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府衙的师爷唐小山拉着锦衣卫魏大人偷听两个姑娘撮合裘小姐和一个年轻护卫。唐小山头大如斗,魏大人有些好笑。唐小山咳嗽两声,二人走近跟前。
赵茵娘鼓着脸:“我早就看见你们在那儿,哼!”
唐小山道:“你可莫要胡闹。”
“我没胡闹。”赵茵娘朝魏大人招招手,“大叔你觉得呢?”
魏大人道:“小姑娘,你所言颇有道理。”
唐小山无奈:“您老唯恐天下不乱。”扭头看那护卫手足无措,正色道,“裘小姐的婚事,她自己未必能做主。”
护卫还来不及失望,赵茵娘抢着说:“首先得姑娘愿意,其他的再想法子。皇后打包让四皇子带来江南的美人,有一位已经下了婚帖、下个月就成亲呢。上司管天管地,还能管得了年轻人互相喜欢?”
魏大人笑道:“很是。俏丫鬟宁可跟贼跑,也不愿意做姨娘。”
“那得看少爷长得好看不。”
“不是少爷,是老太爷。”
赵茵娘愣了一瞬,大怒:“谁这么糟蹋人?”
唐小山忙说:“已经死了!”
“哦——我知道是谁了。他活该。”
魏大人此时已全然不疑赵茵娘今晚跑来外书房别有用意。
不多会子,裘小姐被拉过来。赵茵娘一手一个抓起唐小山魏大人的胳膊,欢快喊道:“别在这儿碍眼,走走走避开避开。”
二人被她拉得倒退着走了六七步,看见那小护卫脸红得活像煮熟的螃蟹壳,眼睛只盯着石凳。“郭大妹子……烦劳你帮我说一声。她每日办差辛苦,还帮我们提高班预备帖子……”
唐小山咬牙道:“那些帖子多半是我预备的!小裘不过打个下手。”魏大人哈哈大笑。
护卫吓得转头飞快望她了一眼:“多谢唐师爷……”
裘小姐脸朝着假山石头,垂头道:“郭妹子,烦劳你帮我说一声……”
“简直忍无可忍!”赵茵娘打断道,“郭丫头,过来!”郭姑娘答应一声跑过来。赵茵娘接着说,“石有精木有怪。二位如若不好意思脸对脸说话,托石头传话也是一样的。我帮你们起个头。石头兄,烦劳你帮我说一声。好了,继续吧。”魏大人笑得愈发畅快。
几个人走回书房左近,赵茵娘笑眯眯道:“二位可是还要回屋里接着应付上司?我们俩就不奉陪啦~~走,打牌去。”她俩手拉手跑了。
唐小山愈发犯愁:“如何是好。裘小姐仿佛也有几分动心。”
魏大人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唐小山叹气:“您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可没您那么硬的仗腰杆子。”
遂同回到书房内。
元清已逼问了婉太嫔半日。婉太嫔因担心宫中的阮贵人,不大有精神应付。元清没问出什么新鲜的来,呵斥一番放她走了。侧头看马尞满脸崇拜,微微一笑。
魏大人含笑禀告两位姑娘是来做什么的。元清点头:“这也罢了。”乃长叹一声。那七十万官银的线索又断了。因指了指案头的告发信,“马知府,你查查这个是何人笔迹。”
马尞怔了怔,毫无底气的答应一声,扭头看两位师爷。师爷们正同时苦笑。马尞叹气。
元清看得分明。两位师爷都知道自己疑心衙门内新近读书的那批衙役捕头,马尞却以为人海茫茫、差事难办。师爷比知府强出去太多。好在他二人所属不同。
这里头有个误会。马尞起初的两位师爷,一位是吴逊留下的、一位是吴逊的妻妹。不少人都想着能否弄走一个。直至王海棠回松江也没人想出法子。如今另外换了位毫无根基的唐师爷,许多人都猜她必是哪家拆为吴逊台塞进来的。
唐小山明面上的身份,是松江府顾之明同乡、韩老先生的亲戚。弯子拐得太多,且顾之明自己都还没进官场。故此唐师爷毫无后台,倒能安生辅佐马尞做事。
次日,唐小山寻个借口,搜罗了整个衙门的字迹,全部丢给高师爷。她道:“您老看吧。如今他们勉强算是我的学生,万一人家疑心我徇私就说不清了。”
高师爷看了她一眼:“你的学生,字迹你自然认识。”
“认识。”唐小山抱怨道,“我们的学员,虽刚开始描红不久,何尝有谁写错字?都是踏踏实实从‘人之初性本善’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学的。且字虽写得还不好,字架子都搭得不错。”
“罢了。”高师爷道,“只有五六个字架子不错的。”乃认命的拿起字迹。从头到尾看罢,皆和昨晚那封信对不上。抬头看唐师爷脸上又是不悦又是得意,啼笑皆非。“确实不是咱们的人。”
唐小山哼道:“我说了吧。”
“唐师爷猜呢?”
