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成殿中,正坐着四个人。最上方是身着玄袍的年轻帝王,他左手边是边郡郡守霍屹,右手便是面容温和的陈中郎,对面坐着的则是一介白身布衣,公孙羊。
尽管公孙羊是在座地位最低的人,他却是这场会面真正的主角。
他们已经讨论许久,霍屹和陈中郎依然正襟危坐,公孙羊却已经顾不得礼仪,他高声道:“大越的问题,在于权力混乱,土地兼并,文人误国。”
霍屹眉头一跳,心想这位公孙君可真敢说。一句话几乎把自己放在了所有既得利益者对面。
周镇偊不动声色地问:“公孙君再仔细说说。”
公孙羊语速极快,声音低沉:“当今大越,经过五代积累,已经拥有庞大的财富。但这笔财富不在百姓手中,亦不在国库之中,而在地方豪绅世家贵族手中。地方豪绅无限度吞并百姓土地,使其无地耕种,沦为流民。又与当地官府勾结,横行乡里,肆无忌惮。各地郡守远离长安,不听皇命,不敬礼法,北海郡守出行竟然与天子同架,家中钟鸣鼎食,行事豪奢。”
同样身为地方长官西河边郡郡守的霍屹瞥了他一眼,郡守身为地方最高长官,要想集全郡之力供养,确实可以过得很好。
公孙羊继续说:“而朝中官员,结党营私,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在其位者不谋其政,导致上之督之者虽谆谆,而下之听之者恒藐藐。陛下若要富国强兵,必须先整顿吏治。”
他的意思非常明确,如今大越的问题,在于朝廷上那群当官的无德无能,贪图私利,导致皇帝的命令无法下达到地方,而地方的事务无法传进皇帝的耳朵。
周镇偊问:“依公孙君之见,当如何呢?”
皇帝此时的问题才有考较的意思,公孙羊对此早有准备,他说:“陛下应当将地方的权力归于中央,中央的权力归于陛下。而对于朝中官员与地方官,应该定期进行考核,以检验其执政能力。”
周镇偊看向霍屹:“说到这个,霍卿,我记得军中有都试一说,以检验军中实力。”
都试在夏天进行,霍屹今年八月刚刚举办过,秋鸿光正是在那场都试中表现极为亮眼,才成了斥候癸小队的队长。
霍屹解释说:“都试在各郡之中每年举办一次,自高祖时起,至今百余年,考核军中士兵的射御、骑驰、战阵等方面的作战能力。不过都试内容因地而异,边郡以骑兵巡行障塞为主,设有楼船的郡则演习行船水战。”
周镇偊对都试暂时上了心,觉得赫赫有名的北军也可以搞一个,他还没亲眼见过重金养出来的军队拥有怎样的实力。
陈中郎顺着霍屹的话说:“臣认为,各官员考核的标准也应该有所不同。”
公孙羊转过头来,怒视着陈中郎:“不同标准必然催生不公!陈中郎,考核若不彻底,只会适得其反。”
陈中郎还想再说,周镇偊三言两语敲定了结论:“这件事就由公孙君来办吧,陈中郎在旁协助。”
他当即封公孙羊为中郎,秩为比六百石,随侍皇帝左右。
公孙羊进来的时候,还只是一介白衣,出了寿成殿的大门,便已经官袍加身,颇得皇帝赏识。
皇帝甚至没有问他的出生来历。
公孙羊心情复杂,为自己陡然改变的命运,也为接下来的事。
他知道皇帝把考核一事交给他办,就是把他推到了百官的对立面。但他以此才受到皇帝器重,这是他在皇帝身边留下来的资本,他必须先把这件事办好,才能有更多参与政事的机会。
这是一次至关重要的考验,皇帝不在乎出身,不因言废人,他需要能真正做事的人。
“公孙君,慢走,等等我。”
天色已经渐渐染黄,陈中郎快步走出来,笑呵呵地说:“公孙中郎,从今咱们就是同僚了。”
他们之前刚刚在殿内有过争执,陈中郎仿佛跟忘了一样,两只眼睛弯啊弯:“以后跟随在陛下身边,有些要紧的事,我得嘱咐你一下……”
正在这时,霍屹也从殿内出来,朝服穿在他身上,夹杂着来自西北的风霜,尤其显得瘦削利落。他对公孙羊微微点头示意,态度与之前无二。
“陈中郎,我先走了。”霍屹拱了拱手。今天因为公孙羊的原因,他在宫中呆得时间太久了。
“霍君,我听说你有个小侄女?”陈中郎忽然想起什么,说:“我家也有个半大小子,以后有空可以带她来玩。”
霍屹表情奇异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灵月才八岁,谈这种事早了点吧……”
“你想什么呢!我只是想帮孩子找个玩伴。”陈中郎鄙夷地看着他:“霍郡守,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公孙羊在旁边等了一会,霍屹离开后,他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位是谁?”
