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然后他又看见了那个孩子,这段时间以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他梦境中的孩子。
他苍白、瘦小,亚麻色的头发,湛蓝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还有一个小小的塌鼻梁。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姜湖心里突然就生出一种绝望,纵然他已经看过太多的死亡和毁灭,也仍然不能对此麻木。
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迷惘于生命这种特殊的存在。
然后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影子,没有脸,也没有表情,只是一个人形的、全黑的影子,高高地举起一个巨大的锤子。
姜湖的瞳孔骤然收缩起来,他张开嘴:“no,don’t…”可是却没有半个音符从他嗓子里出来,他闭上嘴,意识到又一次的折磨开始了。
他听见笑声,然后巨大的锤子极速地落在那孩子的头上,姜湖没有闭上眼睛,他甚至感觉到温热的血浆扑在他的脸上、身上,那孩子的头就像是个破裂的气球,头骨全部被破坏,可是身体依然血肉模糊地站在他面前。
尖锐的叫声像是利剑一样,以一种要刺穿他耳膜的气势向着姜湖扑过来,他的身体向后倒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牵了无数条丝线的木偶,有那么一双眼睛如影随形一样地跟着他,控制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渊。
然后他醒过来,屋子里只有床头柜上夜光的闹钟那一点微弱的亮,四下静谧极了,他伸开已经蜷起来半宿的腿,然后又在触碰到被子底下的冰冷时缩了回来,伸手打开电热毯,又躺了一会,却没了睡意,于是掀开被子下了床。
因为那天他自作主张单独引开宋晓峰的事,沈夜熙已经好几天没好好搭理过他了,而最让挂心的是宋晓峰那把枪。那是把真枪,相当危险,并且里面有子弹,甚至那天宋晓峰还打开了保险栓。然而几天过去了,究竟那把枪是哪里来的,一直没有线索。
那就像是宋晓峰凭空编出来的一样,他幻想到这里,就有人在适当的时候递上那么一把凶器。姜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他就是觉得这件事情透着古怪。
他想着这件事情入睡,却梦见了那个孩子。姜湖捧着杯热水坐到了阳台上,静静地,用模糊不清的视线透过窗户望着小区里结了冰的水塘,差不多家家都熄了灯,除了风声,什么动静也没有。
他就像是当年上学的时候一样,分析着自己的心理。他知道那个漆黑的影子是谁,也知道那长得丑丑的孩子代表谁,可是即使知道,他仍然难以按着咨询流程自我慰藉。
所谓医者难以自医,其实就像是他现在这种状态,每每静下心来,按着为别人做咨询的态度对自己说话的时候,就会听见另一个反对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这样,就像是已经精神分裂了。
沈夜熙睡着了以后比较容易被惊动,迷糊中好像听到了一点动静,他揉揉眼睛坐起来,想出去看看,顺便给自己弄点喝的,无意中扫了一眼,发现姜湖的房间门是开着的,被子堆在一边,人却不见了。
沈夜熙皱皱眉,走过厨房,正好看见姜湖坐在阳台的地上,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底下是睡裤,透过落地窗往外看着,手里捧着一杯水,有外面的灯光照进来,打在水里,映着他的指尖像是透明的一样。
他没有戴眼镜,眯着眼睛出神似的,肩膀微微弓着,显得特别单薄。
沈夜熙觉得心里像是被刺了一下,他走过去,放柔了声音,轻轻地问:“怎么大半夜不睡觉?”
姜湖走神走得厉害,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沈夜熙注意到他的肩膀紧了一下,手肘曲起来,下意识地做了个似乎要准备攻击的动作,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放松身体,就像刚刚那一下是自己的错觉一样。
姜湖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一下:“我吵醒你了啊?不好意思。”
沈夜熙转身回客厅,拿过两个抱枕,扔给他一个:“坐地上也不嫌凉,垫着点。”
姜湖乖乖地接过去。沈夜熙坐在他旁边:“说说吧,大半夜不睡觉在干什么?”
