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薇回头看了眼跟在身边的翠珠,随即转身,加快脚步凑过去看热闹。
虽然是在皇宫中这么多年,但平时宫妃中有什么热闹她可不敢凑,保不准引火烧身。
但现在,此处中就有未来的娘娘。要是能借闹剧挑出一个合心意的发展对象,按在老皇帝身边,对庄薇百利无一害。
整个储秀宫上百名秀女,十七八个太监宫女都站在走廊下伸着头朝事发地看。
“……怎么回事啊?”
“赵国公家的小姐,另外一个不认识,长得可秀气了,估计是被嫉妒了吧。”
庄薇刚靠近,窃窃私语就传了过来。
庄薇心中莫名动了下,要说长得好看到被人嫉妒,那她还真知道一个。
秀女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中间另外,但看人的排布就知道站其中一位的并不多。赵雪梅站在谢允卿身前,冷冷笑了一声,“你说这不是你偷的?难道你也去蔡竹阁中打了这只珠钗吗?”
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不愿意给老皇帝当妃子。
林环不愿入宫是因为身为林右相的嫡女,年纪合适,她完全可以嫁给皇子或者是林右相的几个学生。无论是哪一种,都比在年纪轻轻守寡要好。
但赵雪梅不一样。
赵家祖上是跟着高祖打天下,得来了一个世袭的爵位。但这么多代下来,如今的赵国公手上早就没了军权。但又空占个元老的位置,有权评价皇帝的一举一动。
位置不尴不尬,徒惹猜忌。
朝中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不会让儿子娶赵雪梅,但看不清这情势的又大多寒梅,赵雪梅不可能嫁。所以思来想去,还不如入宫。以后做个太妃,有地位有权利,还助力家族。
赵雪梅手中捏着一只坠着两粒珍珠的花型珠钗,花朵正中还用金丝捻出两条巍巍颤颤的细长花蕊,这样一只钗子戴在头上,足以让主人在一群秀女中被第一个注意到。
光是工费估计得有京城百姓家半年的吃穿用度。
赵雪梅咬着牙恼火极了,她知道这些人都怎么想自己。
自己身上的衣服首饰比她们高出一大截,本身就惹人羡慕。赵国公也没有盟友的助力,不会有秀女上来帮她说话。
这种情况下,她还对着一个比自己好看那么多的秀女发难,都不知道会有多少难听的话往自己生活是哪个丢。
但这只珠钗确实是昨天不见的,自己确认它被放在了床头的盒子里,不可能是遗落在了路上。刚才她经过谢允卿的房间,余光正好瞥到一抹珠光,可不就是自己的钗子。
明明是这人拿了自己的东西,凭什么所有人都一副鄙夷的样子看着她?
赵雪梅气不过,上前推了谢允卿一下,“你是哪家的?为什么偷我的东西。”
站在她对面的人稍稍错开一步,蹙起眉。
“我没有偷……”
谢允卿说道,他大概能猜到是有人在污蔑他。身为男主,他向来对容貌不太看重。但他也知道,在秀女中容颜的重要。
所以从入宫就尽量不出现在人前,却没想到即使是这样,还是被人盯上了。
不等他解释完,极力想要证明自己清白的赵雪梅就叫了起来,“就是你!昨晚上它还在我的床头,且昨晚去用小圆子只有你没去。
就算有人要害你也只能趁早上偷东西,但我睡眠浅,要是有人在我睡着的时候偷东西肯定会被惊醒。”
储秀宫才种上的花草根上,土粒还是软的。庄薇站在高处,目光在中心的两人身上划过。
“翠珠,你觉得是谁在撒谎?”庄薇饶有兴味地问道,像是个站在台下听戏的观众。
翠珠沉吟片刻,“怕是,赵国公家的小姐。奴婢也不知道,但听闻赵国公家的小姐刁蛮霸道,京城中名声不好。”
庄薇若有所思地点头。
名声不好啊……
“下去看看。”庄薇笑着牵了下红芪,“今年秀女不怎么懂规矩,红芪你是母妃身边教出来的,这种该怎么训?”
