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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七十二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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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在江南留了六年,才带着女儿进京。”

“京城中风云变幻只在朝夕之间,十年过去,已经没什么人记得曾经的李家,更没人记得曾经的李清绻。”

阿倩停了下来:“后来的事,姑娘便都知道了。”

阿绻把孩子送进肃王府,自己则寻找机会,让人把自己的画像带到先帝面前。

饶烽说来也有些感慨:“贵妃娘娘当初那幅画像,还是我画的。”

宫廷画师中少有他这样,不接受贿赂,只原原本本画出每个人的模样。

“兴许经历过流放之路和几年情爱的女子,与那些娇花般的后妃不同吧,先帝对娘娘可谓一见钟情。”阿倩勾起唇角,略带讽意。

入宫不过半年,李清绻便跳跃着升成了贵妃,唯一比她位分高的皇后又无子。

六宫独宠,风光无限。

“但我知道,她内心的痛苦。”阿倩轻皱着眉头,“最初承宠那几日,娘娘觉得恶心,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吃了便吐,夜里哪怕睡着了也会惊醒。”

“她怕自己撑不下去,才试探着拉拢了我。”

或许是因为阿倩与阿绻有差不多的命运,只是阿绻勇敢坚韧得多。

容嫱良久无言,她恨母亲抛下自己吗?起初是怨怼的,可后来长大了,也就渐渐释然。

到如今想起来,更多的反而是遗憾与心疼。

“娘娘在宫中六年,已经尽自己所能去清算当年带头编造李家冤案的人。”

“只是她终究能力不足,困于后宫,没能为家族平反。”

但是就到这儿吧,她死了,狗皇帝死了,她的女儿不必卷进来。

所以阿绻到死都没告诉容嫱自己的经历。

“娘娘曾说,回顾这一生,悲痛苦难、身不由己居多。好在她这辈子也算感受过亲情、爱情,只是都没能长久。”

“她希望她的女儿是不一样的。”

容嫱张了张嘴,她该如何告诉母亲,她如今孑然一身,与当年的阿绻似乎没有区别。

阿倩不知内情,还擦着眼泪拉过她的手:“我还没问,你和秦…你和摄政王殿下怎么样了?说起来你这六年既然没去老神医那里,他为何没告诉我。”

“他这几年要风得风,总不至于像我似的,连你在京城都不知道。”

“我们……”容嫱垂眸,手指绞着衣裳带子,不知如何回答。

确实,秦宓又没有失忆,他一直都知道她在容侯府,却并不相认。

若非她重生以后阴差阳错靠近,恐怕便是上辈子那样的结局。

她嫁入相府,香消玉殒。

他依旧做他的摄政王,万人之上。

是不是年少时的情意已经没有了?还是……因为六年前她刺了他一剑?

听说那一剑险些要了他的命,那块疤二人缠绵时她也看到过。

任谁被下了死手,都会敬而远之吧。

可是母亲的死……

容嫱心里好似千百条线来回交错缠绕,毫无头绪。

她看不懂自己的心,也猜不透秦宓的想法。

“嫱儿姑娘。”阿倩突然按住她的肩,“与其自己胡思乱想,不如去面对,哪怕相对无言,有时答案就从心里出来了。”

容嫱一愣,慢慢抬头:“阿倩姐姐,谢谢你。”

在外面等了许久,容娇娇才看到她出来,眼睛红红的,眼神却很冷静。

“娇娇,送我去摄政王府吧。”

“…你还好吧?”容娇娇一边吩咐车夫,一边担忧道。

容嫱闭上眼,心随着马车颠簸,一上一下。

容娇娇细声安慰了一会儿,又怕说多影响好友的决定,毕竟她不知道她们在屋里说了什么。

秦宓不在府上,容嫱便让容娇娇先回去,自己留下来等。

她是铁了心今日要见秦宓。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才见他下马走过来,带着一阵凛冽寒风。

秦宓见她站在外面,下意识想去捂她的手,转念才想起如今有多么不妥。

“嫱儿……”

“进来吧,我让下人烧壶热茶过来。”

屋里烧着地龙,四处暖烘烘的,容嫱站在门口的位置,扫了眼四周布局摆设。

“你如今的生活,好了很多,再不比当初在肃王府了。”

秦宓一直猜她的来意,如此还是愣了一下,就这么将斗篷搭在臂弯里,站着与她遥遥相望。

“我记得那时冬日寒冷,府里克扣炭火,我手上生了冻疮,总是不见好。”容嫱说着渐渐出神。

“是你每日为我涂药,又在夜里将我双手捂在胸口取暖。”

秦宓怔怔然:“你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

二人相对沉默,良久,容嫱率先打破沉默:“我娘亲的死,与你有关吗?”

