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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云球的困境
像往常一样,会议在前沿科学院一个狭小的办公室里举行。任为他们的研究所和项目在前沿科学院的地位非常微妙。本来前沿院的工作注重前瞻性的研究,相对传统科学院而言更喜欢云球这样的项目,但自从运行云球的计算机集群成为前沿院、全国甚至全球科学界数一数二的资源和能源消耗大户以后,地球所的地位就很快下降了。毕竟,他们太能花钱了。实际上,近几年来,在并没有做出什么实质贡献,也看不到什么明确前景的情况下,地球所一贯遭受一些领导和其他研究所的非议。如果不是欧阳院长的鼎力支持,他们能不能坚持到现在都是问题。
但即使是欧阳院长,也都已经没办法帮他们争取到更多的资金。他们的有限资金,大部分都消耗到电力上了。这导致云球的计算资源和存储资源一直很紧张,无法进行升级和扩容,甚至正常维护都有困难。他们不得不对云球的某些子系统进行删减以节约资源,从而保证云球的正常运行。大家都觉得,计算资源的限制也许就是云球人社会进化停滞的核心原因。任为不得不认真考虑,是否可以在云球系统中进行一些大刀阔斧地删改,而不是挤牙膏式地调整。
不过这次和往常不同,来开会的只有欧阳院长和社会合作局的王陆杰局长。往常一般都有更多的专家和领导参加,今天这种情况,显然不是个好兆头。
王陆杰的出现本身就很奇怪。地球所作为基础科学研究机构,虽然和各种科研机构有各种合作,但并没有和社会上的企业打过太多交道。社会合作局主要从事的工作,是将前沿院的科研成果在企业中落地并进行商业化。别看前沿院的工作更注重前瞻性,但这几年对研究成果的实用性转化也不少,做到这一点需要对前沿科学的深刻理解和独特视角,王陆杰和他领导的社会合作局功不可没。实际上,任为也想过,但从未想出地球所的成果有什么可以落地的东西,所以之前,地球所和社会合作局几乎没有接触。任为也不认识这个王陆杰,虽然耳闻不少,但今天算是第一次见面。王陆杰出现在这里,他是有什么想法吗?任为有点疑惑。
王陆杰中等个头,胖乎乎的,看起来很和气。他微笑着,热情地和任为、张琦和孙斐打着招呼,紧紧地握着每一个人的手,还要用另一只手亲切地拍拍对方的肩膀、胳膊或者手背,仿佛像是许久未见的老熟人一样。
欧阳院长看起来就不像王陆杰那么和气了,至少今天是这样。
作为德高望重的科学界元老和领导,欧阳院长的一贯形象完全符合大家预期,身材中等,略显瘦削,满头银发,面色红润,眼神明亮有力,显得精神矍铄。平常的时候,欧阳院长看起来神情严肃又不失亲切。但是今天,他看起来只有严肃,至于亲切,似乎比平常少了很多。任为看着他,心里这么觉得。他不知道这是事实还是想象,如果说自己为了云球的项目资金感到心虚和紧张,导致了他对欧阳院长的表情有所臆测,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欧阳院长正在对他们说:“你们的云球计划已经进行了十年。你们很清楚,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很有阻力。我们前沿院虽然和传统科学院不同,更加注重前瞻性研究,但总要有个前瞻,而你们却几乎没有任何对前景的明确预测,更谈不上什么可预期的回报。但是,无论是计算资源、存储资源还是用电量,这个项目的消耗都非常惊人。拿用电量来说吧,你们一个项目的总用电量,几乎相当于一个一百万人的城市。”
“里面实际生存了五千万人。”孙斐说,“对不起,院长,打断您了,其实我们很节省。”
“小孙,我知道你的意思。”欧阳院长说,“云球里面是有五千万虚拟人。但是,你也要意识到,如果是同样五千万个真正的机器人,而非虚拟的云球人,对社会的贡献会是什么样?”说着他挥了挥手,阻止孙斐继续插话。