唐小山正色道:“春桃的来历,除了婉太嫔不就她自己知道?再说,‘因不愿意跟八十岁老头子睡一个被窝’,这个原委不也只有春桃她自己知道么。”
高师爷连连点头:“是这么个理儿。”
正说着,有个衙役在外头探头嚷嚷:“赵二姑娘!他俩在这儿呢。”
不多会子赵茵娘便走了进来,含笑拱手:“二位师爷好。”
唐小山叹气:“看见你我便头疼。”
“别啊,我今儿是有正经事的。”赵茵娘随意拉把椅子坐下,“方才金陵派了个人来报信,让我通知你们小马知府:带走春桃的外地女人,我们有个负责跑广州线的船老大认出她了。姓晁,最近大半年活动于岭南的惠州到潮州沿海一带,是个特别厉害的神棍。”
二位师爷一愣:“神棍?”
“能算海上天气。”赵茵娘道,“每算每准、从不出错。收的钱特别高,但人特别难找。饶是如此,依然有人打听她的下落给她送钱。然她素日皆帮渔民算风浪,从不收钱。”
高师爷拍案:“她想重操旧业!在南边做海盗。”
唐小山道:“一壁敛财,一壁收买寻常渔民的人心。将来不论招募手下或躲避官府,渔民皆能助她。”
赵茵娘双手托下巴趴在案上:“有件事我想不通。春桃被放走是去年年初,人在胶州。彼时半葫芦岛上已经开始修路建仓库了,她就算回岛也见不着晁寨主——老晁要么已到岭南、要么在去岭南的路上。所以春桃回了扬州找上司婉太嫔。然后婉太嫔安排她进徐家当丫鬟。再然后婉太嫔要她做老头子的通房,晁寨主亲自救走她。所以问题来了。春桃是怎么联络上晁寨主的。惠州离扬州有个三千多里地,晁寨主又是怎么知道春桃有难、提前过来的?”
高师爷和唐小山面面相觑:他俩也想不通。
既然想不通,就让别人想去。高师爷拿着那叠字迹,和昨晚的告发信一道送去徐家——那儿驻扎着锦衣卫。
恰逢魏大人正在审问几个徐家的管事。高师爷当面交东西给他,顺带说了薛家的给消息。
魏大人稍想了想道:“晁寨主极喜欢春桃,将她当作女儿般对待。想必去岭南前留了人在胶州寻她。”乃命人带徐八万跟前一位贴身长随过来。
原来,春桃本是徐家厨房做杂活的。上个月,徐八万去戏园子听戏。两个纨绔爷们坐在他旁边,议论各家的丫鬟戏子谁标致。说到大盐商徐家厨房里有个丫头,长得跟野地里开的牡丹花似的,小厮们时不时寻借口溜去瞧几眼。日后也不知会便宜他们家哪位小爷。徐八万难免好奇心起。戏也不听了,回府直奔厨房。果然有位模样俏丽的小丫鬟,在一众灰扑扑皱巴巴的仆妇中鲜亮夺目,当即决意收房。
高师爷听罢捋了捋胡须:“徐八万会看上春桃,是有人撺掇的。婉太嫔昨晚说,她欲待明年再命春桃勾搭徐家长孙。”
魏大人点头道:“晁寨主想让春桃死心塌地跟着自己,不在意她本是婉太嫔所派。”
二人互视一笑,都觉得找到了事情的真相。
偏这会子衙门又来了人。是位捕快,唐师爷打发他来的。
方才有地痞子在酒馆打架,把人家东家伙计都捎带进去,街坊报了案。衙门喊几个人去处置,打架的统统抓回来。有个少年大抵是新手,偷偷问抓他的衙役会如何。衙役吓唬人犯本是家常便饭,就说五十大板起跳、看知府老爷心情。少年吓着了,说他知道个机密消息,问能不能将功折罪。
这少年听说,官老爷近日都在忙着徐八万的案子。早几天他到郊外一处小庙里做零工,庙里只有一位和尚,同他说了会子闲话。两年前,徐八万跟一个京城来的客商谈了笔大买卖,请客商吃饭。客商醉醺醺的说,我知道徐老爷子你不是东西,我给你下了个咒。你若害死我、独吞买卖,你就活不过两年。谁知徐八万果真在酒里下了砒.霜,将那个客商毒死了。他因害怕,尸首烧成灰、骨灰撒去了瘦西湖里。谁知之后天天做噩梦。遂背着人偷偷立了个他们这个小庙,专门替那位客商超度冤魂。
唐师爷闻报,当即喊人带着少年来找高师爷。
少年遂领高师爷和魏大人同去郊外小庙。待找到地方一瞧,少年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呆立半晌,“嗷”的一声抱头就跑,还嚷嚷“有鬼”。自然被捕头给拎了回来。
少年哭道:“就前几天、就前几天!不是这样的!真不是这样的!”