“……是。”

秦宓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六年前,那时她前几天还猜着娘亲要给她准备什么生辰礼,转头便得知云贵妃的死讯。

云贵妃死的时候秦宓在场,她于是红着眼跑来质问。

——我娘亲的死,与你有关吗?

——嫱儿……对不起。

与小姑娘朝夕共处六年,秦宓从没见她哭成那个样子。

她激烈地控诉他:“你明明知道那是我娘!!是这世间我唯一的亲人!!”

他知道,他就是知道阿绻对她来说有多重要,才会在她一剑刺来时心乱如麻,没有躲开。

而眼下的她,端庄冷静,一双眼静静地望着他,说:“六年前我被噩耗冲昏了头,不曾了解内情便刺了你一剑。”

“如今,我想听你说。”

秦宓想,他的小姑娘真的长大了……可为何他却感到些许酸涩。

时隔多年,无数个日夜里,他曾一遍遍在心中推演,想象着该如何解释、如何为自己开脱。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如你所说,我那时在肃王府的处境并不好。”他艰难开口。

他是在重重打压之下成长起来的,而人被压抑得越狠,内心的火便越旺。

起初他也只是想,好好读书,将来谋个一官半职,带着母亲离开肃王府,过平顺安逸的生活。

直到遇见那个会喊他“秦宓哥哥”的小姑娘,她单纯、美好,却也容易被骗、容易被欺负。

明哲保身保不了她,退让隐忍只会让那秦仞得寸进尺。

他想要更大更多的权势,于是一脚踏入争权夺势的漩涡。

他天生聪慧,即使不靠肃王府的门第,依然能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

但是太慢了,他不像秦仞,一出生便站在高处。

秦宓心里想了很多,但他只是道:“我没有好的出身,没有奇遇,踏踏实实地熬或许能出头,但是我等不及了。”

“我想要手握权力,站在高处。”

“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兴许老天终于垂怜了他一次,让他发现肃王屯兵谋反的蛛丝马迹。

但他发现得有些迟了,肃王清晨与谋士相见,当夜便要发动宫变。

他甚至悄悄联合了积怨已久的皇后,里应外合。

六年来,先帝几乎独宠云贵妃,后宫早就怨声载道,身为皇后,她和她的家族更是面上挂不住。

秦宓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若是把握住,不仅将了肃王府一军,更是平叛的功臣。

“嫱儿,你和母亲今日哪里都不要去,好吗?”

“秦宓哥哥,你去哪里?”容嫱吃着他买来的白玉糕,轻轻打了个嗝。

“我很快回来。”彼时他信心十足,摸了摸她的头,神色温柔,“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

容嫱知道他说的是秦仞,秦仞前几日说要纳她做侍妾,笑得猖狂,还企图动手动脚。

她乖乖点点头:“我不会乱跑的。”

见他似是陷入回忆,容嫱出声打破沉默:“然后呢?”

“然后……”秦宓想起那夜惊险的一幕幕,“肃王欲起兵逼宫,我早一步进宫揭发。”

“陛下起初不信,是贵妃娘娘替我说话。”

“他下了秘旨,秘密召集京城周围军队入京护驾。”

“但是——肃王提前发动了宫变。”

那会儿军队还没到,皇后家族是武将世家,纷纷带着手下涌入。

若禁军在,自然不足为惧,可禁军正与肃王偷养了十来年的精兵打作一团,分身乏术。

容嫱吸了口气,颤抖着出声:“娘亲便是那时,为先帝挡了一剑?”

秦宓沉默了一下:“是。”

皇后怨极了这对男女,提剑便想杀之而后快。

若非那孩子不在这里,她也要一起杀个干净!

面对一群武夫,先帝身边一堆太监宫女毫无用处。

他跌坐在地,吓得脸色惨白:“毒妇!你这毒妇!”

皇后仰头哈哈大笑,手里的剑扬了起来:“谁初入宫时不是心怀憧憬、温柔贤惠,是你这狗皇帝将我逼成这样!受死——”

“陛下——”

长剑没入血肉,鲜血溅开。先帝狠狠一愣,随即震惊地抱住自己的宠妃:“云儿?!云儿!?”