“我知道你要说,五千万真正的机器人,会消耗更多电量和硬件。不过从效果考虑,这仍然不成比例。自从核聚变革命以来,能源价格大大降低,这种价格降低甚至导致了世界大战。你们也知道,事实证明,虽然核聚变有很高的能量产生效率,但并没有像以前的人们想象中那样,解决所有问题。核聚变电站的建设,需要大量稀土来制造聚变炉。而稀土原料的缺乏,限制了聚变炉的制造。进一步,就限制了核聚变电站的建设。所以,电费虽然比石油时代便宜了很多,但在你们的这个用电量的级别上,仍然非常昂贵。另外,量子计算机的产能一直受到限制,也是由于稀土资源的限制。除非某一天,在某个地方,发现了意想不到的巨量稀土资源,否则,你们面临的资金缺口,长期来看将一直非常巨大。”
欧阳院长话说得稍微有点快。他意识到了,他停了一下,然后才接着说,语速变慢了很多。
“你们很清楚,机器人是有实用价值的,五千万机器人的价值很容易算出来。如果忽略全仿真机器人身上的仿真皮肤和机械骨架——那些东西并不值钱——从计算资源的角度讲,你们的一个云球人,和一个全仿真机器人占用的资源差不多。实际上可能还要更多,全仿真机器人可远没有你们的云球人那么聪明,云球人更接近真实的人类。好吧,孙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就算你们的云球人,略等于五千万全仿真机器人吧!但是,你们知道全世界现有的全仿真机器人有多少吗?不足一千万!其他大量的机器人都是专用机器人,家政机器人、农业机器人、制造机器人、采掘机器人、养殖机器人或者战争机器人等等。这些专用机器人,和全仿真机器人相比,其实很简单,计算资源的消耗很小。这些你们都懂,这种对比还不说明问题吗?”
欧阳院长看着他们,目光中透着忧虑。仿佛他们就是太空中的一个黑洞,不停地吞噬着靠近他们的一切物质和能量。现在,周围的物质和能量已经消耗殆尽,而不断增长的黑洞还在嗷嗷待哺。
“你们应该知道,我一向很支持你们。不过,这个项目确实有一点尴尬。可以不讲回报,但至少它需要更大的说服力。这个项目的最初目的是研究地球的演化,所以你们的机构被命名为地球演化研究所,项目被命名为云球。后来,涉及生物演化和人类学,这是你们自己很重视的一个侧面。另外,还有很多其他学科的应用,以及未来更多的可能性。目前为止,应该说也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在国际一流期刊上,发表了上百篇相关领域的论文。但是相对于资源的消耗,这个项目始终缺乏一个足够强大的存在理由。我是说和投入相比,一个能够匹配的存在理由。你们知道,我们前沿科学院本身就面临投入产出比的问题,国家对我们的要求很宽松,而我们立项时也可以接受比传统科学院宽松得多的投入产出比的标准。但是,就是这个宽松的标准,你们地球所仍然远远无法达到。”
任为知道,欧阳院长说得对。在传统科学院,云球这样的项目,根本就不可能被立项。前沿科学院专门做虚无缥缈的项目,所以虚无缥缈没关系,但像云球这样耗费不可思议巨资的虚无缥缈就有关系了。
欧阳院长接着说:“地球演化的研究,其实已经被证明有很大瑕疵。当然这不能全怪你们,人类自身对地球的了解还远远不够。最初设计的云球模型,很多地球物理和地质学参数都是近似值,甚至是推测值,演化结果和地球实际发生的情况不相吻合也就不奇怪了。不过,你们也要意识到,你们的有些成果,不是和地球物理或地质学的研究有一些偏差,而是彻底否定了地球物理或地质学的一些既有成果!完全推托到参数的不准确上,恐怕也很难自圆其说。理论上有可能你们是对的,地球物理或地质学的那些既有成果是错误的。但你们只是计算机模拟,别人却有很多勘测和实验证据!你们的研究成果,想要说服主流科学界,如果不说完全不可能,那也要说非常困难。云球充其量也只能作为一个不太靠谱的参考体系存在。这从一个侧面证明,最初的出发点就有一定问题。任为,你应该记得,当时就有很多人反对,应该说他们的反对是正确的。不过,你关于未来对生物演化进行模拟研究的预期说服了我,让我力主上马了这个项目。”