红芪本来还在为庄薇早上的行为发憷,闻言心中大定。
她朝庄薇一点头对着下面的众人喊道,“长公主驾到——”
霎时间,底下一片寂静,赵雪梅咬了下嘴唇赶紧跪了下来。
来这里的秀女都被家里交代过,根本不敢抬头和庄薇对视,一个一个乖得跟小鹌鹑似的。
包括谢允卿。
庄薇的目光从那人的发顶扫过,突然就明白了那些小说里,身为皇帝王爷将军的男主没事干就跑去看女主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现在用权势压人,然后在一切解决后抱着小娇妻卿卿我我……
庄薇哼笑了一声,虽然假林环和她性别不太对,甚至于可能是温止派来的人。但一想到待会能在大美人脸上看到惊诧和求助,长公主还是挺高兴的。
身后的小太监已经搬来了椅子,庄薇抬袖坐下,“本宫刚才经过,听见储秀宫莫名吵闹,就进来看看。”
红芪冷冷开口,“既然进了宫,就该将在家养出的小姐脾气收一收。今天是惊扰了公主,明天有了分位以后是不是还要惊扰贵妃皇后?再给你们搭个台子去养心殿门口吵可好?”
她在庄薇面前总是怯怯的,但到底是容贵妃带出来的宫女,在打压新人这方面得到了宫斗赢家的真传。
底下一群秀女瑟瑟发抖,从前哪里被人这样训过,一时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开始啜泣了。
红芪厉声,“哭什么?你们说不得吗?”
赵雪梅赶紧膝行两步上前,“都是臣女的错,臣女只为一根簪子闹出如此大动静。”
“赵国公家的小姐啊,”庄薇的手指在扶手上划过,“抬头。”
……
赵雪梅摸不清她的心思,缓缓抬头和庄薇对上视线。
这位长公主深入浅出,几乎不和京城中的女眷来往,她从未见过庄薇。但看刚才红芪训话,似乎并不是好相处的主。
下一刻,赵雪梅微微一愣。
坐在她面前的庄薇撑着下巴朝她笑,莫名就让她想起了母亲养的长毛猫儿。慵懒放松,柔软到不行。
庄薇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赵雪梅。看着她从惊怯变得疑惑,再变成一点点试探的询问。
下一刻,庄薇垂眼,在扶手上轻拍了一下,“你刚对谁叫呢?”
赵雪梅愣了下,然后反应过来,转身指向谢允卿,“就是她。”
一路秀女忙膝行让开,生怕波及到了自己,只留下尽头的谢允卿。
庄薇就不说话,就等着谢允卿主动开口。她倒是要看看,这个假林环到底是什么来头,
而此时的谢允卿,不比赵雪梅轻松多少。
他可以出宫,但绝不能以这样的方式被赶出宫去,否则林环的名声就别想要了。于情,林家毕竟对他有恩。于理——
谢家当初被人诬陷抄家的事情,他也得接着林右相的势力。
“你说话啊。”赵雪梅急急扯了他一下,硬生生把他拉到前面让谢允卿看庄薇。
对上视线的一瞬间,谢允卿一愣,而庄薇特别愉快地翘了翘唇角。
看吧,昨天还对本宫爱答不理,今天看你后不后悔。
庄薇不动声色地组织了一下语言,正打算开口,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皇后驾到——太子驾到——”
庄薇:……
???
就不能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吗?
但皇后的凤驾已经朝这边来了,庄薇叹了口气,只能屈膝行礼。
“见过皇后娘娘,见过皇兄。”
走在最前面的女人没有容贵妃的国色天香,但这么多年高居帝王身边,让她眉眼间都带上了三分不容忽视的威严。
皇后看了眼庄薇,轻轻一颔首。
她对三皇子没有好脸色,但对于一个没什么威胁的公主还不至于摆架子。
同时站在她身边的庄麒明也一步上前,“皇妹,容贵妃近来可安好?”
庄薇规规矩矩,“母妃安好,劳烦皇兄记挂在心。许久未见皇后娘娘,娘娘容颜不该,薇儿甚是欣喜。”
两人相视假笑,完成了每次见面以后的规矩。
庄薇大概能猜到皇后为什么要过来。
容贵妃身后有秦家撑着,说句不太好听的,只要边境外族一日不除,容贵妃的位置就能稳当一日。
但皇后不一样。
她出身左相方家,本朝的规矩为了防止外戚掌权,皇后应当出自民间。但老皇帝上位的时候,方家作为百年大家族,在朝堂上硬站半壁江山。皇帝只能娶了方左相的女儿为皇后,以此换取方家的支持。
如今帝位稳当,就开始明里暗里地打压方家,方左相一日一日老去,虽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门生不减,但方家有能力的小辈再也没有被皇帝安排到重要的官位上。
只要方左相敢提,就有人拿出皇后不合规矩一事弹劾。近几年来,居然有了废后废太子的呼声。
要不是这样,三皇子一脉也不可能有那么多追随者。
这次选秀女,宫中其他的妃嫔顶多骂两句,只有皇后是实打实的紧张。
老皇帝现在就那个样子,谁都怀疑谁都猜忌,别到时候真扶一位新后上来。
所以她早就派人盯着储秀宫了。
皇后的目光在秀女中转了一圈,最后停在谢允卿身上,眸光利了一瞬。
这个秀女……未免太出众了些。
“你就是盗取赵雪梅珠钗的林环?”皇后一句话就给谢允卿定了罪,“你可知盗窃在宫中是要被杖责三十的?”