秦宓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一剑挑开面前纠缠的叛军,惊慌失措地冲上前:“娘娘!?”

他想到还在家里等他的嫱儿,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

那风华绝代的女子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中,发髻珠钗早在碰撞间散落,更显出几分凄美。

她看见援军杀了进来,将皇后及其家族一一擒获,眼底露出一点光亮。

“云儿,不怕,不怕,朕不会让你有事的。”先帝死死按住她的伤口,也红了眼,“你们愣着干什么!!宣太医!!”

云贵妃碰了碰他的手,头却偏过去,对上秦宓的眼睛。

“答应我…照顾好……我的孩子,我对不起他(她)。”

先帝恸哭,抱紧了怀里生气渐渐流逝的身子:“朕答应你,朕答应你,一定照顾好元儿。朕立他做太子!你再撑一会儿,太医马上来了……云儿,云儿……”

云贵妃终究是没有撑过去,那一剑伤在要害,没多久便香消玉殒了。

云贵妃之子秦诸元当时只有四岁,先帝却力排众议,将他立为太子。

半个月后,先帝薨逝。

外界都道先帝是思念成疾,随贵妃娘娘仙去了。

但容嫱知道,娘亲在仇人身边蛰伏六年,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先帝之死的真相,恐怕只有阿绻自己清楚。

秦宓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好像轻易握住了世人求之不得的权势,又好像什么都抓不住。

他艰难开口:“我没想到你娘亲会替先帝挡那一下,我真的没料到。”

可若不是他渴望立功,莽莽撞撞揭发肃王,叛军不会提前攻入皇宫,阿绻也不一定会死。

秦宓内心的痛苦愧疚不比任何人少。

几年来午夜梦回,他时常想,如果自己当时能再谨慎稳当一些,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他和嫱儿,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天。

容嫱流着泪,眼眶通红:“这便是命运弄人吧,我们之间,谁能说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她当年也没给他解释的机会,险些要了他的命。

秦宓紧紧盯着她,仿佛在接受最后的审判,心神忐忑。

容嫱抽出袖间的匕首,直视他的眼睛,忽然觉得阿倩说的对。

有时候只是看那人一眼,心里的答案便呼之欲出。

“其实当年那一剑下去,我心里便不怨你了。”

秦宓听见她的话,眼底燃起一点希望。

她松开手,让匕首落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们早已两清,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好不好?”

他眼里的光倏地熄灭了,好似坠入无边黑暗。

容嫱没等到他回答,闭了闭眼,转身走出摄政王府。

“小嫱儿?”

林长即迎面走来,见她双眼红肿地从王府出来,忍不住上前询问。

容嫱点了点头,声音微哑:“小神医去哪里?”

“我去向王爷道别,我不能再留了,还要赶回去陪师父过年。”

他这次入京主要也是为了容嫱的病情,如今她没什么大碍,自然也能放心离开。

容嫱在寒风中沉默了一阵,冷不丁开口:“几时动身?我和你一起走。”

林长即面色惊愕:“我怕师父骂我,明儿就要赶紧上路了,且走的是陆路,山高水远的,可不轻松。”

“你非要走的话,还是等开春坐船吧,那个快些也舒坦些。”

容嫱摇了摇头:“就明天吧。”

“什、什么!?我们明天就、就走?”

千醉听到自家小姐这么说,惊得说话都结巴起来。

“今夜将行李收拾好,主要带些换洗的衣物,其他的,到了江南咱们再置办。”

千醉发觉她不是在说笑,也没时间多问,急急忙忙收拾去了。

到第二天走出京城,她还有些恍惚,怎么这么突然……

上次送别崇亲王,也是在这座长亭,他讲了自己与阿绻的故事。

当时容嫱只是个纯粹的听众,如今回想,不免感慨万千。

“嫱儿!”

容娇娇赶来长亭,小脸上满是惊慌:“你怎么说走就走!”

容嫱拉着她的手,安抚:“我不是叫人给你送信了吗?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的,又不是从此不见了。”

“哼,你最好是。”

二人依依惜别了一会儿,容娇娇捡开心的话说着,也不敢去问昨日她和秦宓到底说了什么。

容嫱望向长亭外,看见齐盛、孙喜宁,皆是点头致意。

容侯局促地站在最外围,不敢搭话,也不敢上前来。

稍远的地方,还有一乘马车,只是不见人下来。

容娇娇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赵家的马车。”

“对了,你那位阿倩姐姐也来了,你再和她说说话?”

