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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安归回到破庙棚屋,在角落里寻到了燕檀。她正脸色惨白,抱着自己的膝盖看地面发呆。
安归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种神情,仿佛丢了魂一般,那双往日里灵动活泼的眼睛里尽是绝望之色。
他很清楚是为什么。自从做出决定那一刻起,也猜到了会有如今的情形。
但是真正看到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时,安归还是觉得心情极其不好。
他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向下的唇角,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装出一副懵然无知的模样,语气关切问道:“怎么了?”
“我又把那块玉牌弄丢了。”燕檀眼圈红红的,抬起手来擦了擦自己的眼角,“自从上次之后,我就一直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上,时时查看,可是……”
她转过头来,没有看他的眼睛,低着头向他道歉,声音哽咽了起来:“对不起……安归,白白让你受了伤,冒着那么大危险取回来,我却还是把它弄丢了。”
“从索哲伽的府邸回到这里,必须要经过一段僻静的路……在经过一家饭铺的时候恰巧撞上了三个匪徒。我打不过也跑不掉,他们将我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抢走了……包括那块玉牌。”
安归握着她的手腕,发觉有什么东西啪嗒、啪嗒地落到了自己的衣袖上。
他低头看去,只见小公主眼睛通红,泪水流过下颌,滴在了他的衣袖。
这是他第二次见她哭。
第一次是在白龙堆的沙堡中,她才见过亲信侍女横死的惨状,一个人在沙漠中赶路,又遭遇沙暴。
如今是弄丢了那块玉牌。
那块玉牌是指证凶手唯一的证据,是金雀用自己的性命、安归用一身伤痕换来的。
可是她却没保住。
没有了玉牌,即便是她查到幕后真凶,也无法站出来指认。
因为她现在已经知晓做下这件事的人在匈奴非富即贵,还有楼兰王廷撑腰。
没有了证据,在面对强大的匈奴时,没有人会为她做主,即便是赵国。
金雀对赵国来说根本无足轻重,而裴讷之一个侯爷,也不足以令她一心求和的父皇同时站在楼兰与匈奴两国的对立面。
她几
乎能够预想到这件事的结局。事情的真相会被她父皇不动声色的压下,来换取赵国的和平。若干年后,变成一桩无解的悬案。
她在楼兰的苦心经营、所受的苦难都没有了意义,而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金雀和裴讷之,还有那么多侍卫和赵国使臣,就要枉死在大漠黄沙之下。
安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忽视胸口处传来的憋闷之感,又靠近了一些,装作紧张地开口问道:“他们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燕檀像拨浪鼓一般摇了摇头:“所幸他们只是为财而来。”
她哭得脑袋昏沉,几乎喘不上来气,说话都停停顿顿的,可怜极了。
小公主面向安归,哭时头埋得低低的,离他的胸口极近,几乎能够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安归注视着她,还有落在自己衣袖上的泪水,心乱如麻。他紧紧抿着嘴唇,伸出手替她擦干脸颊上的眼泪。
他忽然有些许后悔。
因为那块玉牌,眼下就在他的怀中。
燕檀比他想象得要更聪明,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离事情的真相越来越近。
可他不能再容她继续查下去。
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和危险。这件事背后的算计和疯狂,并不是她一个如今无法说清身份的和亲公主可以触及的。
她此刻已经走到悬崖边,却毫不自知。只消再向前一步,在对手眼中露出马脚来,顷刻间就要跌入深渊,粉身碎骨。
他不能就这样看着她万劫不复,却也无法用其他方式阻碍她的追查。他要她活着,不计一切代价。哪怕她有一天得知了真相,会因此同他反目。
如此行事的确卑劣,但他也向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燕檀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哽咽不清道:“对不起……”
是对安归说的,也是对死去的金雀说的。
衣袖上传来的感觉彻底击碎了什么东西。他看着面前异常脆弱、在他胸口之前哭泣的少女,心中百般挣扎和考虑都被丢掉一旁。
瘦削的金发少年伸出手,将少女搂向了自己。
燕檀正哭得视线模糊,忽然被揽进了一个温柔的怀抱。
冬末初春,少年的胸膛透出一丝暖意,坚定的心跳声亦隔着衣料传来。一股清
新温暖的味道包裹住她的鼻端。
