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到处都是火,浓烟熏的嗓子发疼,眼里满是涩泪,却还是能看到唯一的出口被轰然倒塌的书架牢牢堵死。
外面尽是扯着嗓子哀号的声音,这个时候人人身不由己,谁又能来救救他?
意识模糊之际,却见一个朦胧的身影浴火而来,他刚待呼救,猛一抬头却愣在原地。
那人面色青森,白齿獠牙一张,血水立即从嘴里涌出,紧接着眼里流出血泪,就那么直直盯着他,对他开口道:“爹,我死的好惨……”
贾望春猛吸了一口气,惊坐而起,没命地咳起来。
苏岑示意曲伶儿送上一杯茶,贾望春接过来胡乱灌了两口才缓过一口气来,这才定了定神慌乱地打量起周围环境来。
最后目光定在苏岑身上,微微一眯眼,“你是谁?”
苏岑站起来冲人一点头,“大理寺正苏岑,贾老爷幸会了。”
贾望春稍微一愣,也就是片刻,低下头去胡乱地穿了几件衣裳起身便要往外走,口中喃喃自语:“贾家怎么样了?我真儿呢?”
曲伶儿刚要去拦,被苏岑抬手制止,只见贾望春踉踉跄跄出了房门,紧接着便瘫坐在地动弹不得。
天色刚蒙蒙亮,尚能看见东南方向青烟缭绕,大火烧了一夜,这时候只怕什么都烧没了。
苏岑站在门口静静看着,留出时间让贾望春回神,偏头问祁林:“见到贾真了吗?”
祁林摇了摇头:“当时院子里都是人,看不清谁是谁,我只在卧房里找到了他,人已经昏迷了,我就先给带回来了。”
苏岑点点头,在那种环境下去找一个人确实有难度,他也不好强人所难。
只是想着当初拉着他一起逛青楼听小曲儿的人如今不知所踪,心里终究有些戚戚。
看时辰差不多了,苏岑对着贾望春背影道:“知道是谁干的吗?”
贾望春微微一愣,蹭的起身就要往外走,“何骁,何骁那个畜生!”
“你现在出去是想昭告天下你昨夜没死成,想让杀你的人回来补刀?”
贾望春愣了一愣,回头看着廊上那个少年人,下颌微微抬起,目光清冷,一言不发地审视着他,眼神里却已将一切了然于胸。
贾望春躲开那目光,“我去报官。”
“报官?”苏岑轻蔑一笑,没再继续说下去。
贾望春不由一愣,是啊,他去报官,报什么官?且不说他没有证据,就算是有,官府和何骁互相勾结,只会把他暴露给何骁而已。颓然垂下双手,开口问:“你想要的什么?”
苏岑垂眸看着廊下人,“我可以帮你对付何骁,而我要的——肯定不是你的性命。”
贾望春只能又跟着回了房内,只道他要见贾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见到人或尸体之前他什么都不会说。
其实不用贾望春说苏岑自然也要去找,贾真死了也就死了,若是还活着,何骁肯定不会放过他。念在祁林奔波了一夜,便让人回房歇着,由曲伶儿去找人,苏岑和贾望春在房里两厢静默,苏岑垂眸喝茶,贾望春则像是还没缓过劲来,不消一会儿便又开始出神。
曲伶儿不负众望,不出晌午便把贾真提溜了回来,找到人时贾真尚还在春香楼的头牌床上撅着屁股大睡,完全没考虑过自己这次提上裤子下次可能就没钱进来了。
曲伶儿懒得解释,直接把人提回了苏岑房里,贾望春一看见贾真眼眶瞬间就红了,苏岑留出时间让两个人抱头哭了一通,直到晌午才又带着饭回来。
家里这么大的动静苏岚那边自然是瞒不过了,苏岑只能如实告知,本以为凭苏岚和何骁的关系总免不了要消化一段时间,不曾想苏岑刚进了房门,苏岚便出现在院里,只道有什么不必再避着他,他都要知道。
僵持了一会儿,苏岑只能妥协。
恰逢祁林和曲伶儿用膳回来,几个人便一起进了房。
午饭贾真吃了一点,贾望春则是举着筷子不停叹气,到最后也没吃下两口。
苏岑知道勉强不得,摆摆手让下人把饭撤了。
饭后才算进了正题,贾望春接过苏岑递过来的茶又重重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何骁杀过人,他杀了当年那个……”
“当年那个花魁,是吗?”苏岑接过来道。
