只能放她们走。
成锦书做的海鲜果然比饭馆里强。鲁菜味儿重,样样都偏咸。成锦书却使海边的做法,大都不放盐,略配调料,只吃食材本身的味道。赵茵娘连夸奖的工夫都没有,吃完了才说:“成妹妹,你必是神仙下界,这哪里是区区人类能吃到的食物。”成锦书抿嘴直笑。
丫鬟婆子上来收拾残局,茵娘眼睛留意到一位板着脸的婆子不大做事,旁人还时不时瞄她一眼。
收拾完了,重新送茶,二人对面而坐。成锦书嘴角露出几分委屈,垂头道:“姐姐昨儿送的那件雪褂子……实在太过于贵重,我不敢要。姐姐还是收回去吧。”
茵娘偏头看她:“我高兴送你、你也喜欢、穿着也好看,为什么要收回去?哪怕编排一个缘故哄我,也得说的过去啊。”
成锦书终究年纪小,不觉嘟起嘴。“我母亲非要我还,也没说缘故。”
“哦。那我们分析一下。既是你母亲的意思,应该不是老太太的意思?”
“昨儿刚回来祖母就说还的。姑妈不肯,她也就算了。”
“所以原因出在你们这个小家。她是怕你婶娘不高兴?这么点子小事,不高兴就不高兴呗。”
成锦书看了那个板脸婆子一眼,低声道:“不是。”
“那就是你有姐妹?”
“我行二。”
“噗嗤。”茵娘笑了,“我也行二。咱们俩真有缘。”乃托起下巴,“令堂大人是想对女儿们公平些,其实她这样反倒不公平了。用我哥哥的话说,叫大锅饭磨灭人的进取心。”也瞟板脸婆子一眼。那婆子愣了愣。
成锦书张张嘴又闭上。她跟前的大丫鬟机灵,猜出几分意思,借机填茶凑上前道:“赵小姐,赵大爷这话,奴才愚钝听不懂。”
茵娘就等有人捧哏呢,果然丫鬟是小姐的小棉袄。“你们姑娘能得件漂亮衣裳,有两个缘故。其一是方婶子领她、而非领旁人去找我玩儿。那方婶为何独领着她、不领着旁人。”
丫鬟嘴快道:“姑奶奶素日喜欢我们姑娘。”
“方婶为何喜欢锦书,不喜欢别人?”
丫鬟看了板脸婆子好几眼。成锦书冲她摆摆手挤眉弄眼。
茵娘不觉笑了,单手撑着茶几探身向前,拧了把锦书的腮帮子。“因为锦书可爱呀~~”乃脸朝着对面,眼睛看着板脸婆子。“一个才刚说几句话就肯请我吃海鲜、且没有高估自己手艺的小妹子,岂能不惹人喜欢?难不成我交个朋友,还得先问清楚她家里有几口人、几个姐妹、几个嫂子?我临时起意、送朋友个小礼物,还得给她家每个姐妹妯娌配一份?是我跟你有交情,不是我家跟你家有交情。成大姑娘是不是应该先反省一下自己,为什么方婶那么个直肠子会喜欢你胜过喜欢她?”
锦书的两个丫鬟登时笑了,一个还不留神笑出声、赶忙捂嘴。
锦书讪讪说:“姑妈贪玩儿,我时常陪她。大姐是长女,自然忙碌些。”
“拉倒吧,若真想陪姑妈玩儿不会找不出空闲的。我表哥刚刚上……”茵娘咳嗽两声,“我表哥才真叫忙呢,都能找出空闲陪小闺女玩儿。方婶就是个长不大的大孩子。你是她侄女,拿到手还没热乎的新鲜玩具、她喜欢就给她。你姐姐不会主动给吧。你对方婶好、方婶对你好,天经地义。”她笑眯眯转过头,“您说是吧,这位妈妈?”
板脸婆子只得走过来行礼。
不待她开口,茵娘又说:“成大姑娘是嫡长女,来日她的嫁妆只怕要比锦书的贵重许多。这个怎么不算公平呢?”