任为点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地球演化需要的算力也不太大。所以,起初这个项目从资源消耗的角度看并不算太过分。”欧阳院长继续说,“结果,项目上马没有多久,地球演化的研究就失败了。我可以这么说吧?虽然云球系统里成功地诞生了一个完整的行星,但用它来研究地球的既定目标却失败了。”他顿了顿,“随着地球演化研究的失败,生物却已经在云球中诞生了。从而按照你的预期,开始了生物演化的研究,这算是一个进步。但是生物出现后,对计算资源的需求,马上就上了几个台阶。而且,生物演化的成败,同样很难评价。从产生了生命以及后来产生了云球人的角度,可以说,云球系统揭示了生命诞生过程的奥秘。也从一个侧面有力地证明了达尔文学说。不过,和地球演化研究类似,你们在推出一些新成果的同时,也否定了很多科学界有普遍共识的既有生物学成果。同样,你们是计算机模拟,别人有理论、有标本、有实验证据,你们的说服力仍然不够。甚至,因为你们的一些异类成果,你们遭到了一些世界顶级科学家的抵制,网络上也有很多对你们的攻击和谩骂。虽然,这些言论不值得回应,但是,也从侧面反映出了很多问题。”
“这几年,你们的研究基本上都集中在了人类学方面,在地球演化和生物演化上曾经出现过的问题再一次出现。从某种角度看,云球诞生以来,夸张一点说,几乎是以否定现代科学为己任。你们消耗了这么大的资源,缺乏有力的实证,却频繁地去否定别人!这种情况,不允许大家有点看法是不可能的。好在你们运气好。人工智能领域和量子计算领域的很多实验,都需要超大规模的应用场景。现实中很少能找到你们这样庞大的场景,所以从人工智能领域和量子计算领域,你们获得了很多赞助和投资,仍然过得相当不错。但其实,你们只是别人的实验品,你们应该心知肚明。大家非常关心你们的运行状态,却不关心你们的运行结果。这不是你们的悲剧吗?你们要明白,实验品再重要,其存在总是暂时的,实验完毕就不再需要实验品了。自从来自人工智能领域和量子计算领域的赞助资金越来越少,你们就越来越困难,基本上依靠国家拨款才能生存。其他跨界研究带来的收入非常少,已经不足以提供什么有力的支持。”
“我们演化了完整的过程,从一块石头到一个行星,然后出现生命,从海里到陆地,从单细胞生物到多细胞生物一直到人,这还不够吗?”孙斐终于忍不住又插话,显得有点激动。
“不要老插话!”任为冲孙斐说,“听欧阳院长说,好吗?”
“没关系。”欧阳院长笑了笑,对任为说,“小孙给我做助理的时候就是这样,毛病一直没改。估计,你做她的领导,也没被少折腾吧?”
“挺好,挺好。”任为说,“她帮了很多忙。要不是她到处张罗,我们活得更不好。”
“嗯,对。”欧阳院长又笑了笑,很肯定地对孙斐点点头,“你说得没错,所以你们还活着!可这证明了什么呢?你们创造了一个和我们的地球完全不同的世界,还是有智能生命的世界,很了不起。但是,这和我们的地球到底有什么关系?你们以前有科研成果,未来也会有更多的科研成果。我相信,随着云球社会的发展,社会学和经济学方面的研究价值,也会变得越来越大。可你们注意到没有?你们再一次转换了主题。从地球演化到生物学,从生物学到人类学,再从人类学到社会学,将来再从社会学到经济学。经济学之后也许还会有新的选题,谁知道呢?你们九年前就可以改名叫作生物学研究所,然后两年前可以改名叫作人类学研究所,现在可以改名叫作社会学研究所,也许明年就可以改名叫作经济学研究所了。这样做,真的合理吗?要知道,至少目前,你们的云球人,社会演化程度还很落后,和现在的地球社会完全脱节,研究价值并不大。现在,我们大家脑中都植入了ssi,你们不也都有吗?做个广泛的民意调查或者数据收集,其实很容易。即使考虑到最严格的隐私保护,也能够轻易收集到超大规模的数据。现实世界是一个最好的样本,比你们的样本好太多了。”