“你,你知道?”贾望春不禁抬头,眼里闪过几分疑惑,“我当年是碰巧撞上他们两人私会才知道他们有奸情,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还知道那个花魁跟何骁是同乡,当年曾为了何骁把老家的房子卖了,给何骁换了赶考的路费。她大概是真心倾慕何骁的,所以才没去何骁所在的苏州,怕拖累了他,而是辗转流落到扬州,被人骗上了花船,做了花魁。只是她也没想到,原本在苏州的何骁会因为救了我大哥而被我大哥带到了扬州,更不会想到,为了能入赘汪家,何骁会对她下狠手。”
“他又骗我。”苏岚声音极低,唇线却抿的紧紧的,每句话都像是从心口里挤出来的,“他说自己没有家室,一心倾慕汪家小姐,那时他还没有如今的声望,拿着卖字画的几个铜板去讨汪小姐欢心,在汪家外墙一站便是一夜,我便信了他是真心实意,不曾想他竟……”
苏岚双手紧握,直将指节攥出青白之色。
忽的手上一暖,苏岚顺着看过去,只见苏岑在他手上轻轻拍了拍,轻声道:“大哥,不怪你,只能说是何骁城府太深,伪装的太好了。”
“这就够了吧,”贾望春接过来道,“我可以作证何骁杀了人,到时候就能将何骁绳之以法,还那个花魁、也还我们贾家一个公道。”
“当然不够,”苏岑摇了摇头,“你只是撞见了两个人私会,又不是撞见了何骁杀人,更何况人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身上的证据早就没了,你怎么能说人就是何骁杀的?”
“何骁他有动机啊,他肯定是怕那个花魁把他们的关系说出来,到时候他就不能娶汪家小姐了,这才下手把人杀了。我都能想到的事情官府会想不到吗?”
“动机不能当证据,立案讲究的是真凭实据,”苏岑道,“若是只凭一张嘴就能扳倒何骁,我也就不用过来了。”
“那怎么办?难道只能看他继续逍遥法外?”贾望春抠着手指,一抬头正对上苏岑冷冷的目光,心里没由来一寒。
苏岑直看的贾望春偏开视线才道:“事到如今你还藏着掖着,是想着留到棺材里说给阎王爷听吗?”
“我不知道了,”贾望春躲着苏岑审视一般的视线,“何骁做事从来都是避着我的,他做的那些事不可能让我知道,别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苏岑低头喝了口茶,“那你知道令公子是怎么死的吗?”
“什么?”贾望春愣住。
贾真和苏岚一起抬起头来。
苏岑叹了口气,他本不想当着苏岚的面清数何骁的罪过,何骁有今日全凭大哥帮衬,而按照大哥的性格,何骁犯下的错他必定会归咎到自己身上,徒增烦恼。
但事到如今这人还有所保留,他也只能拿出杀手锏,对祁林示意了一下,不几时祁林便从外面拎了个人进来,瑟瑟跪在地上缩作一团。
贾望春大惊:“是你?”
这人本是他家中一个奴仆,两年前说家里死了老爹,结了工钱便回了家,不知道为何如今却出现在这里。
苏岑冲人抬了抬下巴,“是你自己说,还是到时候上了公堂再说?”
跪着那人怯怯看了苏岑一眼,这才结结巴巴道:“我……我跟何骁本是同乡,两年前他找上我,让我在……在大少爷的药里加了点东西。我,我,我也是被迫的,我不干他就把我在后厨买办吃回扣的事说出来,他,他还说事后会给我一笔钱让我回老家,而且这种毒是查不出来,牵扯不到我身上。”
“你……你!”贾望春气结,一口气没上来,猛地咳起来。
贾真赶紧上前帮人顺背,贾望春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苏岑从曲伶儿手里接过一个小药瓶,对地上跪着的人问:“是这种药吗?”
那人看了几眼,点了点头。
苏岑对贾望春道:“这种毒叫千日醉,是一种秘制毒|药,市面上是买不到的。中毒的人就像喝醉了一样,任凭你怎么寻医问药都验不出来。”
“何骁这个畜牲!”贾望春一锤桌子,茶水登时洒了满地,涕泪横流叹道:“他为何要害我轩儿啊,轩儿跟他何仇何怨,他要置我轩儿于死地!”