是安归的气息。虽然流落街头,但他的气息始终如此清新温暖,令她在冰冷黑暗的绝望中抓住了救命稻草。
小公主趴在安归的肩头,发泄一般地痛哭,泪水了沾湿他的衣裳。
安归支撑着她,感到少女在自己怀中哭得直发抖,潋滟碧眸中闪过一丝狠意。
今日种种,他会一笔一笔记在心中,同匈奴人清算。
但此时此刻,他却无法开口向她道明真相,只得故作怯懦懵懂地劝道:
“那玉牌很重要么?我们赚钱,再替你买一个好不好?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去做,我们从头再来。你不要难过,阿宴姐姐。”
大约是演得多了,连他自己都快相信,自己同她不过是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两个小乞儿,需要在寒冬相依取暖、互相支撑。
也许他们若真的是这样单纯的关系,会更好一些。
可惜他须得时时提醒自己,自那日做下了决定后,眼下的一切如同幻境一场,梦醒之后便再无可转圜。
而安归未曾料到的是,几刻钟后,那少女的抽泣声渐止,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恨恨地擦着眼泪,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我要继续查下去。”
“命运越是阻挠我,我便越是要做成。”
即便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数月之久,但使团在黄沙之下的死相她还是未能忘怀。
金雀是她视同姐妹般重要的人,而裴讷之是她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裴世矩的父亲。
燕檀不愿就这么放过幕后凶手。即便没有了证据,她也决心要将这件事追查到底。
燕檀盯着安归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要知道真凶是谁。”
金发少年的喉结滚动一下,温柔应道:“好。”
终有那么一天,他会让她知道真凶是谁,并令真凶付出代价。
赵国的使臣月前从金京出发,已于几日之前到达楼兰城,准备进入王宫面见楼兰国王,重新商议和亲一事。
安归曾旁敲侧击地向她提议:“阿宴姐姐是赵国人,眼下在楼兰着实不安全。不如给赵国的使者送一封信,求他将你带回故土吧。”
“那你呢?”燕檀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少年,问道,“你怎么办?难道要我把
你丢在楼兰吗?”
他明明最害怕一个人被丢下了。
安归乖巧地抿了抿嘴唇,理所当然道:“阿宴姐姐对外说我是奴隶,将我一并带回赵国。”
燕檀注视着少年那双干净单纯得如同一汪清泉的眼睛,内心忽然生出一些不着边际的期盼。
她很想念赵国,也很想带安归回到赵国。在那里,他不必因为生有一双碧色眼睛而受人鄙夷和欺侮,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
但燕檀也知道,若是这次回了赵国,此生便永远也无法再到楼兰查清这件事。父皇亦不会出来主持这桩公道,那么金雀和裴讷之便是真的枉死。
也许终有一日她会回到赵国去,但不是现在。
燕檀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但安归所说也并非全不可行。赵国使臣若是知晓自己还活着,起码两国之间的关系也会有所缓和。
于是燕檀从摊子上买了便宜的笔墨,写成一封匿名书信,信中说明华阳公主仍在人世,而且此刻很可能就在楼兰城中,只不过受制于人,希望使臣与楼兰王廷中倾向于赵国的大臣商议对策。
她将信封好,托安归送去赵国使臣下榻之地。
但一连等了几日,都不见有回音,也并未听闻赵国使臣有什么动作。
燕檀不知道其中缘故。诸如此类的消息太多,真假难辨,使臣根本无暇查看。
更何况,那位使臣本就是赵国朝中的主和派,此行只是奉命行事,不愿旁生枝节、掀起太大波澜。
安归本想劝诱她亮明身份,而后放她回到赵国去,也好过陷在楼兰的这一片泥潭沼泽之中。
这是安归第一次生出想要放燕檀走的念头。
但现在看来,小公主远比他想象中要更加坚定和富有勇气。
暮色渐垂。安归从使臣下榻之地离开,从街上转回破庙,怀中揣着两张温热的面饼。
燕檀正在破庙中帮老僧抄写经书换取食物。多亏了前来和亲前她在弘福寺帮忙译经,做起这件事来还算得心应手。
安归踏进门槛,燕檀正在池中洗笔,见他来了,连忙跑过来问有没有回音。
安归低头看着她,抿着唇摇了摇头。
燕檀并没有十分沮丧。她从怀中掏出一张请帖,在他面前打开,轻声道:“明日,我要去二王子宫中了。”
其实燕檀有些措手不及,没有想到这么快便能被举荐到楼兰王室中去。
她思来想去,觉得许是那位匈奴派的大主簿一向与二王子亲近,令二王子也知晓了她的名头,请她入宫制香。
她曾在索哲伽府上时听侍女说过,楼兰国这位二王子向来倾向于匈奴,赵国使团遭遇刺杀又是匈奴楼兰王廷中人早先安排好的,便有些怀疑。
会不会,楼兰这位二王子殿下就是幕后黑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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