欧阳院长再次顿了顿,又说:“本来,如果你们的云球可以随意控制,也许可以制造出各种特别的实验场景。这在地球的现实社会中不具备条件,是你们的一个独特优势。但是,你们根本不愿意打断云球人的自然演化过程,根本不进行这方面的研究,所以你们的价值就进一步缩小了。而且,据我所知,你们并没有控制云球人的能力。人工智能的不可解释性在你们这里也没有得到解决。最多,你们能够在云球的自然环境里制造一些天灾,或者神迹?总之,你们并没有很好的技术手段,对云球进行随意地控制,特别是对云球人进行随意地控制。”
“这么说,您的意思是,关于我们项目的资金问题,院里已经有结论了?”任为问。这些否定云球的话,他已经听了很多,甚至,他自己也对自己说了很多。这些话让他的心里觉得空空荡荡,他想要直接听到结论了。
“是,也不是。”欧阳院长说,“院里的科研资金怕是没有了,或者说很少了。还能撑一段时间,然后恐怕只够你们发工资了。至于云球嘛,我们在探索一些新的思路,广泛征求了科学界的意见,跟上级领导也做了汇报。总体来说,有两个指导原则。第一,鉴于目前的情况,科研资金不能再无限制地往这个无底洞里投。第二,这个项目还是具有巨大的潜在意义。说起来,你们毕竟创造了一个世界,所以要坚持搞下去,但是资金的问题需要通过其他办法解决。”
“其他办法?什么办法?”任为问。
“这就是王局长来参加我们会议的原因。现在有一些想法,不过王局长对你们的情况还不是很了解,特别是最近的进展,你先介绍一下。”欧阳院长说。
“听说最近你们碰到了一些问题?”王陆杰插话问。他微笑着,从见面开始,他一直微笑着,完全不像欧阳院长那么严肃。他的笑容仿佛不是他的表情,而是长在他的脸上。
“是的,”任为说,“我们是碰到了一些问题。云球人从农耕社会的部落普遍出现,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千多年了。当然,是云球里的三千多年。农业技术、手工业和军事技术等一些技术层面,云球人有了一些进步。但是,在社会组织形态的演化上,却碰到了很大问题,可以说遇到了瓶颈。按照我们人类的历史来看,部落会合并发展,会越来越大,逐渐出现国家。国家之间会出现战争,出现更大的国家。只有在更大的国家中,地域和人口达到一定规模,能够控制的资源也达到一定规模,集群效应才能显现,大规模的经济和技术发展也才成为可能。然后进一步的制度发展就会出现,最后推动人类进步。但是目前,云球人的发展停滞了。”
任为下意识地摇摇头,“绝大多数部落都在几千人的规模。曾经出现的最大部落只有五十多万人,而且相当松散。我们称之为帝国,但其实,只是体现了我们的美好愿望,那根本称不上国家。上个星期,云球人中又出现了一个二十多万人的部落,内部组织相对紧密,看起来很有希望。不过前天的时候,他们又在一场大战中失败了。部落首领被杀,然后部落就分裂了。这样的部落还出现过几次,但看起来都很偶然,持续的时间都很短。更重要的是,在这些强权部落中,权力的顺利传承一次都没有发生过。要么就是分裂,要么就是被入侵,导致规模缩小,甚至被灭亡。也就是说,所有强权部落,都靠一个强人在有生之年组织起来,他一死,部落也就散掉了。反而,能够很多代传承权力的部落,都是毫无进取心的平庸部落,规模也都比较小。”
“有什么可能的原因?”王陆杰问。
“坦白讲,我们并不知道确切原因,只是有一些猜想。”任为说,然后扭头看看张琦,“你说说。”
“我认为,”张琦说,“主要原因可能和计算资源的限制有关。最直观的理解,所有突变的出现,都只有一定的概率,基本都是极小概率事件。所以,无论是生物演化还是社会演化,只要谈到演化,一定需要足够大的基数来产生突变。因为资源限制,我们总在用各种方式控制云球的总规模,也就是控制产生突变的基数。基数被控制,突变产生的机会自然也就很渺茫了。您能想象到,随着云球总人数的增加,内在的联系会指数级地增加,对计算资源的要求也就大大增加。就像动物的大脑,脑细胞的数量增加,带来的信息量和计算量会指数级增加,而且这个指数曲线的斜率非常陡峭。”