阿倩显然也是才听到消息,匆匆忙忙赶来的。

她握住容嫱的手,关切道:“怎么突然要走了?”

“其实我一早有这个打算了,眼下只是提前了一些。姐姐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阿倩来的时候看到了林长即,便说:“那是老神医的弟子吧,有他在我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只是你真的想好了?”

“嗯……”

阿倩听出她语气间一丝丝犹疑,叹了口气道:“还在为娘娘的死怪罪他?”

容嫱摇了摇头:“其实听你们说完,我便猜到母亲的意思了。”

肃王屯兵多年,谋划多年,一直小心谨慎,为何偏偏宫变前夕被秦宓听见?

朝臣觐见,尚且需要层层手续,为何秦宓一个朝堂新秀能那样畅通无阻地直抵御前?

为何在先帝都不相信肃王谋反的情况下,云贵妃会为秦宓再三担保?

为何她分明对先帝没有情意,还要舍身挡那一剑?

桩桩件件,如今想来,似乎都是某种暗示。

是阿绻她自己,坚持不住了。

阿倩捂住嘴,哽咽道:“原来姑娘已经看出来了。”

“娘娘是个极执拗、极坚韧的人,若非心里折磨到了极点,她也不会……”

是啊,与仇人耳鬓厮磨六年,死对她来说,兴许是种解脱。

当初入宫也好,舍身挡剑也罢,都是李清绻自己的选择。

如果能早些想通就好了。

容嫱这么想着。

毕竟当年的事,是怪不到秦宓身上的,只是他喜欢往自己身上揽。

他那样冷静理智的一个人,也只有遇到有关嫱儿的事时,才会像个不大稳重、爱钻牛角尖的青年。

容嫱站在长亭内,举目四望,却始终没见到秦宓。

当年那一剑下去,她没想到他丝毫不躲。

她震惊、害怕、后悔。

她还记得自己满手秦宓的血,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崩溃地哭到眼泪都流不出来。

四周天旋地转,天好似阴沉沉地砸了下来,让她痛苦万分,无法呼吸。

她多喜欢他啊,年少所有的情意,都珍重地交给一人。

而她以为自己亲手杀了自己心爱的少年。

或许这正是为什么,她大病一场,懦弱地忘了所有。

容嫱淡淡笑了:“我早就不怪他了,不过我们之间……你看,他都不肯来送我。”

林长即拨响马车上悬挂的铃铛,随风声传出去很远。

“时辰不早了,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容嫱告别其他人,带着千醉坐上马车。

马车缓缓驶动,身后的长亭、京城,乃至那些人和事都一一远去。

林长即似乎想和她聊天,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寒风里骑着匹骏马跟在一旁。

“你怎么比你娘还绝情。她不想连累心上人,才揣着你离开。”

“你倒好,拍拍屁股走人。”

容嫱没理他,林长即也不尴尬,反而感慨道:“还是挺可惜的,我行走江湖也不少年。常听人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秦宓应当算一个。”

“他?”马车里终于有了回应,不枉他在寒风里说得嘴都要僵了。

“怎么,他不算?”林长即挑开马车侧帘。

容嫱抿了抿唇:“你知不知道,我在容侯府生活六年,他既不来看我,也不与我相认。”

上辈子,还落个被折磨惨死的结局。

林长即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因为这个不高兴?”

容嫱撇开头:“我没有不高兴,我说了,我与他早已两清,他并不欠我。”

她差点杀了他,且转头就将人忘了个干干净净,换作是她,恐怕也不想再有纠葛。

道理谁都懂的,只是她…还是忍不住有点失落。

林长即神奇地安静了一会儿,幽幽道:“小嫱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清楚?”

“他不与你相认,不过是怕你想起往事,又大病一场。”

“他命大受得住一剑,可经不起第二剑。”

“京郊那座别院,你知是谁出钱修建布置的吗?”

“你知道为了请我替你看病,某人满天下追了我多远吗?”

如今想起来还有些生气,那会儿秦宓觉得三顾茅庐方显诚意,总是追着他跑,导致江湖上一度传闻小神医喜欢男人。

容嫱愣了:“你不是说,别院是你的。不是说,是老神医看在我娘亲的面子上让你来医治我?”