果然,庄薇想道。
但她没料到的是,谢允卿居然直接开口,“臣女没有,臣女思念家人,昨晚没有去用御膳房送来的宵夜是因为在房中思念家人。”
这人,是不是有点白?
庄薇在谢允卿开口的一瞬间就觉得不好。
他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反驳皇后的,即使要辩解也该用更加委婉的方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温止真的会让这么一个人进宫吗?
庄薇盯着谢允卿,在心中梳理这人的特征。
皇后目光转冷,她没想到区区一个秀女也敢这么对她。谢允卿出众的容貌让她想起了刚入宫的容贵妃。
当时那个女人也是这样,丝毫不把她放在眼中。而现在,她成了自己一生的死敌。
——放肆两个字已经在皇后的舌尖了,庄薇从后面拉了她一下。
十六岁的长公主上前,“娘娘,这位林环秀女是林右相的嫡女,之前和薇儿在宴会上见过几面。”
皇后一愣。
林右相可是三皇子的人,林环和庄薇见过不奇怪。而自己要是在这里处置了林环,岂不是将两党的斗争挑起。
庄薇靠近皇后,软着声音撒娇,“娘娘,一只珠钗而已,您统领六宫,何苦为了这么点小东西和林环计较。
而且父皇这两年也不喜欢赵国公。”
她就像是一个为伙伴求情的小姑娘一样拉了拉皇后的袖口,“薇儿很久都没有见到她了,娘娘要是还不能消气的话,就先将她给薇儿呗。薇儿一直没有女官。”
这也是个办法,皇后想道,她只是不想让林环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而已。如果将她放在庄薇身边,皇帝总不可能对着自己女儿身边的人下手。
庄薇笑眯眯地在皇后身边装乖。
秀女中有一人还没见到皇上,就被长公主选为女官的事情很快传到宫外。家里女儿不愿意做妃子的自然羡慕一阵,但林府就不是这般光景了。
宫中来的太监在林环的房间中收拾衣物首饰,林夫人脸色苍白地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太监见她实在是紧张,笑着安抚,“您倒也不必如此,长公主是个好相处的,三皇子又——哎,这话不该洒家说,但您懂。
林小姐在公主身边待几年,出来以后名声又好,皇子都能嫁。”
太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继续去收拾了。
但林夫人却没有被安抚到一点,颤抖着手用手帕掩住脸面,被丫鬟扶着到后间去了。
“……师傅,”小太监碰了下刚才说话的那个太监,“林夫人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啊?”