“简单地说,整个云球系统的运行速度在不断下降。”张琦接着说,“不同阶段,我们会为云球时钟和地球时钟设定一个不同的时间比例尺,这取决于云球的计算量和计算能力的对比。除了个别的时候,我们会为了观察把比例尺调低,大多数时候系统会按照我们设定的比例尺来运行。刚开始的时候,云球上没有生命,计算比较简单,比例尺很大,几百万年的云球演化只需要地球上的一天,而且即使这么快,对自然的模拟也相对比较完整。后来出现生命,这个时间比例尺就不得不大幅下降,几十万年一天,几万年一天。这个阶段,为了优先保证生命的正常演化,很多对自然的完整模拟就被牺牲掉了。甚至,我们不得不对模拟对象进行分类,越来越多的对象只在必须时才被模拟。出现人类之后,时间比例尺的下降速度就更快了,几千年一天,几百年一天,现在已经是十年一天了。即使这样一个缓慢的时间比例尺,系统还经常做不到。这还是在经过几次系统扩容的基础上。虽然云球人觉察不出来,他们就像往常一样生活着,但是,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总有一天,云球的演化速度会和我们现实世界的演化速度一样。那时,云球的存在就真的没有任何意义了。说实话,系统必须再次扩容,但我们的资金却跟不上。既然计算能力上不去,我们就只能退而求其次,限制计算量了。”
“所以,我们不得不对系统进行一些删减。”张琦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说一件需要努力才能说出口的事情,“例如,我们删除了一些边远部落的存在,限制了云球总人数。您可能知道,一个云球人的诞生,会自动在系统的某个量子芯片中占据一个独立的区域,用于存储和计算。我们把这些独立的区域叫作脑单元。所谓五千万云球人,就是说我们系统中有五千万个脑单元。脑单元会隔离自己的计算资源,拒绝其他功能的访问。这导致大量脑单元的存在,会急剧侵占总体计算资源,其他功能可以使用的计算资源大量减少。所以,我们不得不删掉一些部落,这意味着释放了一些计算资源给其他功能用,比如基础物理系统、基础化学系统或者应用层的大气环境系统等等。然后,除了太阳系以外,我们也彻底删除了对银河系的模拟,更不要说宇宙了。毕竟,那些模拟本来就不是十分准确,参考价值并不大,也不是我们的主要研究方向。而这样做,就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这些功能的计算需求。”
“听起来各个子系统都独立运作?”王陆杰问。
“不完全是,云球人的脑单元是这样。一些高级动物也有脑单元,不过占用资源比较小,它们也是这样,完全并行计算,相互之间隔离和独立。但是,大多数计算能力相对要求比较低的功能,或者还没找到对应量子算法的功能,只能用传统计算方法进行,那就不是独立运作,也不是并行计算。比如一株植物的模拟,计算过程还是采用传统数学方法,在传统cpu中分时间片完成。”张琦说。
“那脑单元和其他子系统之间的同步呢?你刚才说,云球的运行速度在不断下降。会不会下降得不一致?”王陆杰问。
“当然,所有子系统必须根据统一的系统时钟协调所有行为。脑单元也一样,否则云球人中就会出现极大的混乱。有时,只是因为系统的某些部分变慢了,我们就不得不调慢整个系统的时钟。”张琦说。
“好吧。嗯,你刚才说,你们删除了银河系的模拟,那云球人看到的星星呢?”王陆杰问。
