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昏暗的光线下,温摩将士兵们带进来的火雷石一一沿山壁处摆好,再找到无命之前安排下的引线,将两股引线绞在一起。
她不知道火雷石要怎样摆放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但颗数多一点,就能炸得更狠一点,然后将这条密道毁灭得更彻底一点,这个理儿总是不会错的。
做完这一切,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环顾这幽暗的矿洞。
只要等她走出去一点火,这条一直悬在她心头的密道,这条通往仡族的杀戮之源,就会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她转身往回走。
走到一半,就见无命沿矿洞过来,脚步不像平时那样无声无息,反而有几分虚软。
后来的后来,温摩认识了更多的江湖中人,才知道运功逼毒这种事情对于疗伤者的损耗有多大。
“稍有不慎,那便是以一命换一命了。”人们都这样说。
温摩快步迎上前,二话不说,抓过无命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扶着他往外走。
无命深感受辱:“我自己可以——”
“少废话。”温摩道,“有这力气不如省着点,出去以后我还得靠你脱身呢。”
无命没再反抗了,隔了一会儿,他道:“你跟他很不一样。”
“这话你以前说过了。”温摩笑了,“这世上没有谁跟谁能一样。我长在山野,他长在世家,我跟他本来就是不同的。”
每次聊到姜知津,她心中都会涌起一阵暖意,昏暗的矿洞仿佛也能变得明亮一些,她道,“无命你没发现吗?津津他跟以前比起来已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嗯,变蠢了。”无命道,“如果是以前,他坐在姜家,不,哪怕是坐在南疆都护府,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也有一百个法子毁去这条密道。”
并且别人还不知道是他要毁去的。——无命在肚子里补上这一条。
温摩没有说话,因为心中全被一种温暖柔软的情绪充满了,仿佛能像水一样漫出来。
亲自来到伽南,并且愿意让她自己来毁掉这条密道,是姜知津对她的迁就和让步。
她不能依靠姜知津的力量毁掉密道,一来是因为时间已经不允许姜知津一步一步谋划安排,二来,也是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只有亲手毁去,它带给她的压力和恐惧才能彻底消失。
就像她需要亲手杀死姜知泽一样。
姜知津懂得,所以纵容她。
越往外走,喧哗声越明显,隐隐辨得出有杀声。
师氏不知带了多少人来,听上去好像已经打起来了。
不过,矿洞内的一切都已经办妥,就算是师氏有千军万马也没有用了,等她到了洞口一点燃引线,除非他们人人变成飞鸟,否则永远没办法越过大山进攻仡族。
“你有火折子么?”
无命掏出来给她。
温摩紧紧握住。
巨大的威胁已经快要崩塌,她只差最后一步了。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这一步有人帮她做了。
快到洞口的时候已经不用油灯了,眼前也微微明亮起来,但就在这片亮光之中,一道光亮迅速蹿过来。
当看清了那是什么,温摩和无命同时魂飞魄散。
亮光猛然在某个点顿住。
那是已经烧到了第一颗火雷石。
“跑!”
温摩的脑子里嗡嗡响,仿佛听到了无命的大吼,但那声音像是隔着水面传来,模糊而遥远。
跑不掉的。
往前是行将爆炸的火雷石,退后是无数颗接着爆炸的火雷石。
他们跑不过火雷石。
无命爆发出惊人的力道,拖着温摩急速退后。
温摩抽出刀,迅速斩向尚未燃到的引线,弯刀一勾,将后面那一截引线远远挑开。
她只来得及做这件事,轰然巨响传来,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鞭子重重地抽在温摩身上,温摩感觉到自己被抽飞了起来,五脏六腑好像要被挤出胸膛,神识都被抽出了大脑,眼前一片黑暗。
轰隆——
一声巨响,惊呆了矿场上所有人。
不管是师氏的军队还是国主的亲兵,不管是棚屋里的矿工还是姜知津的亲随,在这几乎不属于人间的巨大响动中,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然后情不自禁后退,想离那怒吼的大山远一些。
矿工们全都跪在了地上,拼命朝矿洞内磕头。
这是,龙神在发怒啊!
姜知津也被这个声音震住了。
脑子晕荡了一下,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怔怔地站在洞口,洞内迸射出零星的石块,他没有闪避,其中一块擦着额角飞过。
他不觉得痛,只觉得好像有什么湿湿粘粘的东西滑下来,拿手一抹,鲜红的。
是血啊……脑子浑浑沌沌地想。
然后,神志才复苏,思维才继续,痛楚才降临——
“阿摩!”