“秦宓说你单纯好骗,原来是真的,难怪他不放心。”他悻悻道,冷得打了个喷嚏。

“太冷了,我先进马车去,等会儿到驿站落脚,让你见个人。”

容嫱又见到了那个与千醉容貌相像的姑娘。

哪怕是看正脸,二人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那姑娘气质更冷淡一些。

千醉震惊地瞪圆了双眼:“你是谁啊??”

“…我是你双胞姐姐,宋竹。”

千醉原名宋菊,当初觉得太俗气,才由容嫱换了。

“不可能啊,我有双胞姐姐,我怎么会不知道??”千醉难以置信,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宋竹看着自己这个从小便没在一起的妹妹,脸色努力柔和一些:“我们出生后没两天,我便被人买走做家奴了。”

“后来我的卖身契辗转到了摄政王手里,他派我去别院照顾容姑娘,因为我与你长得很像。”

“你是容姑娘贴身丫鬟,每次她过来别院养病,精神总是时好时坏,一直把我当成你。”

容嫱道:“便是因为梦里经常看见‘千醉’,醒来问她,她又说自己哪里也没去,我便一直以为别院的记忆是梦。”

不然她怕是早起疑心了。

“你……真是我姐姐?”千醉小心靠近。

宋竹弯了弯眼,露出一个笑来。

她恨一出生便将自己贱卖的父母,却也知道,这个妹妹是无辜的。

林长即见容嫱陷入沉思,招呼着姐妹俩离开,给她留足了空间。

容嫱在屋里静静坐了一会儿,推开窗,外头正对着一条空旷街道。

这里离京城还不算太远,大体上还是繁华的,只是天儿冷,路上来往的人少了许多。

腊月时节,回京述职的外派官员、护送贡品的队伍,来来往往,都要在驿站歇脚。

容嫱手抵着窗,吹了些冷风,心里才安静下来。

正要回身,头发却叫窗锁勾住,轻轻一挣,一支珠钗便掉了下去,落在一人脚边。

见没有砸到人,她才松了口气。

那是个年轻的小厮,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愣了愣,下一刻便捡起珠钗,揣在怀里跑了。

容嫱:“……”

幸而那珠钗不算特别值钱,否则她真要肉疼一番。

她到镜前重新整理了仪容,没多久千醉便上来喊她吃饭,眼睛红红的,想来是与宋竹说了些体己话。

容嫱无意窥探她人私事,到楼下等了半晌,林长即才姗姗来迟。

“林公子,你出去了?”

林长即是从外面回来的,身上裹挟着浓浓的寒意。

他打了个喷嚏,心道晚上得给自己开些预防风寒的药。

“有点事出去了一下。”他看了看容嫱空空的发髻,咳了两声。

驿站的饭菜自然不如京城别院,容嫱知道这还算好的了,往后到那些地处偏僻的驿站,会更为难熬。

“对了。”简单填饱肚子,林长即擦了擦嘴,“我今天听到消息,说陛下打算罢免容侯的爵位。”

如今的容家,已是无人问津,这道圣旨下来,拢共也没掀起几点水花。

容嫱听了,也只是略略沉默:“容侯之能,确实担不上这个位置。”

“那你觉得,容老爷子就配得上么?”林长即说话很不客气。

可容嫱想了想,倒也是这个理。

古往今来,封侯拜相者无不是人中豪杰,除去自身惊才绝艳的本领,还要对社稷有功。

容老爷子对容家倒是竭尽心力,对晋朝江山……着实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贡献。

林长即挑着眉看她:“你猜猜,陛下当初为何封了容侯?”

容家受封是六年前,那时小皇帝才四岁,撰写这道旨意的,显然另有其人。

容嫱垂下眼:“是王爷吧?”

林长即不置可否,突然认真起来:“有没有想过,容老爷子当初为何带你回京城?为何明知你不是容家血脉,也要告诉所有人你是容家嫡女?”