“您问到点子上了,这可能也和目前的困境有关系。”张琦说,“在云球人产生后不久,为了节约算力,我们就采用了一个简单的周期模型来模拟星空。这样做几乎不耗费什么算力。但自此以后,我们发现,关注星空的云球人比例以及这些人的关注度,都发生了一定程度的下降。一直到目前,云球人中的原始宗教、巫术以及其他各种关于神仙鬼怪的传说,都很不发达。地球人类史研究无法给出地球上类似时代的确切数据,无法进行直接比较。但是从壁画、石刻以及其他史料等原始素材看,我们认为,在这方面,地球很可能比云球发达得多。之前,欧阳院长曾经协调过人类学研究所和考古所,帮我们做过这方面的研究。”
张琦看了欧阳院长一眼,欧阳院长微微点了点头。
他接着说:“理论上,目前的云球人,应该还谈不上对星空有什么有意义的思考。不过,对星空进行这样低劣地模拟,可能会导致在云球人眼里,星空失去了部分神秘性。进一步,就可能以某种方式影响了云球人的思想发展。我们觉得,这是一种很合理的怀疑。另外,在云球中,除了云球的太阳发出的各种辐射以外,没有任何其他宇宙射线。以云球人目前的知识水平,按道理说,这应该也没什么关系。但我们怀疑,这是否也会对云球人的思想发展产生影响?这些不能算是计算资源限制对云球人产生的直接影响,应该算是间接影响。这种间接影响非常多,几乎无处不在。”
“刚才提到,删掉边远部落,也会发生类似的情况。”孙斐插嘴道,马上又略微否定了一下自己,“不,可能产生影响的方式还要更直接、更明显一点。”
她接着说:“这些部落大部分在一些偏远的海岛上,或者沙漠沼泽之类的地方,和大陆上的主流部落联系很少。但是,这些人的消失却带来了一系列影响。比如,某些海岛部落被删除后,他们原来捕食的海洋中特定鱼类的种群数量,在临近海域出现了上升。这导致其他一些海生动物的生存环境发生变化,进而发生了迁徙,并引发了进一步的变化。在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之后,影响了大陆边缘的鱼类产量。有些地方的鱼类产量发生了上升,有些地方的鱼类产量则发生了下降。然后,部分临海部落的食物充足度提升,好战程度下降了。同时,另一些临海部落的食物充足度下降,好战程度却上升了。”
“这些问题,从逻辑上都说得通。但是,究竟如何产生影响,我们很难有定量分析。”任为说。
“要说特别直接的影响,也有一些。”张琦说,“您知道,在云球人类出现之前,在过去几年里,或者说,在云球过去的几亿年里,云球上曾经出现了三次大规模物种灭绝和十来次小规模物种灭绝。其中,两次大规模物种灭绝和三次小规模物种灭绝,是我们主动采取的动作。另外,有一部分是云球中的自然事件。还有一部分,应该算是我们的技术事故,发生在系统升级和更换备件的时候。事故原因还不太清楚,我们复查过,没有发现什么操作错误,可能是技术的成熟性问题,这个就不细说了。”
张琦摇了摇头,仿佛为那些事故感到疑惑。
他接着说:“至于我们主动采取的几次物种灭绝,说到底,完全是因为资源限制的原因。如果任由某些物种肆虐发展,对资源的占用很可能导致云球人类根本无法出现。所以,我们不得不灭绝一些物种,这可以说是对云球人类特别直接的影响。这些物种灭绝,对云球人类来说都是正向影响的事情,负向影响的事情我们的确没有做过。其实,即使是这样正向影响的事情,也是一种对云球的干预。任何干预,任所长都是非常反对的。我个人的态度虽然算是支持,但同时,我也认同,任所长的顾虑非常有道理。所有干预的行为,我们只是迫于压力不得已而为之,并不觉得这是正确的选择。任所长最终能够同意进行这些干预,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在当时的云球演化阶段,云球人类还没出现,都是些植物和低等动物而已。现在在已经产生了云球人和云球社会的情况下,我们对于干预的态度,像欧阳院长所说,确实是更加慎重了。”
张琦说着,停了一下,看了看任为。任为没有看他,他接着说:“我一直认为,我们不应该干预云球。否则,云球将更多地体现出人类的意志,而非自然演化的意志。我们的确迫于资源的限制,做了一些我们认为不应该做的事情。”
“我记得,我们激烈争论来着。”欧阳院长说,“现在看,效果还是不错的嘛!”
