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姐只是个深闺中的小姑娘。以薛蟠的演技,灌输她些半真半假的念头不是什么难事。人家本是来求助的,反倒被浇了一盆冷水,怏怏的告辞。薛蟠送她到门口,合十行礼道:“张施主,我们隔壁那位街坊也是女子,只比你大几岁,家中既无长辈也无男丁。可她日子过得比你好。世上最靠得住的人终究是自己。”张小姐默然。
回到客栈,张小姐提笔写了封长信,命人快马送回京城。横竖也见不到忠顺王府的主子,礼物便让管事娘子送去。她沉思良久,决议明日去扬州。
殊不知他们才刚离开薛家没多久,便有信鸽飞上了天。
四皇子府的马车实在好使。路上一天都没花,下午便已抵达。乃寻地方住下,命人前往林府探听。还好,林府不过是个寻常的官员府邸。非但帖子平平安安递进去了,还打听到四皇子两口子在林府左近包了一家客栈。
张小姐一夜不眠,天刚亮便爬起来,早早收拾妥当。因去拜访客人不便太早,坐在窗前发愣。直捱到辰时二刻,张小姐起身。嬷嬷劝道:“姑娘,再迟些,巳时再去。”张小姐心下一酸:嬷嬷这是闭门羹吃多了,想留在林家用午饭,好多跟林大奶奶说会子话。乃咬牙忍到巳时差一刻,方站起身来。
她住的客栈离林府不远,马车只拐两个弯便到。这趟顺利得嬷嬷都快掉眼泪了。一进林府直入后院正堂,林大奶奶贾元春领着她小姑子林黛玉迎在门口。几个人规规矩矩见礼,进屋坐下,丫鬟规规矩矩上茶。
张小姐和贾元春面含微笑来来往往说客套话。林黛玉有些犯困,强忍着不走神。一时张小姐夸赞了黛玉几句。元春趁势轻描淡写道:“小妹今儿不是跟梅先生约好要见面的?”
黛玉瞧了她一眼——梅先生是今年新请来的数学老师,进度快要求严。今儿要考试,故此昨晚复习得有些迟。“是。”
“那你快去吧,莫耽误正经事。”元春笑盈盈道,“我陪着客人便好。”
……大嫂子你可真体贴。黛玉知道躲不过,嘟了嘟嘴硬着头皮起身告辞。元春还挥挥拳头说“加油”。
张小姐自然不知道她们姑嫂俩打的什么哑谜,还当林大奶奶想避开小姑子跟自己说话,也笑得春风拂面。
本以为林小姐离开便开始正题,谁知林大奶奶依然扯场面话。张小姐无端觉得此情形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半日她才想起来:旧年在京城,皇后看中了这位的庶妹贾三姑娘,想替四表哥纳个侧妃好对付甄氏。当时她们家二姑娘便是如此,没油没盐不出错的客套话永远掰不完,最终正经事愣是没机会提起。合着那能耐是从她大姐这儿学去的。
张小姐咬咬牙,不顾贾元春兴味盎然议论今春的天气,突兀换了话题。“贵府喜事将近,好不热闹。”
元春点点头:“可不是。好在我们预备的早,已经大抵忙完了。余下的只是等正日子到了好迎亲。”
嬷嬷接口道:“听闻林大人先头想娶的是位寡妇?”
“啊,那个是误会。”元春含笑道,“因我们太太之前成过亲,外人不知就里、猜测她是寡妇。不怪他们,这年头和离的女人终究少些。”
嬷嬷心里咯噔一声。这话显见是林家对外的说辞。人家眼中,她主子只是个寻常客人,最多吃顿饭就要走、这辈子大抵不见。漫说联手,就是实话不会有。她不死心:“怎么老奴连姓氏都听说了,是姓明的?”
元春连连摇头:“外人不知道、您老还不知道么?那个正是郡主的闺名儿~~”嬷嬷哑然。好巧不巧的,郡主名字中就有个“明”字。这回非但再说不下去,张小姐也莫名尴尬。
偏这会子晴雯静静的从外头走进来,低声跟她主子回了些什么话。元春吩咐几句,晴雯答应着便走。全程都忍不住左一眼右一眼的看张小姐。
嬷嬷忙朝身旁一个机灵的媳妇子使眼色。那位悄悄溜出去,追上晴雯。
晴雯年纪小经不住奉承,没过多久便打开话匣子。“昨儿我听大爷跟大奶奶说,皇后娘家甭提多倒霉了。当年跟李太后娘家联手,帮李太后弄到太后之位。谁知那户人家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使阴招把皇后全家的男丁一个个害死。”
媳妇子大惊:“竟有此事!”也来不及想可信不可信。
晴雯皱皱鼻子低声道:“你猜我们家是怎么会去查这个的?”
