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园的第一任主人名叫姜炎,那是个文武双全的奇才,辅佐太/祖登位,在史书中留下惊才绝艳的一页。
大约是因着这一点,炎园的书房异常开阔,除了林立的一幢幢书架,靠墙还立着刀枪剑戟等兵器,每一样都是姜炎生前收藏的神兵利器,历经二百余年,依然寒光闪闪。
书房尽头立着一道箭靶。
姜知津站在这一头,扣箭,开弓,松弦。
箭矢疾射而出,一支接一支,三支接连命中箭靶。
和其它世家子弟一样,姜知津从小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皆精。
但经久不用,到底还是生疏了,三支虽中,却只有一支命中靶心。
姜知津把箭一支支拔下来,喃喃:“要练多久,才能劈开前一支箭?”
“你不是向来不喜欢这些?”风旭坐在一旁喝茶,“是谁说的,要动手才能将事情摆平,皆是因为脑子不行?”
“我觉得我错了。”姜知津陷入沉思,“能动手也是一项本事。”
尤其是动手还动得那么好看。
那么……英姿飒爽,一举一动仿佛都暗合着某种韵律,让人赏心悦目。
“……”风旭一脸无语地看着他,“你还要不要谈正事了?”
姜知津搁下弓,在他面前坐下:“说。”
神情平和,声音清冷,这才是风旭熟悉的姜知津。刚才那神魂颠倒的家伙是谁?他不认识。
“姜知泽十分强硬,不容外人搜查姜家私产,冯常惯来是见风使舵,李严独力难支,除非豁出去撕破脸,否则插不进手。”
冯常是京兆府尹,在权贵云集的京城当父母官,和稀泥乃是升官发财必备之绝技,当然是谁的拳头硬听谁的。
李严是大理寺卿,是风旭的心腹,他倒是愿意一刚姜知泽,只是一旦强行对上,便是向姜家这头庞然大物宣战,一个大理寺卿顶不了多久,风旭势必要站出来。
“两条路。”姜知津手肘搁在案上,手撑着脑袋,“一,暗中去查徐广那所私宅的来路。据我所知,那宅子徐广是去年才买的。他在姜知泽身边多年,若是想置私宅,早该置了,去年才置,必有因由。”
风旭点头:“那二呢?”
“阿摩是为杨家的小铃儿出手,找到小铃儿和她的父亲,那是现成的苦主,只要他们去大理寺告状,李严便能名正言顺去查案,到时就算姜知泽以势压人,你也能为护公道挺身而出。”
“可一旦我出面,事情便要闹大了……”而一旦闹大,他们就彻底站在了姜知泽的对面,不能再暗中收集姜知泽的罪证。
“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太学和御史台这两处地方得物尽其用。太学生徒们天不怕地不怕,御史台拿了陛下这么多年俸禄,一旦姜家有风吹草动,他们便会群起而攻之。到时候你的声望水涨船高,距离东宫又近了一步。”
姜知津说着,眉眼弯弯一笑,“三哥,等你当了太子,看在我如此不遗余力帮你对付姜家的份上,可不能再塞公主给我哦。”
“我家统共只剩了一个宜和,便是你想要,我还不舍得把她给你。”风旭没好气,“更何况你那夫人剽悍如斯,连徐广都敢杀,谁敢再把人送进来跟她当姐妹?”
姜知津托腮微笑:“我家阿摩,当然厉害了。”
“她既杀了徐广,显然不是姜知泽的人,你何不干脆将她拉过来?她胆大包天,身手不弱,是个强助。”
姜知津摇摇头:“不了。”
“你信不过她?”所有知道姜知津装傻真相的人皆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的考验,而温摩显然经历的显然还不够。
姜知津一笑。
温摩是那种自小当惯了头领,一旦认定是自己人,便会自动将之纳入羽翼底下保护起来,当她的盟友,可以放一百个心,她整个人就像一把宝刀,强大而忠诚。
“我要做的事太危险了,我不想把她牵进来。”
他要对付的不单是姜知泽,更是姜知泽身后盘根错节的势力。
他要查清楚父亲死亡的真相,要将左右着姜家的势力全部铲除。
而要完成这一切,即使是他,也不知道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更何况……我这位夫人,秘密好像比我还多……”
“哦?”风旭开始有点担心,“她嫁你是否另有目的?”
“我还不知道。”姜知津再一次轻笑起来,“这才有意思,对不对?”