“总的来讲,这是一个混沌系统,像真实的人类世界一样,充满了蝴蝶效应。目前来说,讨论演化停滞,我认为计算资源的匮乏是排在首位的原因。不过其次,”张琦接着说,“我们也怀疑云球人的基因对于扩张和发展的态度。我们观察到,云球人总体上不如真实的地球人类好战。我们认为,他们的生存环境和地球上同时代人类的生存环境相比,应该差别不大,并非予取予求的舒适,他们理应表现得更进取一点。可是他们似乎更安于现状,即使现状并不那么好。可以这么说,除非到了要集体饿死的地步,他们很难发动战争。只是有个别的强人,他们建立了比较大型的部落。其中少数,甚至已经可以算是国家。但任所长刚才说到过,他们死了以后,他们的继承人全都无力维持,更不要谈继续扩张了。实际上,他们可能是无心维持更无心扩张,主要不是能力问题,而是意愿问题,这有些时候很难分辨。我们观察很多云球人的思维方式,总体来讲,面对难题的时候,他们倾向于放弃。从人类历史来看,战争是推动人类进步的不可或缺的方式之一,特别是对于早期人类。云球缺乏战争,这从演化角度讲,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关于基因,我知道地球人类做得还不够好,即使在云球中,你们也不能完全搞清楚吗?”王陆杰问。
“是的。您应该知道,云球人类并非来自于我们的创造,完全是来自于云球中的自然演化过程。可以说,这是我们云球系统最大的成就。本来,我们认为通过观察云球人,我们可以彻底揭开人类的奥秘。这一点曾经给我们带来过一个黄金时期,投资大大增加。”张琦说。
“可是,你们什么都没得到。”欧阳院长说。
“为什么呢?难道云球人的生长过程你们不是全程监控吗?”王陆杰问。
“是的,我们是全程监控。对于基因如何影响他们的物理性特征,我们应该算是很清楚。不过,对于基因如何影响他们的思维和行动,我们就知道得很少了。我们可以在他们的幼儿期做出相对准确的预测,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在大概两岁到三岁以后,他们就越来越琢磨不定了。”任为说。
“似乎有别的东西在起作用,不仅仅是简单的后天影响。”张琦说,“我们内部经常会说,某某事情的原因,是量子涨落或者量子的不确定性。其实,这是我们不理解时一个自嘲的说法,并没有什么根据。不过有时候,我觉得这些自嘲的说法也许有一定道理。毕竟,云球人的大脑本来就基于量子计算机和量子算法。我们已经很努力。在很多云球人个体上,我们都用日志记录了所有思维过程,也就是量子计算机的全部计算过程。这些云球人的记忆和思维,理论上随时可以查询,但是实际上,思维过程日志看起来很简单,甚至可以说,什么都没有。思维计算似乎跳跃着进行,完全不连贯,没有过程,只有结果。而记忆存储更是很难理解,似乎他们不记得任何东西,同时又记得所有东西。很多记忆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过程很不稳定,结果却很稳定。”
孙斐又插嘴说:“我们认为,量子计算机的成熟度还有待提高。虽然量子计算机的计算能力很强,但是它们的运行过程相当不清楚。人工智能的算法过程也一样,刚才欧阳院长提到,人工智能的不可解释性仍然存在。不过,在云球中,连这种不可解释性都还没有机会碰到,研究就中断了!因为我们的数据根本就不足够多,还谈不上解释的问题。所以,量子计算领域和人工智能领域,减少对我们的赞助和投资,这件事情我们根本就不理解!其实,他们需要进步的地方还很多,特别是在具体处理过程的深度解析方面。”显然,对于量子计算领域和人工智能领域的投资减少,她还感到耿耿于怀。
“是啊,我们只能说是量子涨落或者量子的不确定性。”任为无奈地说,“那些量子计算机厂商的人也说不清楚。他们说,他们做别的事情基本上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至少没这么严重,说我们的事情太复杂了。由于从结果角度看还不错,他们就没什么兴趣解决这种问题了。我们也能理解,这种问题,不影响效果,又少见,又复杂,很难要求那些厂商重视。”