“怎么?”
“这事儿真真巧没法子更巧!”晴雯兴致勃勃道,“早几年,我们姑苏老家一位姑奶奶被人冤枉私通,她压根不认识那男人。当时事儿还没传到扬州来。男人却是金陵孙家的大姑爷,他们大姑奶奶就托她哥哥的朋友薛大爷帮忙查访、替丈夫平冤。薛大爷你知道吧,是我们大奶奶的表哥。”
这媳妇子早就弄明白江南几家人的关系了,连连点头:“我知道!昨儿我们姑娘还去薛家拜访呢。”难怪那个穿竹青的先生一副知道内情的模样。
“薛大爷还没来得及查,孙大姑爷就中了砒.霜、险些被毒死!是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事后不见踪影的婆子,隔着窗户撺掇苏州亲家母下的手,想毒死儿媳妇的野男人。亏得当时……额,有位不方便告诉您的大人,也在留心此事,将孙大姑爷从牢中偷偷弄走。又逢见办事的官差极懂行,当即动手救治,才捡回一条命。”
“哎呦呦,好险!这是什么缘故?”
“后来不明师父查清楚,合着是有人想陷害孙大姑爷的同学、证人看错了、把他扯进去。”
“这么说歹人想毒死的是那同学?”
晴雯点头:“嫂子猜同学是谁。”
媳妇子叉手笑道:“这我上哪儿猜去?”
“苏州姑奶奶的娘家街坊。人家不是冲着我们林家,是冲着那街坊梅家——容嫔梅娘娘的亲弟弟!”晴雯双眼迸射出八卦的光芒,放缓语速,“人家容嫔可只有那一个弟弟。若没了他,容嫔便宫外无靠了。且当时李太后没死多久,她娘家已在宫内将容嫔给拿捏妥帖。”
媳妇子脑袋“嗡”了一声。郝家的差事,倒台时京中尽人皆知——替朝廷做腌臜事的。她自己还跟几个交好的姐妹议论,这些事儿终究要有人做、其实都是上头的意思、郝家挺冤枉。如此看来,他们早先曾害过自家也确有可能……
谁知晴雯还没说完!她挤挤眼道:“就在他们害梅公子失败后不久,郝家瓜完。”乃叹道,“其实是李太后靠着郝家、并不是郝家靠着李太后。李太后薨逝,郝家本来无事的。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若安安分分做差事,别把手伸到皇帝的女人身边去,哪里会有如今的下场。灭门了呢!小孩子都没留下。连锦衣卫都查不出是谁做的。天知道他们做了多少恶事、是哪家报的仇。阿弥陀佛。大嫂,你家主子也算解恨了。”
晴雯只管嘀嘀咕咕的议论,张家的媳妇子已呆成了木雕泥塑。此时她已信了郝家害死张家满门男丁,圣人只袖手旁观。然而他们害容嫔之弟都还没成,就被灭门。皇帝这心,未免偏得太过。
故事讲完,晴雯麻利的到前头安排挂灯笼去。
这媳妇子替皇后和主子狠狠撒了几滴泪,溜回堂屋朝嬷嬷使眼色。嬷嬷见状便撤身而出。二人躲到廊角,媳妇子又开始抹泪,将方才晴雯所言一五一十叙述。嬷嬷先是震惊,听到后来腿也软了,勉强抱着柱子坐下。
媳妇子忙说:“嬷嬷,这事儿也不见得是真。再说,圣人也许是新账旧账一起算。”
嬷嬷顿时哭出了声:“皇后娘娘为了他的江山,把全家搭进去了!他半点良心都没有……张家冤枉啊!”