声音如利刃,仿佛能割破咽喉。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摩的意识一点一点恢复。
首先感觉到的就是痛。
然后是沉。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西瓜,被小孩子当成球,踢了又滚,滚了又踢,全身上下手手脚脚虽然还在,但内瓤已经是稀烂了。
她好像被压在一座山下,别说想抬头,哪怕是想动一动手指都没办法做到。
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除了还有一点呼吸——虽然每吸一口气,肋骨就生疼,但好歹能证明她是个有气的。
所以这里并不是地狱。
她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听到一阵笛声。
这笛音她很熟,是雷笛,比中原的笛音要尖锐高昂,所以能声闻十里,方便找人。
但此时雷笛却好像已经被人驯服,它奏出了温柔的曲调,一曲又一曲,隐隐约约,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温摩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子。
所以,她是来到了天上吗?
温摩忍不住这样想。
意识始终昏昏沉沉,体内像是有个无限绵长的声音,不断的诱哄她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
她在山间找猎的时候有这样的经验,知道这是失血所致的困倦,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打起精神,因为一旦睡着便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笛声陪着她,好像越来越近了。
然后她听到了说话声。
起初十分模糊,像是隔着一堵墙,听不真切。
后来便好些了,只听他说道:“……那个时候我就想,这个人的胆子怎么这么大,竟然敢去杀徐广?不怕死的吗?我甚至还在想,这会不会是一场阴谋?是姜知泽为了引我暴露,所以安排你演这场戏?
可到最后我还是冲动了,我驾着马车去找你,你那时靠在墙壁上,脸色煞白,但眼睛极亮极黑,真像一只被追到悬崖边的小兽,我的心狠狠地动了一下,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那种感觉,就是心疼。”
温摩的心在黑暗中微微跳动。
那声音穿过山一样的重压,传进她的耳朵。
是姜知津。
是津津啊。
她的思绪飘飞,恍惚回到了那一个夜晚。
火光映亮了半条街,她隐身在黑暗中,剧痛让她寸步难行,无法逃离。
而姜知泽的府兵已经在满街搜捕,她知道自己已经被逼到绝境,打算拼个鱼死网破,殊死一搏。
然后,一辆马车飞驰而来,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明亮温暖的笑脸。
“姐姐!”
耳边好像还回荡着那个带笑的声音,那是装傻时期的姜知津。
此时此刻,在无边的黑暗中,在无法停歇的痛楚中,那样的笑容和那样的声音成为她止痛的良药。
为什么之前会因为他在她面前装傻而生气呢?
温摩的脑海里忽然生出了这样的困惑。
人们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许就是因为当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才看清人生当中,什么才是重要的。
那些伤心与恼怒,全淡成了遥远的影子。
而那些开心与快乐,则全部涌上心头。
是啊,为什么要生气呢?
明明他装傻的模样那么可爱。
而且,他的傻是假的,可他对她的好,全是真的啊。
“……自从遇上你,我好像就特别容易冲动犯傻,我忘了瞻前顾后,忘了周全谋划,忘了再三衡量,因为你太快,我若是想太久,便追不上你了。
阿摩,你是一只鹰,将我从权势游戏中带出来,让我有机会抬头仰望天空。
我爱你,比你知道的更爱你。
我不能没有你,我不想再回到那只知道谋算人心的日子里去。
你说过你会回来的,你不能食言,你还欠我一百九十六根大老虎,你说过要还的。”
是的,我还欠你的大老虎。
温摩在心中轻轻应声。
逛一次街买一根,我们还要逛一百九十六次街,我都记得,我会还的。
周围仿佛还有别的声响,比如石块搬动的声音,又比如人们的说话声,但这一切的声音仿佛都是陪衬,她只想听到他的声音。
身上的重压开始有点松动,光亮一点一点透进来,当身上最后一点重量消失,眼前的明亮刺得温摩睁不开眼睛。
那是无数的火把。
“火把灭了。”她听到姜知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紧绷,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虽然极力克制,喉咙里还是有一丝明显的更咽,“阿摩,我来迟了……”
温摩的嘴唇微微翕动,姜知津听不见,连忙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
“你没有……”
他听到她说。
“每一次,在我需要的时候,你都会出现……”
从未缺席。
永远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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