“西河边郡郡守,姓霍。”陈中郎一副“刚才你把所有郡守都点了一遍结果不认识这位郡守”的表情,慢悠悠地说:“不过以后该是霍将军了……”
霍屹坐在马车的时候认真想了一下,霍灵月确实需要同龄的玩伴,不过已经送她去书院念书,小姑娘长得那么可爱,肯定有很多人喜欢她……但万一她在书院受欺负呢?
他为这个陡然兴起的想法心神不宁,催着马车很快就回了霍府。这个时候霍灵月也应该回家了,霍屹想问问她在书院过的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她,夫子讲的课能不能听懂,但绕了一圈也没发现小姑娘在哪。
最后是在花园角落那个地方找到的,霍灵月坐在他当初坐的石阶上,出神地望着前方,两只眼睛红彤彤的,一看就是哭过了。
霍屹心里一个咯噔,快步走过去,蹲在霍灵月面前,注视着她,放柔了声音:“怎么坐这儿啊?”
他这是第一次给孩子当叔叔,只能尽量回忆以前父母是怎么哄自己的——霍丰年就算了,丛云梦哄孩子很有一套。
霍灵月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才反应过来这是小叔叔。她嘴巴一撇,眼泪顿时又冒出来,顶着哭腔说:“小叔叔……”
霍屹诶了一声。
“你厉害吗?”霍灵月忽然问。
这是个什么问题……霍屹谨慎地说:“还行吧。”
霍灵月双膝并拢,把头靠在膝盖上,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和丞相比怎么样?”
霍屹:“……这要看哪方面了,要是比打架,应该是我厉害一点,但我不能去打他。”
霍灵月敏锐地问:“你也要听他的话吗?”
“这倒不必,郡守由皇帝直接任命,我只听命于皇帝。”霍屹补充了一句:“丞相也要听皇上的。”
霍灵月简单粗暴地给出结论:“所以皇帝最厉害了?”
“……是的。”霍屹脑子里闪过周镇偊的脸,皇权与相权的优势地位处于不断变化之中,在某种程度上,这取决于皇帝的个人性格特征。
霍灵月轻声说:“那我以后要当皇上。”
霍屹脸色沉下来,他没有发火,但这幅表情已经足够可怕了——这种话传出去,别人不会觉得小孩童言无忌,只会觉得这是霍家大人教她的。
当初霍丰年,不就亡于对皇权产生了威胁么。
“以后不要说这种话。”霍屹问:“你对别人说过吗?”
霍灵月正处于极致的愤怒与不解之中,霍屹这样斥责她,她反而更加愤愤不平。
“没有。”她硬邦邦地说,那只是她忽如其来的一个想法而已。
“丞相怎么惹你了。”霍屹干脆和她并排坐在石阶上,任由泥土和残叶落在朝服的衣角。
“我今天在外面,看到了一个人当街纵马,踩死了一个小孩。”霍灵月的逻辑非常清晰:“那人想跑,我拦下他的马,让王伯去报官。后来执金吾把那个人抓起来,我也作为证人跟着去了。”
“人证物证具在,那人被关进大牢。然而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其他证人纷纷翻供,他被无罪释放。我的证言被当做小孩的谎言不予采纳,但是,那个死去的小孩,他的血还留在街上。”
“他们翻供和我变成骗子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那个人是丞相家的公子。”
霍灵月的手指微微发抖,她愤怒至极,所有人都不相信她的话——不,每个人都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但他们选择蒙上眼睛,捂住耳朵,制造谎言。
平民的生命和真相在权势面前微不足道。丞相很快就会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廷尉只会高兴又送了丞相一份人情,其他证人畏惧丞相府的威势,威逼利诱之后为了自保一致翻供。
“丞相之子杀人,可以不付出代价,这就是大越的国法吗?”霍灵月全身都在打颤。
她并不是为自己而哭,霍屹暂时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人们不依大越的国法行事,那他们依据什么?”霍灵月的疑问到此为止,她无法想到更深的层面,但她仍然为此感到愤怒:“小叔叔,你能帮我吗?”
霍屹想了想,问:“你想做什么?”
“杀了丞相的公子!”
其实那不是丞相的公子,是他的侄子而已,但霍灵月没弄明白这件事。
霍屹揉了揉她的头:“咱们没权力裁决他的生死,我们去找那个小孩的父母,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