锦书羞得满脸飞霞:“赵姐姐说什么呢!”
“这样吧。”茵娘拍手,“成锦书,咱们俩是朋友吧?是不是?”
锦书微嗔:“是~~”
“你也十三岁了,离议亲也没几年。”茵娘笑眯眯道,“昨儿那件衣裳算我提前给你添妆的,总行了吧?”
满屋子哑然,接着窃笑、忍笑、没忍住笑。成锦书本来就是圆脸,霎时变成个红苹果。
那板脸婆子眼神忽然亮了一下,瞬间笑起来,道:“我们胶州地方小人口少,姑娘议亲也比别处早些。”
赵茵娘也眼神骤亮:“妈妈的意思,该不会是想托我帮锦书寻婆家?我不会客气的啊告诉你!这个岁数的小子,远远近近的我认识一大群,个个靠谱。”
锦书跌足:“赵姐姐!”众人大笑,她羞得赶忙跑进里屋。
茵娘乃正色道:“跟您老说清楚。有些人家规矩重,大姑娘的姑爷务必比二姑娘高出去几分才算不乱。你们大姑娘,我不想认识、也不会帮她。”
这意思再清楚不过。她若出手帮成二姑娘寻姑爷,身份地位笃定强似成家替大姑娘所寻。昨儿的“凫靥裘”,老将军、老太太都说唯京中权贵才有,寻常官宦家里压根见不着那东西,遑论随手送人。二姑娘怕是前途无量。
婆子忙笑着低声打听:“敢问赵姑娘府上?”
茵娘摆手:“先头已跟你们老太太说了,眼下不方便。我连名字都没告诉锦书呢。”
“是是,老奴该死。”婆子略有点儿迟疑,愈发低声道,“只是我们二姑娘……模样子算不得出挑。”
茵娘望天:“十三岁你就能看出将来的模样?再说又不是选美人送进宫去,要那么出挑作甚。”
婆子惊喜,急道:“赵姑娘!我们大姑娘……”她忽然闭嘴,满脸都写着“哎呦险些说漏了”。
旁人多半不明所以,赵茵娘却秒懂,捂了半日的脸才把手放下来。“你们家老将军算个沙场名将了,怎么这么事儿跟傻子似的。大将把孙女送进宫算几个意思?来日若没生皇子也还罢了,生了皇子怎么办?成家再也不想掌兵了么?”
婆子一愣。
茵娘掰手指:“老一辈,惠太妃,满门战死。这一辈,三皇子的母亲怡妃,连个嫡支都不是,全家躺着养老,伯父和堂兄们抱怨的……今上当年还不是太子。”乃啧啧两声,“平西大帅哎,最后居然是因为族侄女的男人要做皇帝,生生在家里窝囊死的。”
婆子懵然,张了几次嘴没说出话来,急忙寻个借口出去。
此人是成大太太跟前的。成锦书听话归听话,心里舍不得凫靥裘。她母亲看出来了,派个心腹过去盯着、免得女儿反悔。没想到听来那么一番话。大太太不敢怠慢,忙领着这婆子同去见老太太。
老太太也大惊。惠太妃家的事、怡妃家的事,她都听说过。可压根儿没往一块想,更没想到其中有因果。思忖半日问道:“老大媳妇,你看呢。”
成大太太道:“衣裳必是不能还的。非但不能还,二丫头想穿便让她穿。老太太——”她觑了眼外头,“这些话,赵姑娘随口就说出来了,仿佛人人都该知道似的。”
婆子插嘴道:“可不呢?她还说,‘临时起意、送朋友个小礼物’。啧啧。小礼物。”
成老太太点头。“明儿就把教习师父打发走。横竖大丫头还不知道自己学的是什么规矩。既然赵姑娘想替二丫头看婆家,也不用拦着,看看无妨。”
成大太太迟疑道:“她才十六岁。”
“不能做主的,六十岁无用。能做主的,十六岁足矣。那丫头——”成老太太吃了口茶,“只怕早就能做主了。”
“那……可要叮嘱锦书什么?”