“嗨,女儿原本能今年就嫁的。搞不好婚事都商量完了,现在因为凤仪宫那位得再拖几年,能高兴吗?这些啊,都是人家的家事,你好好收拾东西。”
在太监眼中看来,这只是小事。殊不知在后面的里间,林夫人刚刚走进门就软在了地上,连丫鬟都没有拉住。
“太太,太太!”丫鬟叫道。
下一秒被林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你想把人都引过来吗?你想害死我的环儿吗?你想干什么?”林夫人的声音很轻,但急促疯狂,她眼中很快就蓄满了泪水,死死地瞪着丫鬟,两只手铁钳一样攥在她的手臂上。
丫鬟也被她吓哭了,抖着声音,“太太,太太对不起……”
“把他们两拉开!”林老太太严肃却无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几个人忙无声上前,将林夫人和丫鬟拉开。
房间里安静下来,林夫人平时最注重仪态,但现在,她坐在地上,看着面前的地毯无声地掉眼泪。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问道。
“怎么会这样……”
“谢允卿不是今晚就会被赶出宫吗?他现在占了我环儿的身份去公主身边做女官了……我环儿怎么办?我环儿就是个见不得人的了……”
这件事情远没有太监心中的那么简单。
谢允卿是没有身份的。
十七年前,秦久义还只是个兵部侍郎的时候,谢家家主就已经是正二品的镇北大将军了。
黄河决堤,连着江南水患,朝中人手转不过来,山匪横行,皇帝只能调军中的人。谢家家主就被派去押送江南赈灾银。
赈灾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一个肥差,只要被派去的官心够狠。
谢允卿的父亲就够狠。
当年江南三十多万流民,上百万赈灾银,他居然一口全吞了。就连平时专门搜刮民脂民膏的江南官员都说没见过他这样的水蛭。
不仅如此,谢允卿的父亲居然还打劫山匪,他不舍得用自己的军队,就逼着灾民去和有刀的山匪打。
血水染红了那几座无名山头。
要是谢将军收敛点,或许江南的官员还能帮他遮掩,但他做得太过了,连一点汤水都没有给当地官员留下,没人愿意帮他说话。
这件事情捅到皇帝那里的时候,皇帝暴怒。
都没等谢将军回来就被在江南处决了,谢家抄家,女眷发卖为官妓,从此以后再也不允许提起这件事。
林右相再记挂谢将军当年对他的恩情,也不敢给谢允卿办户口。要是被人扒出来,林家就完了。
但现在,谢允卿代替林环,林家连将两人的身份互换的机会都没有。
林环现在就是个只能活在黑暗中的活人。
要是谢允卿几年后能被放回来还好,他要是会不来呢?林环这辈子就不能出来了吗?
“……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啊……我环儿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身后的帘子被人掀起,林夫人都没有力气回头,直到林右相停在她面前才抬头。
林夫人也顾不得自己现在看起来怎么样了,一把抓住林右相的手,“你,你快去找人把谢允卿弄出来啊!要不然我环儿就得一直待在阁上不能下来啊!”
林老太太不是个宽容的婆婆,平日里和自己这个媳妇经常不对付,但现在也站在了林夫人一边。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女,怎么可能不心疼。
但两个女人都没想到,做为林环的亲生父亲,林右相脸色差的惊人,却没有要同意的意思。
里间并不明亮的光线中,林右相的脸有一半隐藏在黑暗中,仿佛某种不详的讯号。
林夫人的神情从悲伤到茫然,拉着林右相的下摆来回摇晃,“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林老太太也被人扶着起身,“你说话啊,是不是遇到什么了?”
……
就仿佛有人生生给林右相的喉咙里灌了一壶开水,又让他吞下了一包刀片,他的喉咙整个都被废掉了,所以开口说话时,喑哑难听,又低又轻。
“林环已经进宫了,林家在去年收了一个养女,名叫林莹。”
……?
“你说什么?”
林夫人缓缓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林右相,“你说什么?我问你说什么?你在想什么?那是你的亲女儿!”
林右相一把甩开她,朝后撤了一步,“愚妇!林环已经进宫了!她现在在长公主身边,那是皇帝的亲女儿,这是最好的出路,多少京城贵女想要还选不上!你在这里抱怨什么!”
“你疯了!你疯了!那是谢允卿——”
“啪!”
林右相狠狠将林夫人打到一边。
他的神情很不对劲。
与其说是心疼悲伤,或者后悔之类的倒没有。在朝堂上蹉跎了数十年的右相两边眼角都有深深的纹路,让他现在充血的眼睛看起来更加可怖。
他是在,害怕。
或者说恐惧。
林右相在恐惧谢允卿被庄薇选到身边这件事。
或者,他子啊恐惧谢允卿被某些人见到。
他弯腰,咽了一口唾沫想要湿润自己的喉咙,但毫无作用,只是让他的嗓子像是被石头擦过一样疼。
“林环已经进宫了,你要是再胡说,我就休了你。”
林夫人瞬间瞪大眼睛。
“听到没有!”林右相吼道。
房间中安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没有一个丫鬟敢抬头。
林夫人嘴唇嗫嚅着,嫡女和养女天差地别,甚至林环为了隐藏身份,必须要远离皇都认识她的人。
这怎么可以。
但丈夫狰狞的脸吓到了她,这个在后宅中待了半辈子的女人终于用自己并不太敏感的政治神经察觉到了一点不对。
林右相松开了她。
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他朝后退了一步,眼睛血红,隐隐泛着眼泪。
他抬头在屋中环视一圈,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方向是自己的小书房。
有一件事情,他只能自己谋划谁都不能告诉。
——他得杀了谢允卿。
尽快。
很多事情被时间一层一层地覆盖上,仿佛就能这么过去。但只要有一个知情人,只要有人记得这件事情,就永远过不去。
比如说,十七年前的谢将军贪污案。
当年证据确凿,全都摆在了皇帝的桌上。历朝历代头脑不清醒把自己带进去的臣子从来不少,皇帝暴怒之下,直接就判了。
但其实,如果皇帝能仔细查查,就会发现其中疑点众多。
最大的疑点就是,谢允卿的父亲作为镇北将军,每年朝廷播下来的军费如此庞大。如果他真的是一个贪财无度的人,怎么能将军队管理得那么好。
那些军费,难道不应该早就被谢家吞入腹中了吗?