“陆杰,他们的云球人和我们人类相比,基本应该算作完全不同的物种。”欧阳院长插话说,“虽然系统显示,云球人和地球人基因结构很相似,但基因内容的差别很大,比猪和人的基因差别还大。所以,他们在云球人身上得到的结果,对人类的生物学研究或者医学研究并没有直接好处,只能理论性地借鉴一下。”
“我明白。云球人来自于独立演化,在不同环境下,独立演化出来的两个物种居然完全相同,这很难想象。云球人能够发展出和人类类似的智能,已经很了不起了。”王陆杰说。
“智能和物理存在不同。相同目的的物理存在,可能的方式有无数种。而智能的本质,是以因果律为基础的逻辑,我们很难想象,会出现真正不同的逻辑。”任为说。
“云球人和地球人的外形差不多。”张琦说,“一般来说,可能云球人比地球人更漂亮一些,身材也更健美,脂肪比率比较低。从目视角度,应该没有太大区别。不过,他们的内脏结构和地球人有很多不同。比如,他们只有一个肾,类似胆囊的东西却有两个,这些就不细说了。这些区别虽然看起来不一定非常起眼,但应该说,从科学角度看,这确实导致了严重问题。在云球中得到的绝大多数学科的科研成果,确实不能在真实的人类世界中进行直接应用,也确实不能形成严谨的结论,而仅仅具有一定的理论参考价值。甚至,就像欧阳院长提到的一样,还会出现很多相反的情况,否定了现实世界的科学结论。”
“不过,”他接着说,“这个所谓的问题,也许正是云球项目最大的价值所在。”
“哈哈……”王陆杰笑了起来,他一直在微笑,现在的笑声大了不少,“明白,我明白你的意思。就像最初的非欧几何,现在最没用的东西,将来也许就是最有用的东西。实际上,不管有没有用,对科学家或科学界来讲,这种未知本身,价值就很大。没有对未知的好奇,就没有今天的人类世界。所以,院里虽然没钱投资你们了,但还是交给我一个任务,想办法支持你们的发展。”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是科学家。你们碰到的技术问题,什么演化停滞啊,什么和真实世界的不一致性啊,我也帮不上忙。不过,我的关注点有些不同,你刚才讲了云球和地球的不同点,你们科学家会觉得这些很重要,而我觉得不重要。”
“不重要?”任为有点奇怪,要知道,这么多年他们碰到的最大问题,就是这种不同——这导致他们在任何学科的研究成果,都无法让人完全信服,“怎么会不重要呢?我们的科研成果,以及其他人利用我们的系统做出的科研成果,都很容易被人诘难。”
“那是因为,你们很严肃地想要证明什么,或发现什么。这当然没错,但我不一样。”王陆杰说,“我看过云球世界的3d影像资料。是接了给你们找钱的任务之后看的,还是要做做功课嘛!我并不像你们一样关心那些历史上的关键时刻,所以,我是随机看的,我看的是一段很普通的市井生活。哦……”他顿了一下,“也不能说普通,毕竟有人死了。一个人被杀了,因为他是个富户,欺压一个穷人,然后那个穷人被逼急了,处心积虑设计了一个圈套,把这个富户给杀了。我必须要说,我看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和真实人类有什么区别。”
“这个……”任为很迟疑,扭头看了看张琦和孙斐,他们也在看他,带着同样迟疑的表情。他接着说:“看这么一小段,应该看不出来什么明显的不同。”
“也许,显得大家,都太漂亮了吧?”张琦说。
“您能听懂他们的语言?”孙斐问。
“你们有翻译器啊!不过那东西做得有点粗糙,不像普通外语把翻译器集成到ssi听觉组件里那么方便,还要带个耳塞,这不太好。但是也将就能用吧,地球上有些小语种的视频还有字幕呢,也能看啊!而且,还可以改进嘛,也不是什么难事。”
“好吧,所以您的意思是?”任为疑惑地问。
“云球是一个具有巨大商业价值的娱乐资源,你们不觉得吗?”王陆杰说,微笑地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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