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之间,温摩听到了歌声。
歌声活泼明丽,像一串串晶莹的水珠泼洒在阳光下,每一颗水珠都闪闪发光。
温摩有时候真恨自己的好耳力。
歌声就来自于五丈开外,那儿有一幢竹楼,专门给客人准备,姜知津就歇在那里。
这歌声不知是阿篮的,还是阿采的。
今夜喝得有点狠了,脑袋隐隐作痛,被吵醒了温摩干脆懒得睡了,起身将窗子推开一条缝。
窗外,明晃晃的月光下,青草如茵,一条小径直通向那座竹楼。
竹楼的窗下靠着一个女孩子,看不清脸,只见颈上的银项圈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忽地,那窗子“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温摩的心猛地震动一下,明知道那边绝无可能看到她,还没忍不住闪到了一边。
过了好一会儿,她再探头望过去,月光下悄然无声,空无一人。
当然……不会有人啊。
开窗,本来就是要请人上去。
真不愧是最讲究规矩的京城人,初来乍到,就把这里走婚的规矩摸得一清二楚了。
温摩重重地在床上躺下,拿被子直接盖过脸。
半晌,又闷得透不过气来,一把掀开。
就在她怎么睡都不得劲的时候,窗下忽然响起了歌声。
“天上的星星千万颗,
地上的人儿比星多,
可我谁也不爱除了她一个……”
歌声很轻,近在咫尺,就在她的窗下。
温摩猛地推开窗子。
窗下,姜知津轻声吟唱,闻声抬头,看见她之后,仰起的面庞上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真像一朵在月光下静静打开的优昙花。
“你怎么在这里?!”温摩吃惊。
窗子都开了,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楼上和别人卿卿我我吗?
“给你唱歌。”
如果现在是白天,温摩一定可以看到姜知津的脸微微有点发红,唱歌什么的,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现学的,可能不大好听……”
温摩:“……”
所以,他刚才让人上去,是为了学唱歌???
一时间,温摩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姜知津低低的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在他再度开始之前,温摩打断了他:“停。”
姜知津抬头。
温摩居高临下,俯视他:“我记得你的要求我都已经满足,你只是来这里监军的督查使,我是此地负责照应你的少族长。你我不是来窗下唱歌听歌的关系,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这样说督查使大人懂么?”
“砰”地一声,窗子在姜知津头顶关上。
姜知津的歌声全卡在嗓子里。
姜知津回到自己的屋子。
屋子里没有点灯,但窗子开着,窗外的月光如水一般淌进来。
姜知津背靠着门,站了一会儿,忽然“唔”地一声,拿衣袖掩住嘴唇。
藏青色的衣袍,即使沾染了血迹也看不出来,不过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浮动在空气中。
无命无声无息出现在房中,递给他一只小瓷瓶。
姜知津掏出帕子拭了拭唇角的血迹,拿起瓷瓶:“解药?”
“跟你说过那药无解。这瓶药只是让这几天少吐点血,别的用途一既没有。”无命冷冷道,“中毒十日换一夜千杯不醉,这样的蠢事真不知道你怎么做得出来。”
“若是还有别的法子,你以为我愿意?”
姜知津从瓷瓶里倒出一粒药丸,给自己倒了杯水。
仡族人没有什么权势阶层之分,族长主要的司职是应对战争和负责祭祠,平日里和族人一样打猎,一样做饭,所有人都是和自己的家人生活在一起,既没有权贵,也没有下人。姜知津入乡随俗,身边也没有留人伺候。
从小到大,他连水都难得给自己倒过一杯,此时腹内一阵剧痛,手一晃,水洒了出来。
无命接过水壶,倒好水,递给他。
重阳酒后劲之大,可称天下第一。姜知津借助药物扛住了酒劲,但脏腑受损,少说也得调养个十天半个月。
“值当么?”
无命不是嘲讽,是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聪明绝顶的姜知津好像突然之间变蠢了。
“以你的脑子,难道没有别的法子把那根绳给她?”
“当然有无数种法子,但东西放在阿摩身上,阿摩也有无数种法子发现,并把它扔了。”姜知津服下药,缓缓吐出一口气。
至于值不值当……他轻轻笑了一下,“你不懂。”
无命面无表情。
这种蠢事,他宁愿永远不懂。
姜知津道:“阿摩说话算话,从不食言,她会带着那根五彩绳,进山之后,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那你呢?”