更何况,有什么样滔天的案情不能带回皇都询问,要在江南就处决他。
除非,有人不想让他回来。
比如说,太子。
从朝廷的站队就能看出两位皇子的母族势力。
容贵妃作为秦家的女儿,有秦久义坐镇,三皇子一派大多武将。太子出自左相方家,文人墨客多站在这边。
但林右相作为科举上来的,却死死地站在了三皇子身边。
在外人眼中,是秦家为了平衡,主动拉拢了林右相。并且朝廷之上,如果左相和右相站在一边,对皇帝也不利,这也是皇帝纵容之下的结果。
就连林夫人和林老太太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但只有林右相自己知道,他站在三皇子身边的理由不是这样。
当年他也曾是方家的门生,甚至他考上状元的那年,主审考官就是方左相。他的第一个官职就是如今温止如今的位置。
一个平平无奇的六品长史。
一个能够接触到地方百官的长史。
不起眼,方便贪污。
林右相几乎是小跑着跨进书房,甚至还被绊了一跤,站稳后立刻转身将书房的门合上。他的手指都在颤抖,从柜子里拿出铁锁将门从里面锁上,保证没有人能进来。
十六年前的事情流水般从眼前略过,林右相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雨夜。
那一年,皇后还没有给自己的儿子争取到太子之位。
皇帝已经拿到了不少实权,更加不愿意受到方家的掣肘,他根本就不想将皇后的第一个孩子封为太子。
方家每天都在到处联络百官,生怕皇帝哪天就将当时还没有死的二皇子立为太子。
所谓的联络,一将情分,二不过是白花花的银子。
对于方家来说,没钱就没有太子之位。没有太子之位皇后的位置就不稳。如果他们连皇后都没有了,等皇帝彻底掌权以后,方家都不会再有。
所以,他们将目光盯向了江南。
几百万两雪花银,光是出京的车队都有几里。
但有谢将军在,他们连伪装成山匪打劫都不行。
所以当时身为方家一派的林右相就被选中了。
消息是怎么传给他的林右相现在已经记不住了。自己当时懵懵懂懂,刚刚得到官职,很多事情都需要前辈带着做才能摸清。
而方家要的,是林右相将错误的消息传给谢将军,让他在流民聚集的地方停留一夜。
林右相在整个计划中只是很小的一环,虽然关键,但方家并不觉得有必要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在他的脑中,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很小的事情。
但后来,;林右相才知道,那天晚上有人故意将赈灾银的事情透露给了流民。
方家用的手段非常脏,脏到即使现在林右相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先祖,无颜面对书架上的一排圣典。
方家派去的人将谣言扩散,他们说这些银子一到江南就会被贪官拿走,灾民一分钱都得不到。
他们会在饥饿和寒冷中死去,说不清还会得疫病。
要知道江南的水患不就这么来的吗?要是这些银子是给他们的,为什么不现在就发给他们……
如此种种,所有的灾民都被说动了。
争抢开始了。
谢允卿的母亲即使在抄家流落烟花之地后都能教导儿子君子之道,可见谢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命令手下不要对流民下手,想要和这些可怜的百姓讲道理。
但趁着夜色,方家的人混在流民中,不断让谣言更加可怖。
到了最后,所有灾民都觉得,即使谢将军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自己也分不到多少,要是现在抢,说不定能有更多。
谢将军带的是曾经在边境打过仗的真正将士,但那天晚上,有人在他们的食物里下了药。
几千名将士不得不陷入沉睡,睡着前的一切,是流民闯入营帐撬开赈灾银的声音。
而方家的谋划并没有到此为止。
他们派人买通了山匪,等到流民抢完银子之后,早就等在外围的山匪像是看到了一群羊的豺狼。
血水确实染红了好几个山头,林右相到现在都记得,一切结束以后,方家的人给他送来了“奖赏”。
那只木盒是湿的,透着股洗不掉的腥气。大概送来的人自己也没注意看银子干不干净,反正那东西送到林右相手上的时候,沾着肉沫。
三十多岁才考上的书生在房间里吐了一晚,后面的事情就不是林右相能够左右的了。
等他再次被召回京城升官时,谢家老宅都被扒掉了。
他对谢允卿说,自己曾经受过谢将军的恩惠,对谢夫人说,自己会报答她丈夫的恩情。
这些话林右相说了十七年,说到最后他自己都信了。他是谢将军的友人,他为谢将军的死悲伤却无能为力。
以及,他会好好养大谢允卿,给他一个光明的前程。
但现在,脆弱的谎言被一只手狠狠撕碎。
谢允卿见到了皇后,见到了太子。
那是方家的人!