苏岑垂眸看着眼前人,出声问:“何骁和那个花魁的事,你还跟谁说过?”
贾望春止了涕泪一愣,“你是说……”
“你把事情告诉贾轩了吧,当时何骁已经娶了汪家女儿,正想联络贾家一起打击私盐,贾轩应该是反对的吧?何骁应该私下找贾轩谈过,但贾轩一个世家公子,自然看不上何骁这种人,根本不屑与他合作。会谈过程中应该发生了什么口角,贾轩一时失口便把这件事说了出来。事情虽然没有实证,但关系到何骁在汪家的地位,何骁不知道这件事是你看见告诉贾轩的,所以才会杀贾轩灭口,一举解决掉两个大|麻烦。”
“……”贾望春嘴角抽搐,早已说不出话来了。
万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他害死了自己儿子。
过了好一会儿贾望春才缓过一口气来,嗓音已经暗哑,低声道:“你既然都查清楚了,还想让我帮你什么?这些足以让何骁入狱了吧?”
苏岑轻轻摇了摇头,“我要的不是何骁,而是榷盐令。”
“你……”贾望春又抬了抬头,但眼里已经黯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了下去。
苏岑接着道:“事情如果到这里结束,获罪的只有何骁一人,盐商照旧横行,官府照旧庇护,百姓照旧无盐可食,我抓了一个何骁,却还有千千万万个何骁,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你不是还想着把何骁正法之后再操本行,继续当你的盐商吧?觉得反正榷盐令还在你手里,再从朝廷手里拿盐继续卖就是了,对不对?我实话告诉你,榷盐令是一定要废的,现在只是要找个由头,你若来起这个头,我可以帮你求情,你之前拿私盐冒充官盐的事也可以不追究,贾家已经没了,你想想贾真,真要拉着他跟你一条路走到黑吗?”
贾望春颓然垂着头:“我……”
“听他的吧。”贾真道。
贾望春猛地抬头,看了看在一旁一直没出过声的贾真,叹气道:“你懂什么啊?”
“是我一直不成器,让爹你操心了。”贾真在贾望春身侧跪下来,直视着人道:“我知道你是想给我留下一点家业,可这点家业已经耗尽了大哥,耗尽了整个贾家,我不成器,即便你留给我了,只怕也会败在我手上。我现在只想还大哥一个公道,以后咱们就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伺候你终老,咱们再也不操心这些事了,好吗?”
贾望春牢牢抿着唇,半晌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伸手到怀里掏了个本子出来,颤巍巍交到苏岑手里:“我行商行了一辈子,就会了记账。当初跟何骁合作,我留了个心眼,这是何骁和我向薛直他们行贿的账本,每一笔我都记着,钱都是从铺子里出的,你拿这个跟盐铺里的账本一对便知。这个账本我日日贴身带着,何骁不知道这件事。”又叹了一口气,“这样够了吗?别的东西都随着贾家烧没了,我唯一还剩的就是这个账本了。”
有了何骁跟官府勾结的罪证,便能借机把扬州官场和盐商一起好好查一查,贾家已经完了,再拿汪家杀鸡儆猴,剩下的盐商自然也就明白了朝廷要废榷盐令的用心,两根顶梁柱倒了,剩下的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苏岑双手郑重接过来:“多谢了。”
一转头苏岑便把账本交到了祁林手上,“劳祁侍卫操劳,务必把账本和贾老爷护送到王爷手上。”
祁林把账本收进怀里,问道:“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苏岑摇了摇头:“这么多人走容易打草惊蛇,何骁在我身边留了眼线,我留下来正好能迷惑他。但你还是要小心,过了今日何骁找不到贾老爷的尸体肯定就明白了,你们当心他沿途布设暗门的杀手。”
祁林皱了皱眉,“那你呢?”
“还有我呢,”苏岚起身,“只要还在扬州城里,就没人能从我苏家府上拿人。”
祁林犹豫一番,终是点了头,对曲伶儿道:“你留下来护着他。”
曲伶儿点头应允。
苏岑道:“等入了夜你们便走,等明天,这扬州城只怕就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