高师爷温和道:“你莫急莫怕,咱们这么多人且阳气十足。纵然有鬼也无事。”
哄了半日,少年才指道:“我来做活时,这两扇门都是新刷得锃亮的油漆,门口还贴了对联。上头的瓦也是齐齐整整的,不是这破烂模样。”
正说着,小风一吹、庙门半开、吱呀吱呀的响。少年吓得又想逃跑。魏大人没高师爷脾气好,对手下人使了个眼色。两个锦衣卫抓起少年的胳膊,强拽他往里走。
此庙好不破败,瞧着少说上年没人呆过。走入正殿,少年又啊啊的喊上了。原来他当天来做的活计就是擦洗佛像。香炉和殿内的桌案皆满是蛛丝灰尘,独佛像干干净净。饶是魏大人不信鬼神,也不禁后脊背发凉。佛像前供着个牌位,亦陈旧不堪。衙役取牌位过来给高师爷瞧,上头写着:顺天府龙青老爷之位。立牌位之人乃徐八万。
高师爷将东西递给魏大人。魏大人眉头紧锁。顺天府正是京师,合了“和尚”所言客商的身份。
捕头思忖道:“莫非此事便是这位龙青之魂安排的,想借官府之手伸冤。”
魏大人沉思良久,忽然打了个冷颤。金陵毕得闲传来消息,说他疑心徐八万投靠郝家、联手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魏大人与郝家往来多年,知道他们有青字搭十二生肖的心腹。大量熔铸官银的本事,郝家必有。郝家是三年前坏的事。倘若这个龙青就是青龙的化名,主子死后暗地里接手买卖、徐八万趁势害死他独吞……念及于此,额头冒汗。
扬州府出过好几桩鬼神事,没人疑心这里头有诈。捕快和锦衣卫同时搜查。有人在厢房一个柜子里寻到了柄道士使的拂尘,已经半旧,上头刻了个小篆的“甄”字。又派人往四周查访,因地方过于偏僻,远近寻不着邻舍。
不多时,元清亲自赶了过来。听罢经过,亦猜龙青是郝家的青龙。既然郝家灭门、徐八万暴毙,紫檀木匣子和旧衣裳箱子里的东西又是何人取走?
高师爷苦思冥想道:“或是徐八万做此买卖的心腹,见老爷已死,便想自己贪墨下生意和钱财。”
魏大人赞成道:“确有此可能。”
今日有多位衙门里的人跟着。这些大叔大哥都是嘴上没贴封条的,半个时辰不到便传了出去。当天下午好事者已寻到了小庙,有的拜佛、有的寻查蛛丝马迹,好不热闹。
人群中有个四十岁左右的闲汉,在庙里东张西望的溜达了数个来回,神色有些古怪。这人的模样长得与金陵秀才郝青龙相似。及从庙里出来,寻了个僻静处望空而拜,道:“莫非是甄士隐仙长替我等去疑消灾?今后必不再做这些损阴德的买卖。”乃回到客栈收拾东西离开扬州。并没回金陵,一路往姑苏而去。
小庙外斜刺里有一株大槐树。衙门和锦衣卫的人走后不久,便有人隐身于树冠之中,手持千里镜、值班观望来瞧热闹的扬州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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