要是皇后认出来……
不会的不会的。
林右相像是一条被关在笼子里的狗一样来回转,脚步踉踉跄跄。他在说服自己。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会往哪方面想?
更何况谢允卿在长相方面更像谢夫人,他甚至连母亲眼角的小痣都长出来了。
不会被认出来的……
不对!
那要是有人认识谢夫人呢?
那个女人就算在京城的时候深入浅出,但抄家之后一路从京城被卖到江南的窑子里,那么多达官显贵都见过。
谢允卿连红痣都和她一样。
要是当初在窑子里见过她的人现在成了京城的官员呢?
庄薇可是公主,她得见多少臣子,她甚至能出入皇帝的养心殿。
要是被哪个臣子碰上,朝廷中的那些人谁还不知道?要是他们将此事告诉了太子,方家就知道他收养了谢家的人。
那么大一笔赈灾银,这件事情被翻出来,太子前面就要加个废字了。而林家,恐怕就是下一个谢家。
哪怕皇上永远不知道这件事情,为了让自己和谢允卿闭嘴,方家也会对他下手。
自己为方家做了那么多事情,保不准就留了尾巴在别人手里……
林右相一下扶住桌子,大口喘息。胸前像是破烂的风箱一样上下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一般。
他得,快一点杀死谢允卿。
今天林环可算是出名了。先是被赵国公家的小姐为难,后来又和皇后定顶嘴,都这样了还能全身而退,被长公主点了做女官。
现在更是有场面,长公主亲自来她的房间收拾。
竺华殿今天稍微有了一点变化,庄薇闲闲地坐在椅子上,看太监将林环的东西一箱一箱地搬进来。
她现在完全确定谢允卿是假的了。
瞧瞧人家真正的林小姐都用什么,京城当季的丝绸缎子,最精致的头面首饰,最好的胭脂水粉。
庄薇在几个小盒子上停了一瞬,对哦,外面那个大美人可从来没有画过妆。
找时间让他画一个。
肯定漂亮。
翠珠从外面走进来,余光在两人周身的太监宫女身上一扫,几人都识趣地走开。
“公主,奴婢问了从外面回来的太监,他们说林夫人的脸色并不好看,应该是舍不得女儿,说不定过两年就得上奏问公主要人。”
庄薇“嗯”了一声,“林右相呢?”
翠珠蹙了下眉,斟酌片刻以后轻轻说道,“说来也奇怪,平时右相似乎非常宠爱他的这个女儿,这次却连出现都没有。别是公务繁忙吧?”