媳妇也陪着哭:“好赖老天没瞎了眼,那家子已死绝了。”
“又不是替咱们家报仇,死绝了与咱们何干。”嬷嬷撑不住抱着媳妇子的腰痛哭。
屋内张小姐有些心神不宁。元春看了她半日,长叹摇头:“张姑娘,论理说咱们俩本不认得,如今坐着说话不过是礼数。我终究比你岁数大些,信圆师父也跟我说起过你。”
张小姐脸色骤然难看。
元春伸手指多宝阁上几个精致的绒布动物玩偶:“那玩意,林大爷说摆在堂屋极傻,顽器天生就该摆在里头。偏我喜欢,就要摆在这儿。他拿我没辙。”当然也有林黛玉的意思。林海弃权,两票对一票压倒性胜利。
张小姐扭头看着玩偶,也觉得可爱,也觉得应该摆在里屋、而非堂屋。不由得心生羡慕。
“这叫做迁就。”元春正色道,“丈夫若肯在日常小事上稍微迁就几分妻子,妻子方能过得舒心。不然就得憋屈大半辈子、直到当上老太太。那时候整个人心思都变了,青春岁月是拿金山银海补不回来的。”
张小姐立明其意,眼圈儿红了。“旧年,四表哥订婚前,大表嫂特特去找过我。她说,她非要出家的缘故是大表哥不喜欢她。”当时不论皇后、张老太君都认定信圆必有歹意。“我想着,她都已经是太子妃了,喜欢不喜欢有什么要紧的?”
元春摇头:“喜欢和不喜欢,便是过日子和熬日子的区别。”
“今儿听了林大奶奶的话,才知道她的意思。难怪你们二人交好。”张小姐轻声道,“只是人各有志。我觉得,只要我喜欢他便行了,他喜不喜欢我不要紧。”
“可他不这么想。”元春道,“他只想要喜欢的女人,不想要不喜欢的。你们二位当中,显然他才是说了算的那个人。你又何苦虚耗青春无人知?四皇子顶多膈应你,并不会搭理你。这还是刚开始。过几日我们家喜事办完,他立时得忙起来。会忙成什么样儿,眼下就可以预料。到时候,真的想都想不起还有你这么个人。”
张小姐立时道:“那四表嫂呢?他能想得起来么?”
元春诧异道:“你还不知道他们小两口要一起忙?四皇子妃将主持一个研习小组,专门培养教导西洋诸国语言的先生。这个小组本身就隶属于军队。四皇子妃虽然是四皇子的老婆,同时也是他下属。开会的时候肯定很热闹。”
张小姐愕然:“四表嫂也要抛头露面让男人看见?成何体统!”
元春摆摆手:“四皇子这差事是替国库捞钱的,大笔大笔捞钱。若没有四皇子妃帮忙,差事就可能做得没那么顺利,或是会损失将士的性命。张姑娘,你说是国库银子和将士性命重要,还是体统重要。”
张小姐咬着下嘴唇不言语。
“就算你觉得体统重要——还是那句话,你说了不算。老圣人和圣人才是说了算之人。他们两位都觉得,在国库银子和将士性命面前,体统一文不值。不然,又怎么会命四皇子妃去办差?”
张小姐倒吸一口凉气,惊呼:“那差事……是他们两位命四表嫂做的?”
“当然。谁还能给四皇子妃派军中的差事?朝廷需要她的才学,而这才学唯独她有、旁人不会。”
张小姐如五雷轰顶。许久她终于明白,去年信圆师父所言悉数是真,奈何她当日半个字听不进去。
元春吃了口茶又说:“你想必也知道,这差事各位皇子都想要。本来圣人嫌弃四皇子不稳当、欲在其余几位当中挑选,犹豫数月不曾决断。忽然有一天,四皇子抱着盆花儿直奔太上皇寝宫讨来了这桩婚事。紧接着差事就到了他手里。”
张小姐睁大了眼。是了。姑妈和祖母都说这差事已笃定会派二表哥,无缘无故换到四表哥头上。他讨要婚事就在拿到差事前,而大表嫂来跟自己说话又是在他讨要婚事前,一桩连着一桩。四表嫂帮他拿到的差事。半晌她红了眼圈子:“大表嫂原来是真心实意为我好。”
元春轻轻点头,又怅然一叹:“太子妃非但是好人,而且是能人。太子的眼光着实令人担忧。”眼角瞥见张小姐缓缓站起身、大抵是预备行礼告辞,元春举目瞧门外、口中喃喃道,“惟愿这个天下,不要再生波澜才好。江山折腾不起啊。”
张小姐闻言吓得双腿一软,扑通坐到地上,脸色瞬间白得像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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