容嫱眼睫一颤,自欺欺人:“因为我生父生母的身份。”

林长即摇摇头:“老爷子到死可都不知道你是谁生的。”

还能因为什么,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尤其老爷子那样的人。

天色渐暗,驿站外忽然下起了大雪,天地间纷纷扬扬一片白色,扑簌簌往下落。

“当年,秦宓一跃成了新贵摄政王,根基不稳,四周多的是豺狼虎视眈眈。”

“行事稍有差错,便会叫那些人拿住把柄。”

“站在这种风口浪尖处,他还提拔了不堪大用的容家——”

他偷摸看了容嫱一眼,那眼神似是在说让她自己体会。

不过真说起来,容老爷子真本事不多,察言观色的能力倒是强。

不然怎么偏偏他知道,谁是新任摄政王的软肋。

短短几年,容家一路青云直上,多少人眼红。

容嫱想起更多的细节。

为何老爷子去拜访摄政王,总是会带上她。

为何那日她一受伤,秦宓就深夜赶来。

她按耐住心里触动,面上却冷静:“小神医不在京城,却似乎对京城之事了如指掌。”

林长即微眯着眼,答非所问:“好大的一场雪,又要死许多人了。”

“小嫱儿,你说当年秦宓若真死在那一剑之下,如今该是个什么情形?”

寒风裹挟着雪花从门口涌入,容嫱打了个寒战。

林长即又打了个喷嚏:“罢了罢了,我去泡个热水脚。”

今年格外冷,驿站的被褥不够厚实,千醉又抱了一床过来,替她铺好。

“小姐,奴婢就歇在隔壁,有事喊我。”

她体质一直不算好,冬日里时常手脚冰凉,独自蜷在被窝里,竟半天暖和不起来。

但整日的赶路实在让人疲惫不堪,迷迷糊糊地也睡了过去。

……

“嫱儿。”

“你要丢下我吗?”

什么?

容嫱费力睁开眼,四周一片黑暗,目光所及之处只有那面对自己神情哀伤的男人。

他正盯着她,语调幽幽。

“你以为,六年前我急着建功立业、急着争权揽势,仅仅是为了我自己吗?”

“你不仅不理解我,刺了我一剑,还忘了我,我都没有怨你。”

“容家拿你威胁我,我见你在容家笑得很开心,便尽所能为你安排了最好的生活。”

“所有往事我一人承担,只愿你忘却旧事后能平安喜乐。”

“可你呢?你却抛下我,你好狠的心。”

我…我没有。

容嫱想辩解,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那就这样吧,你走也好,我反而少了些负担。”

“我以后不会再管你了。”

“如你所愿。”

不是…我没这样想……

我猜不出你的意思,我以为你不想与我相认。

我以为你根本不想我恢复记忆。

容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眼看他越走越远,急得要哭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去拽那人的衣袖,吧嗒吧嗒掉着眼泪。

秦宓哥哥……

“放手。”那人冷冷地推开她。

……

容嫱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竟出了一身冷汗。

“…是梦啊……”

是啊,除了在梦里,秦宓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

即便他就是那样想的,也绝不会直白地说出来。

他一向如此,好的坏的全都藏在心里。相识十二年了,她都从未听他说过一句喜欢。

可事实上,没人比他更爱容嫱。

雪一直没停,向外望去一片银装素裹,这样的天实在不好赶路。

林长即锁着眉,点着手里的地图:“不行啊,再这么耽搁下去……”

“这儿往前有一处长且狭窄山谷,若是等雪积得太高,一旦崩塌,恐怕要埋住整个山谷。过不去倒在其次,就怕那时我们恰巧在谷中……”

他说着,瞥见容嫱满脸恹恹之色:“昨夜没休息好?”

容嫱喝掉一杯热茶,想起昨晚的梦,勉强打起精神。

吃过午饭,一行人还是出发了。

林长即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寒冬酷暑、脚步不停,满天下行医,对接下来的行程倒不是特别担忧。

容嫱靠在马车里,她离京城已经很远了吧?

那个梦醒来以后,她哭了半宿,早晨其他人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很是吓了一跳。

林长即的声音混杂在呼呼风声中:“我们已经安全过了那个山谷了,离下一处驿站还有些距离,咱们就近到前面的客栈歇脚。”

“小神医,我想…了。”马车里突然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

“啊?你说什么?”他裹紧了斗篷,连打几个喷嚏,容嫱的话一句没听清。

我说,我想京城了。

容嫱的唇开开合合,无声诉说。她揉了揉眼睛,触到一片湿润。

一行人赶在天黑前到了客栈,客栈地方小,好在寒冬腊月,旅人也比较少,否则不一定有空房间。

“小姐,泡泡脚吧,小神医给的药材,让奴婢烧了热水。”

容嫱脱掉鞋袜,挽起裤腿。

腾腾的热气熏着双脚,带来绵绵不绝的暖意,让那紊乱的心绪得以稍稍放松下来。

“小嫱儿——”

容嫱刚放松下来的精神瞬间绷起,睡意也被吓跑了。

“小神医,姑娘在泡脚,不方便……”宋竹道。

“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男女有别啊!”林长即心急如焚,推开门几乎是冲了进来。

容嫱匆匆放下裙摆,遮住还没来得及穿上鞋袜的脚:“你……”

“雪崩了。”

“什么?”她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说来时的那处山谷吗?”