公务繁忙,庄薇垂眼在心中将这四个字念了一遍,林右相应该是在林府的哪个犄角旮旯安抚自己从此以后都不能看见人的女儿林环吧。
不过以后也不能叫林环了,相府的养女该有一个新的名字。
庄薇把手中真正林小姐用的脂粉往盒子里一方,转身靠在梳妆台前,“林环呢?怎么到现在还没进来,本宫都等她一炷香了。”
翠珠朝外面看了眼,“红芪已经在往这边带了。”
正说着,门外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皇宫中不同分位的宫女有自己不同的服饰。比如说嫔妃宫中的多素雅,虽然料子肯定不错,但也不能抢了主人的风头。花样,布料,制式全都往稳重的方向跑。
到了长公主这里,小姑娘喜欢什么下人用什么。
庄薇的审美从这点就能看出来,长公主就喜欢让美人穿得飘逸轻盈,大袖衫长裙摆,她们不能用步摇就让插几只又长又精巧的簪子,耳饰晃来晃去的那种。
红芪和翠珠虽然都是中等偏上,但在庄薇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今天,颜属性点满的长公主硬生生被大美人用美颜锤了下脑子。
谢允卿不太习惯拖拖拉拉的服饰,走路稍微有些慢。脖颈修长,带着点女性不常有的利落,骨像深而挺拔,在用脂粉做点缀,珠宝做装饰以后就泛出了一种让人不敢亵渎的美丽。
——禁欲系。
庄薇在心里吹了个流氓哨,“来到这边坐。”
她浅笑着看向翠珠,后者一拂身朝外走去。这仿佛是一个讯号,在侧殿来往忙碌的所有宫女太监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动作,朝外走去。
即使谢允卿再不懂宫中规矩也明白了这样的行为可能有些不对劲。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片刻后低声道,“公主。”
“你声音一直这么小吗?”庄薇自顾自给自己拉开了椅子坐下,笑眯眯地看着谢允卿,直接伸出了带着毒液的刺。
对于一个伪装成林环的人,她其实没有太多必要来回绕圈子。
唯一的问题是,拆穿对方以后,可能会导致自己受伤。
庄薇的左手放在桌上,轻轻地敲击着。这个方位,她随时都能拿起梳妆台上的东西砸出响动引来外面的侍卫。
同时另外一只放在腿上的手中,则不轻不重地按在一柄匕首上。
狐狸怎么可能让自己身处险境。
她只会暂时地在陷阱中国待一段时间,即使这样,身上还要绑安全绳。
谢允卿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手下已经微微收紧,“是,奴婢的嗓子小时候受过伤,不能大声说话。”
“我哥哥是三皇子。”庄薇的声音紧随而至,“他经常和林右相讨论朝堂上的事情,你知道吧,林右相就是你的父亲。”
……
谢允卿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公主说笑,奴婢当然知道。”
庄薇的来者不善只要是个人都能察觉到了。
但为什么,他有什么地方得罪长公主了吗?谢允卿想道。
庄薇这样的女子是他从未接触过的,母亲柔弱却坚韧,林家两个女儿,一个沉默隐忍,一个高调方式,林夫人更是和林环一模一样。
而庄薇,谢允卿找不到词来形容她。
她能在冻到发抖的时候还笑得愉快从容,也不动声色地劝说皇后同意她的意见。
谢允卿并不太了解这代表什么。
但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庄薇很像是一种带毒的花。
是他,不太想要靠近的那种人。
庄薇静静地看了他两秒,笑出了声,“好奇怪啊,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没和我行礼就说什么长时间的话。”
谢允卿心中一沉。
“是不太习惯跪礼吗?”庄薇轻轻问道,“林右相连这个都没交给你。”
面前的人立刻跪下。
谢允卿突然意识到,庄薇自始至终都没有用“你父亲”来称呼林右相。她好像是刻意这么说的,像是在提醒着什么。
“一个两个犯了错都只会跪。”庄薇黑瞳中有淡淡的冷意,“抬头。”
谢允卿一动未动。
庄薇索性在他肩上踹了一下,“抬头,还要本宫帮你?”
大美人终于露出紧张的脸抬起,庄薇看到谢允卿颈侧已经有隐隐的青筋绷起。
挺好看的。
庄薇俯身,在距离压近中盯住谢允卿的眼睛,一字一顿,“你不是林环,你到底是谁?”
在谢允卿想要评论庄薇的同时,长公主也在给他下定义。
谢允卿给她的感觉很奇怪。
他愿意救自己,就说明这个人可能生活在一个道德礼仪比较高的环境中。同时,他却没那么懂规矩,或者说是宫中的规矩。
他认不出自己,也并不太能意识到皇后会怎么对他。
这人,就像是被关进笼子,等待驯化的雪狼一样。
沉默、隐忍、也有还没被激起的忠诚。
庄薇的目光下移,突然蹙了下,“这是什么?喉结吗?”
刚才谢允卿吞咽了一下,喉咙处的小小凸起让庄薇看见,瞬间引起了长公主的注意。
难道自己面前的人是男的?
也是那么好的身手。
这个念头在庄薇心中停过一秒,长公主立刻动手。
“脱衣服,本宫要看看你。”
谢允卿在瞬间朝后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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