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集序损毁太严重,无法修复,也无法辨认。但它摆放的位置太好,一看就是墓中之人的心爱之物,必定是稀世奇珍。
杜鸣玉并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使它变回原貌,最后,这件烂渣子一样的破画,作为她与爷爷的修复报酬,被他们带回住处。
杜老爷子仍然没有放弃跑路的念头,他们正要走,又被抓住。
这次是因为曜变天目盏。那徒弟心思不纯,即使被古玩店开出去,也想办法摸进门,把杜老爷子的住处摸了个底朝天。
就算不知道曜变天目盏的名字,在看到它的那瞬间,还是会被惊艳,知道这是个值钱的宝贝。他没拿走,又放回原位,退出去了。然后带着人上门强买,想分三成。
杜老爷子不愿意,把自己也赔上了。一批珍贵文物将要被带上渡轮,海上水汽重,不便存放,需要懂行的人看顾。他不愿带杜鸣玉一起去,想把她托付给古玩店的老板。杜鸣玉不想和爷爷分开,仍然跟上了船。
渡轮和以往许多次一样,鸣笛离港。驶出港口一段时间,忽然被海盗船围住。即使这件事十分隐蔽,消息也泄了一些出去。这些海盗从晚清时就肆虐海上,精通水性,有自己的帮派,又熟知地形,就算抢不到,也来得及逃走。他们手里甚至有自制的火器。
杜鸣玉看不见,从突然紧张的氛围中察觉出情势不对,紧紧跟在爷爷身边。离开陆地后,古物们情绪低落,杜鸣玉悄悄劝它们,以后一定会被国家接回去,一定能重回故土,古物们消极回应。杜鸣玉跟过来,也和这些特殊的朋友有关。
炮声响起,船剧烈震动。
“还是瓷器好,如果船沉了,瓷器也许能留存下来。”
“瓷器容易碎,铁器、铜器更好。”
“我们会锈蚀,瓷器若不碎,永远光洁。”
“先死的肯定是我们字画。”古物们反而轻松许多,互相打趣起来。这里仍然是华夏的海域,沉眠于此,也是不错的结局。
“船不会沉的。”杜鸣玉看不见外面的景象,海风此刻已经带有血腥味道。
杜老爷子无言,摸了摸小孙女的头,这一刻,反而希望船上的人厉害一些,把海盗赶走。
这一批货实在珍贵,海盗们抱着很大的希望。他们成功冲了上来,一番抢掠。
杜鸣玉把兰亭集序放在盒中,随身携带,它看起来破破烂烂,毫无价值,一老一小又穿得十分寒酸,没人管他们。
“把船炸了……”
只要不留活口,再躲一段时间,等风声过去,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各位行行好,把我孙女给带上吧,她吃得不多,又听话……”杜老哀求。
“我爷爷认识古物,他可以帮你们掌眼……”杜鸣玉跟着求,比起葬身海底,落进贼窝也不算难以忍受。
前舱忽然传来一阵怒骂,海盗开始撤退,大骂不止:
“船上的炸.药被点燃了,那群疯子想同归于尽,快跑……”
杜鸣玉被杜老爷子放进大木箱,丢进海中。杜老年纪大了,做完这些,手脚都抬不起来,看海天一色,向神明祈愿,希望小孙女能活下去。
爆炸的速度太快,无数碎裂声响起。
那些来之不易的古物,瞬间毁去。
杜鸣玉在木箱里,撞得不轻,头昏脑胀,那瞬间,心中升起尖锐的痛意。众多古物一同死去,化为漫天光点。杜鸣玉漆黑的世界里,骤然亮起,漂浮着无数碎金光点,璀璨无比。
眼泪簌簌落下,无声呜咽。
爷爷……
那些光点向她双眼汇聚而来,清润而温柔。
即将消散于天地,把最后一点力量送给她,从此做她的眼睛。
海风吹拂,她睁开眼睛,世界前所未有的清晰。
整艘渡轮被火光笼罩,渐渐沉没,放眼望去,海天之外,在很远很远的天际,有片广袤的陆地。
硝烟弥漫,战火四起。
海水把箱子送往陆地,等待她的,是全然未知的命运。
至此,重器完结。
“感觉重器还可以写第二部,但停在这里也很好,不知道云先生身体怎样,我这里还有一株上好的老山参,好想寄给云先生,让她补补身体……”
“杜鸣玉能看见以后,就可以做很多事了。可惜杜老葬身海底,以后鸣玉就是独自一人,天地间再也没有亲人了。云先生也是这样。”
“鸣玉有古董的记忆,还记得制造工序,她会不会把毁在爆炸中的古董重新制作出来?没有第二部看我就要死了。”
“鸣玉还小,她要怎么活下去,万一到不了大陆怎么办?”