风旭觉得,他这个笑容很像一只准备去偷鸡的狐狸。
不是很理解你“有意思”的点在哪里……
反正坚决不把风家的女儿嫁进姜家一定是对的——尤其是当未来的姜家家主比狐狸还要狡猾的时候。
见完了阿刀,温摩回房去。
是月初,月光浅浅洒下来,炎园仿佛已经沉睡,远一点是静静起伏的深山,虫蛰们仿佛不喜欢这样的安静,十分卖力地鸣唱,努力让这个夜晚变得热闹。
温摩喜欢这样的夜晚,喜欢这样的深山,闭上眼睛的时候,恍惚有一种回到了南疆的错觉。
转过一道游廊,忽见前头暗红光芒一闪。
那是三炷香头,山间风大,香烧得格外快,香头也因此格外红亮。
温摩站住脚。
她看到了风旭,手拈三支香,一只手挽住衣袖,弯腰将香插进土里。
在他的面前,焦黑废墟如一头沉睡的巨兽,静静伏在月光下。
风旭白衣飘飘,身段仿若芝兰玉树,哪怕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在他做来也是行云流水一般,让人心旷神怡。
这样远远地看着,温摩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姜知津若是没有生那场大病,是不是也会有这般怡人的风度?
那个幼时便名动天下的姜知津,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现在该是怎样一个人物啊。
风旭对着空旷废墟出神,风过无声。
五年时间过去,当初的愤怒和悲伤已经变成一种深沉的仇恨。自小疼爱自己的长姐葬身在一场大火中,骸骨甚至分不出完整的人形……他拿剑指向闻讯赶来的姜知泽,嘶吼着让姜知泽还他的姐姐。
也是当初年轻,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质问。
“殿下可知道当年那场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么?”
声音突兀地在身后想起,风旭转身,看到一条人影从夜色中走出来。明明是穿着平京常见的大袖与及胸裙,姿势却分外洒脱,“公子出行,至少有二十人的羽林卫队保护,再加上内侍与宫女,差不多有四五十人随行,什么火烧得这么快,四五十人一点用处都派不上,眼睁睁让良和公主葬身其中?”
风旭沉默一下:“逝者已矣,这是我的伤心事,少夫人别说了。”
良和公主死后,姜知泽伤心不已,为公主服孝三年,三年后始与柳丞相结亲,这一做派深孚人心,人们都道他重情重义,上一世的温摩也不例外。
这一世的温摩可不会这样傻了。
原本良和公主离世,皇家还有一位文和公主,与良和公主仅相差一岁,正是嫁入姜家的好人选,但就在良和公主死后不到五天,文和公主便告病逝,其母张妃悲痛过度而亡,皇家一时失去两位公主,可谓是损失惨重。
但对于姜知泽来说,却是大获全胜,适龄的公主在几日之内前后脚离世,最小的宜和公主才只得□□岁,他可以从从容容地为扮一扮痴情丈夫,然后再为自己挑选一位带来助力的新妻子。
听话听音,但凡稍微解一点人意,听到风旭这么说,就该明白风旭并不想聊这个话晚上再,早该知趣地说起旁的事情,但是温摩偏偏像是听不出来,她道:“良和公主的死另有隐情吧?我猜同文和公主有关,但不大确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一定和姜知泽脱不了干系。”
“少夫人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风旭冷下脸,“少夫人请慎言,夜深了,你我男女有别,共处不便,我先告辞。”
他说走就走,温摩一抬手,挡住他。
“良和公主在重重保护之下,怎么可能死于一场大火?你就不想弄清楚她真正的死因,不想找到真正的凶手,替她报仇?还是说你点上几炷香拜上一拜,就已经心安理得,什么也不想做?”
即使是努力克制,温摩的声音还是微微发抖,那段记忆如同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平日里被她压制在脑海最深处,此时却被唤醒,它张牙舞爪地爬了出来。
“你知道人死后是什么滋味么?死不瞑目的人阴魂不会消散,她就在这片废墟中,什么都听得见,却什么都做不了!”
风旭的脸色大变,再也保持不住文雅风度,望向那片废墟,眼中全是刺痛。
温摩深深呼吸,勉强平息一下自己翻腾的情绪,低声道:“要祭拜,你不去她的墓前,却来这里,说明你并没有放下她的死吧?我听说你们姐弟感情极好,你真的不想为她报仇雪恨?”
“你怎么知道跟姜知泽有关?”风旭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姜知泽是个畜生,杀妻对他来说驾轻就熟。”
“你到底知道多少?手上可有证据?”
“我没有证据。”温摩道,“我就是知道。”
风旭愣住了。
这句话他太熟了。
无数次,姜知津为他分析时事,便是笑眯眯一句——“我没有证据,但我就是知道。并且我还可以告诉你上哪里找证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