“放心吧。”姜知津轻声道,“最想要我死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我身边再无威胁,只有软肋。”
姜知津看过南疆的山川布防图,仡族和伽南国之间所隔的山不单高,而且陡峭,猿猴都难以攀爬,伽南人若真想在这一带挖密道,也许挖到伽南灭国那天都未必能挖得通。
但温摩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如此深信不疑。
不对劲。
而所有的不对劲,底下都很有可能藏着阴谋。
第二天一早,所有人马分三路进山。
鹿力的脸色很难看,宿醉的滋味显然够他受的。温摩比他也好不了多少,两个人同样都是脸色发白两眼乌青。
阿祖叮咛温摩几句,温摩一一答应,然后抱了抱阿祖,再向姜知津道:“督查使大人若是在这里待不惯,可以回阿鲁丹,只要跟阿祖说一声,阿祖就会派人送您回去。”
语气十分客气,疏离,好像他对她来说真的只是个从前素不相识的督查使。
“这里山清水秀,挺好。”姜知津深深看着她,“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温摩之所以这样说,是注意到了姜知津身边没有留人侍候。他自小仆从如云,养尊处优,真的要让他学着仡族的样子,样样都自己来,他只怕受不了。
但既然人家不当一回事,她也就闭嘴了。
就在她转身之际,姜知津忽然抓向她的手腕。
温摩反应更快,下意识闪避,姜知津抓了个空。
但已经看清楚了,她的手腕上没有五彩绳。
“昨天的彩头呢?”姜知津皱眉,“少族长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温摩扬了扬弯刀,那根五彩绳被挂在了刀柄上,小香包晃晃荡荡的。
“阿摩,说好的明明是带在‘身’上。”姜知津在“身”字上头咬得重重的。
鹿力冷冷道:“仡族人刀不离身,刀上便是身上,督查使大人莫非是要找麻烦么?”
温摩抬了抬手,止住鹿力,然后取下五彩绳,戴在手腕上,在姜知津面前晃了晃,淡淡道:“这样可以了么?”
姜知津点头,正要再叮嘱两句,旁边蹿出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孩,扑上去抱住温摩的腿:“阿娘,我也要去!”
“!!!!!!”
姜知津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温摩蹲下来拍拍她的脸:“等阿夏再长大一点,就可以去了。”
阿夏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改抱鹿力的腿:“阿爹带我去好不好?”
“咳咳咳咳!”
姜知津一阵剧烈的咳嗽,嗓口一阵腥甜,立即用帕子握住了嘴。
鹿力看了姜知津一眼,虽不知道姜知津吐血了,但看姜知津整个人都晃了晃,显然被打击得不轻。
他特意抬高一点音量,大声道:“阿夏乖,阿爹阿娘要去办大事,只能带大人,你好好吃饭,快点长大,就能和阿爹阿娘一起去了。”
陈山海略约明白姜知津此时此刻所受到的重击,但他正忙着从队伍之中把扮成羽林卫想跟他一起混进山的宜和揪出来,宜和抱着他的手不肯撒开:“我不!我不!我没巡过山,我要去!我也没打过猎!你不能扔下我!”
“山里有蛇,有大蛇!”陈山海吓唬她。
“我不怕!反正有你!”宜和道。
“我进山是用公务,不是专陪你的!”
“这我不管!”
陈山海跟她讲了半天讲不通,干脆把她拎起来,直接扔给姜知津,然后脚底抹油,迅速追上众人。
“陈山海!”
宜和跳起来就想追过去,姜知津拉住她,宜和一挣便挣脱了,不过正因为挣脱得太容易,宜和反而站住脚,打量一直用帕子捂着嘴的姜知津:“津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姜知津道,“伤风罢了。”
阿夏睁睁睁看着温摩等人离开,小嘴一扁就要开哭,姜知津拭净唇上的血迹,收起帕子,在她面前蹲下。
阳光灿烂,小女孩生得玉雪可爱,两只眼睛乌溜溜,柔亮亮。
这……便是阿摩的孩子?
阿摩……和鹿力的孩子?
阿摩和鹿力早就有了孩子,所以才会一心念着回南疆。
阿摩和鹿力早就有了孩子,所以明明跟他成了亲,却始终不肯跟他做真正的夫妻。
阿摩和鹿力早就有了孩子,他们才是一家人,而他,什么都不是!所以阿摩总让他走,不是因为阿摩还在生他的气,而是他出现在这里,原本就多余!
脑子里每转过一个念头,姜知津的脸色就惨白一分,最后一个念头闪过,鲜血再一次溢出他的嘴角。
“津哥哥!”
“姜大人?”
宜和跟阿祖好像在唤他,好像说什么,但姜知津都听不见。
因为就在同时,阿夏好奇地看着他,小手伸过来,蹭了蹭他嘴角的血迹,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头给他看,“阿爹,红的。”
“你……叫我什么?”姜知津无暇顾及其他,一把抓住了那只小手。
“阿爹!”
阿夏脆生生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阿夏你这么乱喊爹会喊出人命的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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