……
重器虽然完结,却留给读者无限遐想空间。
重器并没有写太敏感的内容,卖得特别快,政府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写玫瑰园就行。重器写完也没追究,那群文人应该消停了吧?
实际上并没有。
云中君的新书还没有着落,她还会不会继续写下去?
眼见一颗星辰崛起,最后只是昙花一现?
姜翎新作不是小说,也不是杂文,她写了一个话剧剧本司令。这个年代,除了电影,话剧也流行起来。
话剧里的司令,肥头大耳,左右逢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姨太太一个比一个漂亮,可惜全都绿了他。
司令有个翻译官,半吊子水平,但会察言观色,满嘴甜言蜜语,长得也不错,勾走了司令的大姨太。
司令给儿子请的老师,年轻斯文,罗曼蒂克,勾走了司令的二姨太。三、四、五姨太太也各有相好,然后她们彼此发现,互相遮掩。
称得上是个喜剧,种种情节,令人捧腹。
比如说,有个晚上,司令回来得早,发现家里有些奇怪。姨太太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脸色酡红,这个不让他拉窗帘,那个不让他开衣柜,更甚者,不准他进被窝,手忙脚乱,极致配合,才让司令相信姨太太们在为他争风吃醋。
司令每次看着满屋子的美人,就觉得自己付出的努力没有白费。姨太太们也这么想。
虽然其他人有所猜测,但都没有和司令说,只是眼神意味深长。司令问翻译官,最近怎么都喜欢往我头顶上看?翻译官答,您又年轻了几分,那些人必然是被您的英俊威武所慑,才频频看您。
司令这些姨太太不是强抢的,就是从歌舞厅买来的,平时他热衷于搜刮民脂民膏,擅长溜须拍马,是一等一的大害虫。有真才实干的人永远出不了头,反倒是司令,威风凛凛,儿孙满堂。
司令遇到上司,邀请上司来家中做客。
突然袭击,姨太太们措手不及,处处都是马脚,司令为了不在上司面前丢面子,主动帮姨太太他们遮掩。一时间笑点密集到了极致,让人肚子都笑疼。
即使司令百般遮掩,上司还是看穿了一切,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公事要紧,家事也不能疏忽。其实他来说有件事要说,上面有个大人物的儿子要调过来,正好司令到了退休荣养的年纪,以后司令就不是司令了。
司令原本打算好好折磨一下家里的几个混账东西,没想到那几人不再顾忌他的权势,与他混合撕打起来,最后席卷财物,各奔东西,只留下被脱光捆成毛毛虫,即将卸任的司令。
情节看似荒诞,仔细想,却又符合逻辑,把人物的种种丑态刻画得栩栩如生。
这个时代政府内部腐化相当严重,官员大多如此。
司令并没有指名道姓骂人,但它又骂了很多人,更妙的是,有些人看着看着哈哈大笑,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被骂,有些人意识到,还遮遮掩掩,只疑心自己家里的姨太太最近旗袍开叉越来越高,整日在外跑,是不是也?细思极恐。
司令一出,场场火爆,经常有笑出眼泪的观众迫不及待又买张票,重看第二场。
写话剧的人署名楚辞,遣词造句中明晃晃的“云式风格”,很难不令人联想到云中君。当然,谁也没有说破,现在开始想着,云先生连这也会,她还有什么不会的?真是个大宝藏。
看来云先生不会放下她的笔,只要想到这一点,便觉得糟糕透顶的生活中多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这段时间,姜翎也没有闲着,戚无恙开始教她枪法。