“……突然睡不着了。”姜湖轻描淡写地说。但是沈夜熙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午夜的时候突然被面目狰狞的噩梦惊醒,然后自己随便找点什么事情做,挨过漫漫长夜,一宿无眠。
姜湖来了以后,如果有谁心理压力大到无法承受的时候,就会找他聊一聊,这个人每次都是认真地听着,然后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话,让人听着听着,也就跟着他平静下来。安怡宁甚至说过,即使姜湖什么事情都不做,就坐在身边,都让人有种被治愈的感觉。
沈夜熙突然想,每个人都被允许愤怒失控,然而只有这个人不行,因为他是医生。于是他只能在午夜的时候因为噩梦而起,悄无声息地坐在地上,第二天早晨的时候继续整理好自己的精神,扮演自己的角色。
那么寂寞,那么克制,却又偏偏要以那么拒绝的姿态。甚至在深夜里独舔伤口的时候被人打搅,都能极快地调整到一个正常的状态。
不是出于什么目的,甚至不是出于不信任,只是习惯使然,只是……他似乎不相信有什么人能够帮他,能够救赎他。
沈夜熙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的感觉是心疼还是愤怒了。
“对不起。”姜湖突然打破沉默,沈夜熙一愣,只听他继续说,“那天我不应该自作主张,是不是让你很难做?”
姜湖其实是事后才反应过来的,他那天的表现基本上是完全忽略了沈夜熙才是队长这个不幸的事实,顿时就明白了盛遥说的“捅马蜂窝”是比喻什么的,要是换个小心眼一点的上司,估计这梁子就这么结下了,虽然他知道沈夜熙不是那种人,可还是觉得相当的不好意思。
尤其是最近沈夜熙在不明原因地生气。
沈夜熙觉得额头上有根筋在一跳一跳地疼,自己不是为这个生气的好不好。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放松身体靠在墙上,摇摇头,想说什么,又像是觉得啼笑皆非似的,有点古怪地笑了一下:“你那浆糊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呀……”
姜湖愣了一下,虽然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沈夜熙在想什么,但是自己先前的担心看来是多余的了,于是也没打算把这个尴尬的话题再进行下去,笑了下,没说什么。
沈夜熙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似的:“姜医生,反正你也睡不着,不如加班吧?”
“啊?”
“莫局不是一开始怀疑我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么,想不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姜湖想了想,说:“我大概听说过,我来之前,你们这里曾经接收过一件重大毒品走私案,据说队里伤亡挺惨重的,你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你们还失去了一位同事。是这个么?”
“你知道了,谁告诉你的?”沈夜熙挑挑眉。
“一开始每个人都来找我说过一遍,除了你,那位殉职的警官叫方谨行,连杨姐和我说起来的时候中间都哭了一次,大家都很怀念他,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很难从他的死亡中缓过来。他们说方警官生前是你最好的朋友和最好的搭档,当时他们赶到的时候,是你抱着他的尸体,呆坐在地上。可是后来你对他的死因只字不提,只是说记忆一片空白,所以莫局才会怀疑你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
“我不提他,是不愿意想起他,”沈夜熙十指交叉在一起,目光垂下来,好像在看着地面发呆,“有时候你明明知道有些事情翻过去,不再想要轻松很多,可是却做不到。”
越是想忘记的事情,就越是忘不掉。
姜湖坐正了,即使看不大清楚,他还是尽量把目光放在沈夜熙的表情上,又回到了专业状态,专注极了:“你可以慢慢说。”
“你什么都能明白么?”沈夜熙一笑,半侧过脸去,斜着眼睛望着他,“医生,你有过那种命悬一线的时候么?”
姜湖一愣,想了想:“大概有吧,我和安叔叔就是这么认识的。”
“你和一个陌生人走在一起,然后你们经历了一场灾难,后来成了朋友,不是很幸运么?”沈夜熙轻轻地说。
姜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恰当的表达方式:“人们无法决定自己是幸运的或者是不幸的,只能在最坏的情况做到自己最好。”
“那为什么有的人到了关键时刻,会变得让人觉得陌生呢?”
“简单的说,外界的环境作用人身上,然后人们自身的特质会把这些转化成不同的反应,”姜湖轻轻地说,“就像是黑箱。一般来说,人们自身的特质是不会改变的,如果你觉得在绝境下,某个人让你感到陌生,那只是你还没能通过日常的交往,完全了解他的特质。”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那么一瞬间有点倦怠,像是悲伤,又像是隔着很久的时间,或者很宽的空间,淡淡地、嘲讽地看着什么人,这使得他显得不那么专业。
也许是夜晚太容易让人忘记伪装,沈夜熙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