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莲欣渐渐开始不喜欢这里有别人来打扰,哪怕有些来上香求子的女香客跟无渡多说两句话,她都会不开心。
莲欣明里暗里跟无渡抱怨过这件事,只是都被对方含笑应和了过去——至于他当时说了什么,莲欣已经记不得了,但左不过是什么“众生皆苦”之类的话。
“贫僧不会杀你。”无渡又说道:“……我早说过,此事非你一人之过,若细细论起来,其实都是贫僧的缘由。若当时我能妥善对待你的情谊,之后诸事,恐怕不会如此。”
“什么意思?”盛钊人菜瘾还大,趴在刑应烛肩膀上露出两只眼睛,小声问:“方丈,您的意思是……”
这些事若细细地论,是整整五个年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但若是讲起来,其实也不过寥寥几语。
盛钊不知道他们修行之人是不是脑回路都比凡人高级一点,作为一个和尚,无渡居然说起这种事来,却还是平平淡淡的,仿佛连饮月动心的对象不是他一样。
“我当初其实发现了你动心。”无渡这句话是对着连饮月说的:“只是我当时修行不足,参悟浅薄,既不知如何拒绝,也怕坏了修行,只能日复一日地装傻,对你的心意只当不知。”
好家伙,盛钊心里大为震惊,心说八卦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出家人被三千红尘丝绊住,这要是放在聊斋志异里,怎么都能单独写满一个单元。
“所以……”盛钊干巴巴地插嘴道:“这位姑娘,你……求而不得了?”
“非也。”
连饮月还没说话,倒是无渡双手合十,叹了口气。
“贫僧说过,她也是——”
无渡话还没说完,连饮月忽然怪异地笑了一声。
她不知不觉间已经退到了墙边,背后抵着冰凉的砖墙,一只手捂住了自己半张脸。眼泪混着污血从她的指缝里淌下来,看着有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凉。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美好。”连饮月的指缝里露出通红的半只眼睛,她声音嘶哑,破罐子破摔似地吃吃地笑:“你听说过浸猪笼吗?”
盛钊被她问愣了。
电光火石间,盛钊脑子里闪过一个极为荒谬的念头,他甚至忘了抓住刑应烛的衣服,下意识震惊地看向了连饮月。
“他们说,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跑去勾引一个出家人,是下贱淫乱。”连饮月说:“为族里所不齿,败坏家风门楣,自甘堕落……他们没教过我这样的下贱胚子。”
盛钊压根没想到故事还有这么急转直下的走向,他看着连饮月,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他原本只觉得对方可恨,可现在看来,又觉得对方可怜。
“所以他们要浸我。”连饮月低声说:“说要丢进海里淹死,让鱼虾吃我的尸骨,让……”
“别说了。”一直缩在一边当空气的胡欢打断她。人间几百年前的陋习他听说过,“良家”女孩只要多跟外面的男人说几句话,表达一下好感,就是自甘下贱,辱没家风。
莲欣那样的少女,若真是喜欢无渡,一腔心意怎么可能藏得住。
寺里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她与无渡言谈举止间,总有端倪可露,长久下来,自然就有有心之人一传十十传百,背后嚼两句舌头根子,就能活活要了人的命,扒了她的皮。
“我为什么不说?”连饮月笑着说:“我不是没有死吗?”
“你是在那时候感染了妖气吗?”张简问。
连饮月看了他一眼,似乎也不奇怪他的铁石心肠。
“没有。”连饮月说。
“那你为什么……”
“是贫僧的错。”无渡轻声道。
张简骤然被他打断,还没反应过来,倒是盛钊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盛钊指了指无渡,又指了指连饮月,磕磕巴巴地问:“你当初……”
“他第二次救了我。”连饮月说:“他在海边,面对着百来号村民,挡在我的‘猪笼’前面,与他们说,‘既然此事因我而起,我自责无旁贷,若要浸她,不如杀了贫僧,以熄众怒’。”
“你非你,我也非我。”
那是连饮月一辈子的噩梦。
她当时又哭又求,竹篾笼子锋利的断口把她的手割得皮肉外翻,鲜血淋漓,可还是无济于事。
那些人冷漠地站在远处,用一种看污秽的鄙夷眼神看着他俩。
最初还有人劝说无渡,可后来他们见无渡实在坚决,态度就开始渐渐变了。
起初,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原来以为这小贱蹄子一厢情愿,现在看来,居然是一对奸夫淫妇”,然后附和声顿起,三言两语间,就把无渡和莲欣打成了“不知廉耻的狗男女”。
腐臭的菜叶子被丢到无渡身上,无渡全程垂着眼,动也不动。
他就像一尊巍峨的佛像,固执地挡在莲欣面前,只留给她一个单薄干净的背影。
那群人面目可憎地在前面骂,莲欣在后面又哭又喊地求,但无论哪一点,似乎都不能打动无渡那颗磐石般的心。他似乎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也不知道什么叫退却,他只是固执而坚定,要“救”莲欣。
到了最后,就连莲欣自己也不清楚,他救自己,究竟是因为在他眼里,万物皆可渡,还是因为他曾对自己的情义有过一丝一毫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