千醉也瞪大了眼,拍了拍胸脯后怕道:“果真雪崩了?幸好我们走得早一些!”

容嫱惊讶了一瞬:“这场雪可真是来势汹汹。”

林长即忽然沉默了,好似一座石像杵在那儿,神情黯然。

容嫱心里没由来生出几丝慌乱,可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不安的。

“其实……从我们出京城起,秦宓的人便一直跟在后头。”

“你说什么?”容嫱愣愣道,“谁?云岑?还是秦宓的侍卫?”

林长即抿了下唇,艰难道:“秦宓自己也在,他不可能让你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

他伸出手,掌心放着一支熟悉的珠钗:“那天你的珠钗掉下楼,被他身边的小厮捡走了。”

“那小厮脑子不大灵光,揣着跑去献给了秦宓,也不知怎么想的,哈哈哈”

容嫱一点都笑不出来,她目光落在那支失而复得的珠钗上,喃喃道:“你是说,他就跟在我们后面?”

“你还说,山谷雪崩了?”

“……也不一定那么巧……”林长即干巴巴道,实际上他一得知这个消息,下意识也是……

“小姐!!小姐你去哪里——”

千醉刚拿着干净的鞋袜过来,却见容嫱已经跑出去了。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口气跑出房间。

雪停了,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容嫱的眼泪一直往下掉,顺着她的足迹被踩进雪里。

绵软洁白的积雪冰凉刺骨,她却感觉不到似的,一时间,前世今生如走马灯般在眼前划过。

她想起上辈子,自己即将嫁入赵家。

转过街角,遇见那位矜贵清冷的摄政王。

——从前不明白摄政王车架为何会出现在那样逼仄的小巷,如今好像有了答案。

她福身,规规矩矩行礼,却忽听马车里的人出声,嗓音沙哑冷寂:“嫁赵顷,可是你心所愿?”

容嫱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垂下头,笑容得体,客套地应了一声。

“是。”

良久,那手放下马车侧帘,离开了。

容嫱从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只听说她成亲前一天,摄政王便亲自率军,远去北境战场。

后来,后来她成亲不过几月,便死在相府佛堂。

她好似能想到,那沉默寡言的男人是如何率军千里奔袭,日夜兼程赶回京城。

秦宓见到她的尸体,会做出什么事?

容嫱想,一切并非见色起意,而是日久情深。

秦宓真的很爱她。

早在当初公主府里,他伸出手扶起摔跤的自己,凉亭里望过来的那一眼——

早已深陷其中。

她冲出客栈,一边哭,一边踏着雪跑得很快,裙摆在寒风中飞舞,沾湿了大片。

六年前她以为自己杀了他,幸而他活了下来。

六年后,他难道真的要死了吗——

“嘭。”

容嫱转过门口,猛地撞进一人怀里。

他低头,她仰头,二人隔着方寸距离,相对无言。

秦宓没想到她会突然跑出来,原本是打算悄悄送一段路便回京的。

他尴尬起来,想要后退两步。

容嫱却一把拉住他的手,带着哭腔:“我以为你遇见雪崩了。”

秦宓感受到那手的冷意,哑然:“……运气尚可,再晚一步便…”

容嫱泪眼朦胧,哽咽里又带着几分委屈:“你运气糟透了,否则运气若好,为何偏偏遇到我。”

“那年肃王府,你就不该提着小灯把我带回去,不该把我藏起来。”

“你是不是后悔了。”

秦宓瞥见她赤着的雪足已经冻得发红,不自觉皱起了眉。

他叹了口气,无奈的模样与从前那个少年如出一辙。

“嫱儿,你先前说命运弄人,但我以为命运之所以玄乎,便是兜兜转转,还是会遇上同一个人。”

“重活千千万万次,我便会在那年年宴上看你千千万万眼,然后提灯照月,与你走回家的路,千千万万遍。”

“你懂吗——”

“于我来说,只能是你。”

容嫱直视他沉沉的眉眼,竟读出万种深情,再也忍不住,哭着扑进他怀里。

“秦宓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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