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廿二年秋。
这注定了是一个不平凡的秋天。
戍边军的疏散与逃离原本是不那么顺利的。
南城门已然被封死。
那冲天的火焰带着泼天的寂灭之意,试图告诉城中所有人,你们都得死在这里。
可是自当保定城北部那个小小道观吸引了城中近乎所有北辽人的视线后……戍边军的一切似乎都变得顺利了。
没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就代表着,连渤、土铁牛、傅弘茂等人的死,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没错。
若是无人知晓你的付出,那么即便你献出了生命,在别人眼中,依然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连渤等人一开始,无非是口意气之争而已。
也就是世人口中的冤冤相报。
但是真当事情一步一步走下去的时候,看着身边同胞一个一个死去的时候,看着戍边军甲士逆行而上的时候,看着卢承林用性命争取时间的时候。
最初的那份心绪,早就在不经意间转变了。
我们杀贼不是为了让自己心情舒畅。
我们杀贼……是为了可以让更多的百姓活下去。
一个惊蛟门并不如何高尚的一堂之主,一个初衷只是为了让聂铮帮自己澄清真相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走上了这条路。
若他能重回温暖宜人的江南水乡,耳边伴随着甜糯的吴侬软语,你再问他会为了陌生人献出自己的生命吗,他可能会骂你有病。
然而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做了令萧渐离都止不住要夜夜惊醒的事情。
也许他们的故事会随着道观的尘埃落定而彻底的销声匿迹。
可是……并没有。
他们的事迹终将在这片土地上流传千古。
因为聂铮。
时间稍稍回退片刻。
城中燃起的火焰熏得保定城好似秋去春来。
聂铮在喘息。
不远处有响箭发出,这是北辽人的响箭。
聂铮扭头看了看紧紧坠在自己身后的人,大口喘着粗气。
身后有三人,不远处的天空还有数人在空空缓缓扫视整片区域。
他们都是拂晓境,境界不高,自己有把握都杀死,但……若是时间稍稍慢了片刻,势必会把周围的人都引来。
自己现在混元丹催动吃力,真到那个局面,真就是要跟三清道君把酒言欢了。
聂铮咬了咬牙,继续猫着腰往前奔去。
他一直都是有几分急智的人,不然也不会每每到了危机关头,李素瑾会那么愿意相信他的判断。
这几个人得死,但必须得一起死!
不能给他们呼唤同伴的时间!
“人呢?”
“刚才似乎朝那个方向去了。”
“快追!”
“可要帮忙?”
“是五指毁城垣那人!”
简简单单一句话,顿时让悬在半空的那人凝重起来,只见他连忙放出响箭,示意周围的人都围拢过来。
这样的一幕聂铮完完全全的看在眼里,顿时,脑中出现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很快这三个人就站在了聂铮刚才出现的位置,然而一无所获。
这时刚才在半空中指点他们位置的人从弄巷另一角拐了出来,冲他们招了招手。
“这里!”
三个人不疑有他,连忙追了过去。
然而就在拐过去的下一刻,陡然觉得身后有一阵狂风袭来。
三个人本就在往前冲,此刻更是身子猛然一轻,竟是直接被推了起来!
三人连忙扭头,发现身后没有任何敌人,顿时松了一口,但是下一秒……他们就没有办法再松口气了。
因为……他们连吸一口气都已做不到。
在他们身前,是三道细细长长的透明元气丝线,坚韧之极!
此刻,三道丝线上,满满都是血迹,而这三个人,每个人都已经被切成了上中下三块,散落在地。
聂铮冷漠的瞧了一眼地上的那团血肉,缓缓看了看上空与四周,凝神倾听了一下四周。
弄巷上方视野狭窄,没有看到敌人。
而一旁,有着急促的脚步声,很显然,有人在快速的靠近过来。
聂铮将三道元气丝线收了起来。
只要我有片刻喘息之机,那么……攻守之势就该逆转了!
……
刚才悬在半空中说话的人,名叫阿拏。
他冲着自己刚才发现异常的地方俯冲过去,没有看见任何的人影。
顿时他的心头就蒙上了一层不详的预感。
再次御空飞升,缓缓前行,却已经听不到任何活人的动静了。
保定城本就快空了,刚才就是这般模样,此刻依然这般模样,但阿拏没来由的后脊背一阵发麻。
忽然间,街道上有急促的呼救声传来。
阿拏一怔,赶忙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扑去。
拐过街角,阿拏从兵刃上跳下。
然后就看到了十分可怖的一幕。
那是一地的尸体碎块,而碎块旁,正有一个人蹲在那里,似乎在探查情况。
“小心!”