枪靶就设在园中,附近的邻居诧异过,发现是位年轻英俊的绅士在教他妹妹射击,便没有再过多关注。
每当戚无恙站在姜翎身后,帮她调整手臂的姿势时,就有种把她拥在怀中错觉。原本以为这样能缓解心中的躁动,没想到离得越近,情绪愈发难以控制。
想亲亲她的发顶,想将她抱在怀里。
但他尤其擅长隐忍,平时除了教授各种技巧,大多一言不发。如果姜翎离他近一些,一定能发现他僵硬的身体,还有因极致隐忍微微泛红的眼睛。
“妹妹会了吗?”戚无恙声音微哑。
姜翎点头,瞄准靶子。
“砰”
一枪射中,虽然不是正中靶心,但已经离靶心很近了。初学不久的人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很不错,只要再练练,正中靶心不是问题。
她怎么学得这么快???
戚无恙内心震惊,表面不动声色,还有点失望。
“既然你会了,那我明日就不用……”
戚无恙还没说完,就发现姜翎在点头。
内心挫败。
“你每天一定很忙,我不能浪费你太多时间。”姜翎在纸上写。
戚无恙看完,一时语塞。
只要是和你待一块儿,那是浪费时间吗?那是欢度佳节。
“司令很受欢迎,我觉得写得很好,接下来还会写话剧吗?在我离开之前,要不要一起去看?”
姜翎同意。
话剧还会继续写,只要她有灵感,并不会拘于体裁。
寒冬渐渐过去,姜翎穿了件驼色大衣,戴着圆顶礼帽,头发柔顺垂下,遮住大半边脸,乍一看上去,只能瞧见一个削瘦的下巴。
两人晚上才出去,一路上看见了骨瘦嶙峋的乞丐,醉生梦死的烟鬼,身材窈窕的舞女,手持枪械的巡警。
司令放了两月有余,又是在晚上,人不算多。
有个老人坐在他们后面,看得非常投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直到这台话剧演完,他才离开。
戚无恙出去后,才告诉姜翎,那是上一任督察长,正是盛华的前任,如今儿子抽大烟死了,女儿离家失踪,妻子病逝,虽然还有些家财,却晚景悲凉。
夜间街头仍然是灯红酒绿的盛世景象,却显出几分大厦将倾的颓靡。
戚无恙直接带姜翎回戚家,珍珠在那里等她。
戚夫人也在,戴着精致的细银链眼镜,正在看报纸。
“小姐!”珍珠已经有接近半年没有看到姜翎,即使性子沉静下来,一看到姜翎,还是激动地难以自持,很多话想说,忽然沉默下来,只无声流泪。
戚夫人放下报纸,终于看见儿子心心念念的云中君。
她今日穿着驼色大衣,里面是黑色旗袍,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看起来优雅沉静,似察觉到有人注视,还看过来,微微颔首示意。
洞察世事,清醒从容。
其实戚夫人以往也见过姜翎几回,并未关注,直到她喜欢上云中君的故事,又因女子互助会对云中君生出钦佩,从此云中君在她心中的地位就不一样了。
无恙会对这样的人动心,在所难免。难怪他以前总不耐烦,一个姑娘也不愿见。目前看来,姜翎和越云舟实在难成眷属,只是不知道她心中如何看待无恙。
“以往常和云先生通信,一直在想是怎样出色的人物,今天才算正式见面,比我想的还要出众。”
“您是长辈,叫我名字就好。”姜翎坐下后,写道。
“无恙去倒茶。”戚夫人招呼道。
“你与无恙平辈论交,我就厚颜叫你一声阿翎了。”
姜翎微微点头,听戚夫人说话。
“无恙朋友不多,你能来家里做客,我不知道多高兴。千万别客气,也别拘谨,当成自己家一样……”
戚夫人很好客,过一会一条小狗跑来,围着她不停撒娇。
姜翎看向小狗,这就是戚无恙以前讲过的“孙子”。
“这是宝贝,很聪明的,会握手,作揖。”戚夫人默默隐藏起小狗的名字。
戚无恙原本很紧张,怕母亲对姜翎说奇怪的话,比如婚嫁,比如说他小时候的糗事,结果,等他进去,发现戚夫人在说小狗。
???