老太太含笑放下茶碗。“人家就是喜欢锦书天生的性子。你叮嘱了,她就扭捏了。”
“还是老太太明白。”大太太亦含笑道,“那就随她们去。”
成锦书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母亲和祖母卖了,和赵姐姐好生玩了半日,临送行时依依不舍。
赵茵娘回到明府,两位舅舅出去踢馆还没回来,小朱睡了大半个下午的午觉刚刚起来。
听完经过,小朱问可知道成家别的姑娘叫什么。茵娘说没打听。小朱告诉她:“顾之明和妙玉的母亲,闺名单一个‘书’字。”
茵娘浑身直起鸡皮疙瘩:“锦书她爹是不是有点过分?不是说只画了个画像?”
“这个我已查明,真的只画了个画像。两家相隔数百里,想见都见不着。”小朱悠然道,“大和尚说,得不到的最好,成大将军便是。”
“也说不定是凑巧呢?女孩儿用‘书’字做名字很寻常啊。”
“成大贵家祖传三辈没人读书,全是武将。”小朱道,“武将家姑娘的名字,大略就如王芙蓉、王海棠、王杜鹃那般。”
“等等……那还是不对啊!”茵娘皱眉,“成老太太哪里像武夫老婆!不论容貌气度规矩,年轻时绝对是大家小姐。”
“她是成大贵在行军路上,从逃难百姓中抢去的寡妇。”
“额……”落难的明朝官家少奶奶?
“成大贵的祖父、父亲都是低阶武将,他本人升迁得未免太快。”
赵茵娘点头:“因为他碰巧抢了个有文化的老婆。许多事是武夫阶层永远会不懂的。”
“故此,胶澳那伙海盗虽都想把妙玉师父送给成大贵,目的不尽相同。顾芝隽和晁老刀是为了将来抢劫更方便,甚至谋夺成家的兵权;晁寨主……大概也想趁机让方氏的娘家乱一乱,好替自己出口气。”小朱顿了顿,“冯家,除了冯紫英他爹这个当家人,最有出息的就是冯应将军。把方氏这个特殊的养女嫁给他,倘若非撞大运,成老太太这步棋可谓精妙绝伦。”
“特殊的养女?”
“方氏弄死了冯应少说三四个侍妾吧,都是良妾。外头的姘头不知收拾了多少,能打死的都没活着。庶子没有,庶女一个、还是成家送去的姨娘所生。冯少寨主的母亲若非海盗,母子俩大抵都没有命在。方氏若是成家亲生的,冯家都可以兴师问罪了。可她爹因救成大贵而死。成老太太只能叹气、赔不是,当面教训方氏一番。横竖她也听不进去。联姻,最要紧的是血脉相连下一代。”
“……靠!”那个笑眯眯的老太婆居然有这手腕子!
“能嫁去顾候家做少奶奶,妙玉的母亲也不会出自寻常家族。成老太太最初挑中她做长媳,眼光必好。文武两条道,虽互相鄙视,更多是文看不上武。那边肯跟成家这么个没根基的武夫人家议亲,当年的成大贵还没这么大面子。”
“呵呵。”看好成老太太是个明白人呗。然而成大贵居然明着说想娶准儿媳妇做二房。妙玉若真被堂兄送给成大贵做小老婆……茵娘倒吸一口冷气。“先生。”
“想说什么?”
“假如锦书名字带‘书’不是凑巧。”茵娘慢慢抬起头。“咱们能搞死顾芝隽吗?”
“沉住气。”小朱淡然道,“让他处处吃瘪岂不有趣。”
“可他每计必毒。但凡成功一次,还不定怎么害人呢。”
“那就让他每计必不成。”小朱微笑道,“不过是猫儿手中的耗子罢了。”他呆了片刻,轻声道,“大和尚也想杀他,因为觉得他该死。你不同。你是怕他。”乃拍拍小徒弟的肩膀,“顾芝隽已经和水溶一起脱身了,九成会来胶澳。我不会答应杀他的。你自己想法子防死他,防到你不怕他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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