阿拏身子猛然一僵,看向蹲在那里的同伴:“出什么事了?”
“你身前有三个特别细的元气线,不仔细会很难发现。”
这是阿拏才注意到,果不其然,有三个透明的元气线分上中下三层拦在自己身前。
而注意到它们,还是因为上面有些许淡淡的红色。
阿拏轻轻用手触碰了一下,元气线很是坚韧,但是并不锋锐,阿拏有些不明所以。
“这个是……”
“是陷阱,你绕过来。”
“陷阱?”
“没错,陷阱,速度慢的时候,碰上去只是划伤而已,若是用极快的速度冲上去,就会被切割。他们……就是速度太快了。”
阿拏俯身弯腰,从那元气细线的最下方钻了过来,然后扭头看了看一地尸块,有些咋舌。
“你这嗓子怎么了,说话口音这么古怪。”
“刚才吸了凉风,有些不爽利。”
阿拏点了点头,没太在意,继续回头打量周围的场景。
刚才自己的速度……应该不快,估计撞上也就是个轻微擦伤。
不过还是得谢谢他。
阿拏刚起了这个念头,忽然就看见一个有些让自己毛骨悚然的东西。
那是半截身子,是肩膀的上半部分,可以清晰看见死去那人的头颅。
然而……这张脸……
阿拏陡然觉得后心直冒凉气,猛然回头,结果就看见一只没有箭羽的手弩正正的顶着自己的脑袋。
而刚才跟自己说话那人,略显阴恻恻的笑了笑。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母亲的呢喃低语,充满了让人迷醉的温柔。
“后会无期了。”
“嘭——”
极为沉闷的声音响起,是人体直挺挺躺倒在地的声音。
拿着手弩那人看着地上的新鲜尸体,从身后抽出一柄洞箫来,然后凌空写了一张符篆,拍在了自己的身上。
很快,这个人的模样就变了,变成了刚刚死去的……阿拏。
紧接着,又是一张符篆凌空写出,被这个新阿拏拍到旧阿拏的身上。
火焰瞬间就升腾了起来。
随后……
弯腰,捡起他掉在地上的长剑,紧接着,他腰间的长箫也逐渐变成了利剑的模样。
“……出什么事了,你这嗓子怎么了……”
两声轻咳传出,接着便是学着他说话的方式自言自语了几句,默默消失在了这夺命街角中……
街道中间,一只优雅的黑猫在踱步,望着阿拏离去的地方注视了半晌后,疯狂呕吐起来。
随后就吐出来一团完整的元气,上面刻印着古怪纹路的元气。
紧接着,黑猫抻出前脚掌,直接按在了元气之上,然后那枚刻着古怪纹路的元气就嵌进了街道的青砖地面之中……
黑猫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有些得意的喵呜一声,随后就跳上了一旁的墙壁。
那是整条街道两旁的墙壁。
在街道末端,有两棵树。
一颗迎着秋风瑟瑟作响。
谷/span另一颗……火光冲天,带着净化一切的可怖力量。
净化一切……的力量。
……
迟史很烦躁。
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格外的让人厌憎。
比如那垮塌半边的房屋,比如那冲天的烟火,再比如……眼前死去的人。
自己带过来的拂晓境士卒中,不过十余名,这一下就死掉了四人。
而且……还是死在同一种手法之上。
甚至!
对方连杀人的凶器都不屑收走。
迟史抽出长剑,直接劈断了眼前的元气细线,随后将长剑丢出,直直的插进了旁边的墙壁之上。
剑身入墙过半,剑柄处不住的摇晃,嗡嗡作响。
“迟前辈……”
“可恨的黄口小儿,告诉所有人,在巷道中穿行的时候,速度必须放慢!”
“这……为何?”
迟史恨恨得瞪了他一眼:“不懂就照做,发两支响箭,这里比较棘手,再邀点人过来。”
这名拂晓境士卒抱拳领命,迟史连忙出声拦住:“慢着!两个人一路,阿拏,你跟他一起去。”
“是!”
……
很快,街道另一侧,和阿拏同行之人有些惊诧的望着阿拏。
“你这手弩哪里来的?只有弩身没有弩箭,有何用处?”