忽然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
戚夫人聊了一会,就带着小狗休息去了。
姜翎的房间看来准备过很久,就连做好的新衣服都有。
“小姐和戚少爷交情好,迟早要过来住的,我里按照小姐的尺寸做了衣服,这样也不担心没有换洗的衣服……”
“戚夫人对我很好,还要收我做干女儿,我从小就是太太捡回家的,不知道父母是谁,哪有那样的福气做夫人的女儿,现在这样已经是梦里的日子了。”
珍珠说着这段时间的事,握住姜翎的手,又哭了。
“小姐,你慢点写,不着急,手上都磨出茧了,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你别担心,天气冷,胃口不太好。”姜翎写字解释。
“小姐,戚夫人让我与她一同去香港。小姐要是去,我就一起去,小姐要是不去,我就留下来照顾小姐……”
“我没有发月钱,你也可以养活自己,珍珠,以后不用叫我小姐,你再也不是谁的下人。事关自己,决定只能你自己来做。”姜翎觉得珍珠和戚夫人去香港很好,有条康庄大道。
“我现在这一切都因小姐得来,我整个人都是小姐的,小姐让我怎样,我就怎样,我永远听小姐的话。”
“雇佣和奴役不同。雇佣是互相交换,用金钱购买劳动力,奴役是无条件支配。我们之间是雇佣关系,仍然是平等的,应该互相尊重,而不是绝对支配……”姜翎试图和珍珠解释。
珍珠眨巴眨巴眼睛,半懂不懂。
这种事着实不太好说。
即使宣称平等,真正能做到平等是很难的。佣人难道会和家里的主人同桌吃饭吗?
主仆之分,珍珠已经习以为常,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事。
戚夫人想认珍珠做干女儿,也是希望她从下人这个身份中解放出来。
“你跟着戚夫人去香港,然后好好念书,不要辜负了我对你的期待,这样以后我写什么,你就都看得懂,还能帮我的忙。”
“我过一段时间再去,要是发现你学得不好,就要生气了。”
“好。”看完姜翎写的话,珍珠笑着点头。
“小姐快睡吧,不用和我写这些。字写多了手疼,我给你揉一揉吧……”
珍珠拿了药油,揉在姜翎手腕上,又替她捏肩。
不管什么身份不身份,她只想对小姐好一辈子。
翌日,姜翎又在戚家待了一天,深夜时分,戚无恙才开车送姜翎回去。
离别之期越来越近,春天到了。
即使是夜间,月光下也能看到满园繁花。
宋姐把姜翎迎进门,很快,姜翎房间里的灯光亮了,暖黄色。
恰好有束光从她窗帘缝中散落,照在花庭中,清晰将玫粉花瓣柔腻质感映照出来,两三滴晶莹薄露,显得那枝花分外动人。
戚无恙在车里坐了好一会,一直到姜翎房间里的灯光暗了。才下车,把那枝花折下,放在驾驶座右边。
作者有话要说:姜翎:为什么折花?
戚无恙:它沾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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