阿拏笑了笑:“有用的。”
说完,阿拏就将手弩对准了那人的脑袋。
“别闹,不好笑。”
“不信你就试试。”
扳机叩响,锐利的啸叫声响起,犹如一道刺耳的响箭划破长空……
……
迟史很快就朝阿拏所在的地方赶了过来。
不过迟史并没有纠结地上那具尸体是因何而死,而是让阿拏赶紧随自己返回城北。
“北面……出事了。”
……
阿拏和迟史等人赶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平息下来了。
道观内外,一地的尸体。
有被长枪钉在地上的,有双腿断折挂在墙上的。
也有被人直接一分为二的。
其惨烈的程度,难以用言语表述。
进入道观之后,阿拏看见萧渐离在不住的发抖。
但是他的表情却含着些许癫狂的笑意。
这是极度亢奋过后的情绪不能自控。
在他的旁边,是无数的尸体,一个接着一个,前仆后继,脑袋都冲着他所在的位置,仿佛是想要击杀他一般!
然而阿拏知道……这绝对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些人,都是萧渐离的亲卫。
唯独一人,有些与众不同。
他的后脑上插着一柄箭矢,那是萧渐离的奔雷箭。
而这人右手紧握的那把兵刃……阿拏皱了皱眉,他认得,这刀名为割鹿,是连渤已经炼化的独有兵刃。
迟史回来的速度有些不紧不慢,甚至还有几分恋恋不舍。
他不舍得将杀死聂铮的大好机会错过。
但是当他看见萧渐离时……却又变成了另外一副态度。
只见他非常惶急的几个纵身跃了上去,不停的口称“万死”,将内心的担忧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远处有呼声传来,那是一个人在反复挣扎的声音。
“放开我。”
阿拏听得很清楚,这人是在说“放开我”。
很快,这个挣扎的人影就被反剪双手压了进来。
此人年纪不大,阿拏却认得,因为……他是一名无比鸡肋的拂晓境水系神修。
“你有本事放开我!”
萧渐离抽动着肩膀疯狂的笑着,到后面眼泪都笑出来了。
“很好……你们很好。”
“呸!辽狗!”
骂声一出,顿时“噗噗”两声闷响出现,那是棍子击打在腿弯的声音。
这名水修立刻立足不稳,跪了下来。
随后他便要努力站起,然后身后就又是一棍打来。
反复数次,这若换做是寻常体修,早就身受重伤了,可他……牙关紧咬,竟是连血都不吐一口!
最后此人是被身后四名亲卫兵,用长枪锁住脖子,才被迫跪了下来。
阿拏看着眼前这一幕,一点一点的后退,悄悄地溜出了道观大堂之外。
没有人发现阿拏的行踪,他们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萧渐离身上,放在了这名嘴硬的拂晓境水修身上。
萧渐离道:“他们都死了,你怕不怕?”
“怕了我就是你妈生的!”
“呵……上一个在我这里说不怕的人,叫做裴朝良。”
“你以为我是那个贪生怕死的狗官?!”
“你不怕吗?”
“你把我放开,我让你看看我怕不怕!”
“放开他!”
一旁嵌在墙壁上的铜鼎仍然在熊熊燃烧,突然间就滚落下来,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所有人都仿佛惊弓之鸟望向那个方向。
就连萧渐离的眼皮都止不住的颤了一颤。
然而……除了乍起的些许尘糜,还能有什么?
这个时候,那水修动了。
只见他突然双手捏起道诀,大堂之中水汽瞬间氤氲起来!
癫狂的声音瞬间就响了起来。
“连大哥,我木沐不枉此生!不枉此生!”
“不枉……”
他的话都未曾说完,肉眼可见的一团团水汽就直接缠上了在场的所有人!
对!
所有人!
包括木沐自己!
这不再是只限制人行动的普通水团,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水牢!
一个可以封住人的口鼻,能直接将人生生溺死的水牢!
无数的人在水牢中挣扎。
然而……无济于事。
包括萧渐离,包括木沐,整个人都因为窒息而变得面目充血发红。
木沐在等,他的双眼瞪得极大!
他在等!
他在等所有人比他先憋不住!
不过就在所有人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刻……
一个人的水牢破了。
正是迟史!
曾经被水牢术困住过,如今已经寻到脱身之法的迟史!
而他飞快的击破萧渐离的水牢后,一把就将木沐从他的水牢中拽了出来!
这一击之下,木沐只觉得自己的不仅人提不上气,就连气海和经脉似乎都已经被隔断了。
顿时……水牢术统统破了。
大量的水流砸落在地面上,变成潺潺溪水往低洼之处流了过去。
同时所有人也都狼狈的跌坐进了水中。
所有人都在大口的喘着粗气,只觉得自己恍若隔世。
而这时……道观之外有人仓皇的跑了进来。
“外……外面,外面有人自称是五指断城垣之人!”
迟史赫然回头。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